写给天堂的爹爹/程乃珊

亲爱的爹爹，今天是父亲节。一早就给爸爸妈妈点了香，然后再给爸爸特别添一柱香。都讲香会指引亲人的亡灵回家，相信爸爸一定会感应到女儿这一香特别的祝福。    我们桐乡老家称爸爸为爹爹，我也从小称爸爸为爹爹，再多加一个口就是“嗲”。我们程家家风从来宠女儿严儿子，所以我从小就与爹爹发嗲发到老。从学生时代开始，一直到踏上社会做教师至后来做了写东西的人。很多朋友都说我蛮嗲的，我想这是因为从小与爹爹嗲惯了。爹爹与公公（祖父）很像，总喜欢“脸孔香咯香”（亲亲），到父亲老了，他反过来很盼望女儿常常与他“脸孔香咯香”。
    尽管祖父治家清廉节俭，然不理如何，洋房自备汽车宠物狗的生活在老上海，总归为“富家”。作为今天“富二代”概念的爹爹，却一点没有今天众多富二代的劣X：高调炫耀浪费看不起穷人……爹爹中学毕业自著名的清心男子中学，大学读的是以药学系著称的中法大学。大学是走读，虽然家中有自备汽车，爹爹却是天天骑自行车往返。大学毕业后，爹爹就在德资的拜耳药厂任职工程师，一位典型的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做事的上海老白领。虽然后来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爹爹做人处事的原则一点没变，身为长子上面顶着一个成功银行家父亲，又娶了个作天作地得结棍的圣约翰大学毕业的老婆，还有一群俏丽时尚的妹妹，爹爹，你这一世做人够吃力了，有点像“《家》”里的觉新，不过时代毕竟不同。爹爹如愿追到自己真爱，虽然“作”得可以，但既是爹自找的，也只好吃进，恩恩爱爱、吵吵闹闹地过了一辈子！不过有次爹爹当了妈面公开发泄过一次：老婆千万不要娶漂亮，因为仗着漂亮，她会因此要求更高，觉得“应该”比其他女人获更多，所以特别会“作”！妈听了倒一声不出，不过仍继续作天作地！
    我的好脾气好讲话碍情面完全像爹爹。自小到大，爹爹从来没有大声训斥过我和哥哥，更不用说打了。记得我侄儿在五、六岁时一度日托在后弄堂一户人家，不知怎的一天突然开始讲粗口“这只×”，妈大惊失色，吓唬他再讲粗口就用缝衣针戳嘴巴，侄儿吓得哇哇大哭。爹爹却温和地揽过宝贝小孙子，随手拿起一件点心说：“应该讲，这只饼，跟公公讲一遍。”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将侄儿的粗口改掉了。事后爹爹很严肃地教我们：“小孩子根本不懂粗口的意思，你们大人自己弄得这样紧张，反而激起小孩的逆反心理。”爹爹一番细声细语，说得圣约翰大学教育系毕业的老妈服服帖帖。爹爹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儿童心理学？爹爹你从来不以气势训人，是真正的润物细无声。记得我只有八、九岁时，得了件新毛衣，吵着要要穿上吃喜酒，但妈妈偏要我穿另一套衣服，我S活不肯，哭哭啼啼地闹得妈妈头也疼了，妈妈只好向爹爹您讨救，，了，说：“你看你女儿！你讲讲他呀”爹就耐心说，穿衣服要讲场合，这件毛衣挺漂亮，但不合适吃喜酒这样场合……我就乖乖换下了。
    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一箩筐！这就是我的爹爹，从来不发火不放大喉咙，但关键时刻解决问题。还记得我女儿洁洁小时候上牙托，一次漱口时不小心将牙托一起吐入抽水马桶，爹爹将其捞出来洗干净，尽管当时马桶内是一汪清水，但洁洁总觉得有点“腻心嗒嗒”，爹爹就将牙托往自己嘴里放一放，表示“已在公公嘴巴里摆过了”，洁洁这才开心将牙托戴回自己嘴巴里。
    爹爹虽然喜欢英文老歌，英文好，也喜欢好莱坞电影，但不属老克拉。爹爹不会跳舞也不会打麻将，不打网球，也不跑马场。家里曾有大量西乐唱片，都是老爸珍藏的。老爸常会关好窗口在落地唱机脚下垫上海绵垫子，放经典乐曲，即所谓的靡靡之音，静静欣赏。即使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文革前，仍不改变。初时，把音量开得小一些，后来总也禁不住越开越响……生性低调不张扬的爹爹，骨子里就是有那么一份坚持，令我和哥哥从小在充满美感的氛围中成长，对我们本身就是一份潜移默化的教育。文革中书抄了，唱片毁了，爹爹开始迷上盆景。那时的花鸟商店，是爹爹最常去的地方。爹爹将一些松枝买回来，经过铁丝加工，扭成不同造型，再用火钳烙以制造一股沧遒之感，制成千姿百态的盆景。一时，我家阳台各种盆景差落有致，成我们花园公寓一道景观！在那打打杀杀的年代，爹爹就这样静静地制造出各种意境的中国盆景，以对抗那个纷乱的年代，至少在我们的小家里，为我们撑起一片清静的天空。
    妈，，“作”，好似那开满枝头的花蕾，争艳斗丽，。。住我们忍不住地注意她、在乎她。爹爹的静，如洒满大地的和煦的阳光，我们享受着阳光却视为理所当然！我们只有在开罐头时、开西瓜时、门锁坏了、自来水漏水了，才大叫一声“爹爹”！爹爹当然不会修，但叫工匠、锁匠这些一定是爹爹的事。爹爹是屋里的阿拉丁神灯，召之即来，挥之就退。但他乐在其中。
    在最后的日子里，爹爹也是静静的，偶尔清醒时，睁眼无限深情恋恋地望我们一眼！我永远记得那样的眼神！爹爹，我何等有幸，有你这样一个慈爱、儒雅的父亲。我一直喜欢和欣赏老派男人，就是受爹爹的影响。我好像一颗珍宝，在爹爹手里被尽心呵护了廿五年，就被小心翼翼地传送到另一个男人——我先生手里，继续过着被呵护被宠爱的日子。那是因为，我心里不觉已有了一个标准，要找个像爹爹那样的默默地守护着家人的先生！我的脾气是很像爹爹：好讲话，从不与人争拗，但认准的基本原则，什么风都吹不走。与其说这是基因，不如说，是爹爹你在身教言传……
    今天是你的节日，亲爱的爹爹，谢谢你娶了妈妈，令我和哥哥有了如此一个温馨充满生气的家。爹爹妈妈，我爱你们，我想念你们！

                     你们的女儿

爹爹和妈，，结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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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的我与爹爹在自家阳台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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