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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情事【冯积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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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祖红 发表于 2012-1-31 09: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冯积岐,年生于陕西省岐山县农村,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毕业。年开始发表小说。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部),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大树底下》等五部,散文集《人的证明》《没有留住的》等四部。《沉默的季节》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现在陕西省凤翔县挂职任县委副,,。
  一
  祝永达在村口那棵松树下碰见马秀萍是很偶然的事情,当时,他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念头:有朝一日娶马秀萍为妻,从此甜甜美美地活人过日子。
  那是一九七九年早春二月的一个晌午。
  走在田地里的祝永达觉得明媚的春天仿佛是从他脚底下生长出来的,解冻了的土地酥软而仁慈,从枯萎的色泽中挣脱出来的麦苗儿扑面而来。远远近近的村庄里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鸣狗吠声和空气中逸散出的各种细微的声音在表示大地苏醒了活跃了。他从大队办公室出来没有回家去,独自一人来到了田野上。他心里激荡得厉害。他用右手抚了抚浓密乌亮的头发,抬起眼注视着前方。二十五六岁的祝永达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年轻些,他消瘦、白净,目光深沉而略显忧郁,那张猴儿脸和母亲吕桂香的脸庞极其相似。文质彬彬的样子不像个农民。
  他庆幸他活下来了,活到了今天。
  在松陵村,像他这样的地主富农的娃S了五个疯了两个。他没有料到三十年以后(从一九四九年他家被定为地主成分算起),只有一纸文件,或许只是某一个人的一句话,地主成分就没有了。一个人的命运的改变原来这么简单!简单得使他难以置信。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可以被一纸文件或一句话左右几十年,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他既高兴又悲哀。
  现在,套在脖子上的枷锁终究被解开了。动手给松陵村地主富农的娃们解开枷锁的是村里的支部,,田广荣。宣读完文件,田广荣进一步解释:“社员”是地主富农第三代子女的家庭成分,“社员”不再是“黑五类”了。会场上鸦雀无声。会散了,祝永达顺手抓起坐在屁股底下的半截子砖头毫不迟疑地扔出去了,砖头在一堆瓦砾中砸出的响声干脆有力。走出大队的院子站在路边他痛快淋漓地尿了一泡,朝着脚下他生活过的这块土地尿。他回头看时,赵烈梅还没有走,她站在大队院子门口,脸上挂着丰富而灿烂的笑,正在不错眼地看着他。他不止一次地从赵烈梅的目光里捕捉过脉脉温情。虽然,他不知道他在这女人心中的位置,但他明白,这女人很同情他。她是田水祥的婆娘,大他六七岁,椭圆形脸盘,肌肤微黑,极其丰满。她的眼睛说话时在笑,不说话时也在笑。他回过身来系裤带时赵烈梅莫名其妙地朝他点了点头,赵烈梅那喜滋滋的心情结结实实地写在她那表情饱满而润泽的脸上。
  是田广荣把他叫到大队办公室去的。田广荣暗示他,要调他到大队里来工作。他没有表态也没有感激田广荣,出了大队院子朝那棵白皮松走去了。
  这棵白皮松有一半枝丫已经干枯了,干枯的树枝仿佛老人的手瘦骨嶙峋地伸向饱满如籽的蓝天。松陵村人谁也不知道这棵白皮松有多少年岁了。松树下曾经有一座陵墓,陵墓是唐代末年被唐僖宗封为岐王的节度使李茂贞的儿媳的。因为有了这棵松树因为有了松树下的这陵墓,村子才叫了松陵村。
  祝永达在松树下站立了片刻,信马由缰地在麦地里徜徉。太阳很嫩,跟路边浸出的小草一样。自由自在的春风如同脱了缰的牛犊子,很随意地把太阳抓过来给祝永达洒在脸上和身上,他觉得,一丝暖意跟线一样从他心上掠过去了。
  田野上没有人影,没有牲畜,没有蚊蝇,没有机器,没有噪音,没有病毒,没有阶级,没有另类,没有恐惧,没有学X会、讲用会、斗争会;田野上有庄稼,有树木,有青草,有脚印,有汗水,有色泽,有宁静,有呼吸,有生长,有生存,有温馨,有骚动,有鲜鲜活活的空气,有蓬蓬勃勃的阳光,有平平安安的气氛,有丝丝缕缕的感情。祝永达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突然觉得很轻松,欲望蓬勃得厉害,他只是想搂住他爱的或者不爱的女人把她们的衣服扒光,扒得一丝不挂,揽在身底下尽情地发泄一番:要一览无余要淋漓尽致要痛痛快快。他要人模人样地做一回男人,大喊大叫地做一回男人。似乎这些年来他等着的就是这一天。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被“解放”了。
  祝永达恍然看见有一个女人朝他走来了,步子迈得很碎。直至走到他跟前走到松树底下他才看清了,是马生奇的大女儿马秀萍。马秀萍一只手挎在书包上——他第一次注意到女孩儿的手是那么纤细柔嫩那么招人注目。马秀萍先开口叫了他一声永达叔。他抬眼一看,女孩儿的脸红红的,粉粉的。她长得十分俊俏。伤感的松陵村似乎因为有了她而变得光彩了,她给晌午的田野新增添了“有”——有了鲜艳的色泽。
  “秀萍,放学了?”
  “没有哩。”
  “你咋老早回来了?”
  “我爸不叫我念书了。”
  “你十几了?”
  “我是一九六五年的,十四了。”
  “才十四岁,为啥不叫你念书?”
  “我不知道呀。”
  马秀萍那对柔软的大眼睛满含着委屈而无奈的神情。
  “你爸呢?”
  “在后边,等一会儿就回来了。校长和他说话哩。”
  “你回去,等他回来了,我给他说,叫你去念书。”听祝永达的口气,好像马生奇非听他的话不可。
  马秀萍就站在他跟前,说话时隐隐约约突起的胸脯一起一伏,略显潮湿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后来,祝永达曾经不止一次地想,那天晌午他和马秀萍的相遇大概是天意是上苍的安排是一种宿命,使他有机会近距离地注视她阅读她。十几年以后,紧紧依偎着他的马秀萍直言不讳地问道:“是不是从那天晌午起,你就开始打我的主意了?”他说:“哪能呢?我咋敢打一个十四岁女孩儿的主意?”他没有撒谎,他刚刚被不再“另类”,刚刚被“解放”,他还没有那样的勇气。马秀萍给他留下的只是一种明晰的、美好的印象,他的心中仿佛透进来了一束亮光,他不由得冲动,真想放开喉咙大声呐喊几声,或者脱光衣服就在这田野上疯跑,直到累得趴下起不来为止。他只有一个愿望:一定要人模人样地活人做出点事情来。在过去的那十年间,他简直活得不是人。
  祝永达目送着马秀萍从松树底下走过去从田野上走过去,她的背身在他的目光中淡了,再淡了,淡到了他的视力不能及。她那鸭蛋形的带着孩子气的脸庞还在他眼前,她那双汪满了水的眼睛还在他眼前。女孩儿仿佛于一瞬间长进了他的肉里,把根须扎在他的心里了。
  马秀萍走后不一会儿马生奇从南堡公社中学回来了,他是去给马秀萍退学的。马生奇快四十岁了,中等个子,四方脸,一头短发稀稀的,跟受了旱的玉米苗一样。他走起路来,腿有点向外撇。祝永达拦住马生奇问他,为什么不叫马秀萍念书了?
  “我供她念书,那不把我冤S了?”
  “她是你的女儿,你有责任供她,有啥冤的?”
  马生奇冷笑一声:“她是我的女儿?她要是我的女儿,我非把她供进大学不可,可惜呀可惜,她是野汉的,不是我马生奇的。”
  “娃大了,你不要胡说。”
  “不是我胡说,她确实是野汉的。别人不知道,我马生奇知道,薛翠芳知道。”
  马生奇不住地扼腕叹息。松树的阴影在他的身上摆动着。他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来手颤得半晌点不着火。马生奇冤枉得摇头跺脚。他很凶地抽着烟,恨不能一口把那半截纸烟连烟丝吞下去。他跟套在碾子上的驴一样在原地转了两圈,一双手响亮地拍了两下,好像等待了十几年了才找到了一个诉说冤屈的对象。
  一看马生奇那十分愤慨的样子,祝永达不知说什么好。他给马秀萍的那个保票是白打了?看样子,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二
  从薛翠芳生下马秀萍以后马生奇就怀疑这女儿不是他的骨血。马生奇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
  一九六四年国庆节前夕,在新疆石河子农垦师工作的马生奇回到了松陵村,和薛家村的薛翠芳结了婚。婚礼由松陵村的支部,,田广荣主持。三十多岁的田广荣正在春风得意之时,他能给这一对年轻人主持婚礼也算是马生奇一家的体面了。酒桌上,村里人不住地赞叹,长相平平的马生奇算是采了薛家村的一枝花。薛翠芳的漂亮简直就是松陵村的一面旗帜,年轻人的目光被召唤到这面旗帜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们在酒桌上就开始嬉闹了。连田广荣似乎也有了三分醉意,失去了往昔的威严与冷峻,薛翠芳敬酒时,他竟然捏住了新人的手腕不放,他的失礼使同桌的长辈们尴尬了好一阵子,端着酒壶的马生奇蒜头鼻子也红了却无法张嘴,也不知说什么好。一脸娇羞的薛翠芳从容自若,没有忸怩,没有给人们难堪。她的随机应变落落大方使长辈们颇为反感,当时,就有人放出了话:马生奇恐怕是守不住这个媳妇的。
  结婚头三天没大没小。即使薛翠芳在酒桌上的举动有点放肆,马生奇也不会在乎的。初次交欢,他如同将嘴伸进蜂蜜罐子里被甜糊涂了。在新疆的漫漫长夜里他曾经焦灼地渴望过茫然地想象过,一经实践,他才明白,那美妙是想象不到的,它比酒更容易醉人更容易上瘾。天一黑,他就和薛翠芳钻进了被窝。他简直像吃不饱的孩子。使马生奇遗憾的是在他归队的前两天薛翠芳来了月经他想弄也弄不成了。他意犹未尽地踏上了归途。薛翠芳没有想到,她的这次“见血”会给马生奇的怀疑留下了间隙。
  第二年国庆节马生奇回家探亲时,马秀萍已经出世了。他一时处在得到了女儿的欢欣之中不可能去想这女儿的血管里是否流淌着他的血液。他之所以不可能那么想,也因为他爱他的翠芳,爱得如痴如醉如癫似狂,就是她有什么过失也不能动摇他对她的爱。他在心里说,他爱她,要爱她一辈子。
  一九六六年,他从新疆回到了凤山县,在县卫生局当了一名普通。。。因为工作需要他常去县医院,和一位医生交上了朋友。朋友之间无话不说,包括和女人。。的事也会说得十分透彻十分粗鄙。是医生朋友提醒了他:你归队时薛翠芳正在例假中,怎么会怀上孩子呢?疑虑由此产生了:莫非她在松陵村有了相好?莫非他被戴上了绿帽子?在那一段时间里,他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薛翠芳,可他从薛翠芳身上并未发现一个放荡女人的蛛丝马迹。他能感觉到,除过自己的丈夫,她和松陵村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很深的交往,更不要说和谁暧昧了。他还是不放心,对她采取了突然袭击的方式,半夜三更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回到了松陵村。薛翠芳从被窝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开了院门。在自己的房间他未曾嗅见一丝男人的气息更不要说捉奸了。女儿在炕那头熟睡着,薛翠芳的被子筒里尚有暖意。他上了炕,薛翠芳照常供他享用照常那么热烈那么贪婪。可是,他的疑团并未因此而消除。
  从薛翠芳身上没有窥视出丝毫破绽,他又开始审视女儿。他将马秀萍叫到跟前来,左端详,右端详,怎么看,也在女儿的五官上看不出一丝半点自己的特征来。他是蒜头鼻子,他是细眯眯眼,他是厚嘴唇,而马秀萍的鼻子端端正正,眼睛黑亮黑亮,嘴唇不薄不厚,面部没有一处可挑剔的。就算她取了薛翠芳的全部优点面部也该有自己的一点痕迹,怎么从她身上连自己的影子也没有捕捉到?他极其失望极其沮丧觉得很憋闷很冤枉却说不出口。随着马秀萍一天天地长大,他对她越来越疏远了。有了二女儿和儿子以后,他对马秀萍就很讨厌了,左看右看不顺眼,动不动训斥她或者出手就打。马生奇一只手猛然抓住马秀萍脖颈上系“银牌”的银链子向前猛一拉,银链子勒得马秀萍又哭又叫。马生奇狠劲一揪,银链子揪断了。“银牌”到了他手中。这“银牌”是马生奇的祖母传下来的,有三个银元的分量。“银牌”状如青蛙,正面压印着“长命百岁”四个字。有“锁命”的意思。马秀萍满月那天马生奇将“银牌”系在了女儿身上。现在,他毫不留情地从女儿的脖颈上揪下来了。有一次,他出手太重了,孩子被打得尖声怪叫。薛翠芳将女儿搂进怀里流着眼泪问他,为啥要无缘无故地打孩子?他说:“她是我的女儿,我就该打。”薛翠芳说:“她就是你的女儿,你也不该打得那么狠,你的心肠咋硬得跟石头一样?”他说:“我只叫你说一句话,你说她是不是我的女儿?”薛翠芳不吭声。他口出粗言:“她是我。。,我就要打,她要是野汉。。,我就不打了。”薛翠芳知道他是借打女儿寻衅闹事,她一旦和他接上了话茬儿非吵个天翻地覆不可。她不和他较量,拉起女儿的手向院门外走去了。每逢这时候,薛翠芳就采取不战而逃的办法,她惹不起他总能躲得起他。她的愿望是尽量不让女儿遭受拳脚之苦,尽量不叫马生奇用带着毒汁的口舌扫荡马秀萍。至于说马秀萍是不是马生奇的女儿她不去和他较真,这事怎么能用嘴说得清呢?马生奇把她。。急了,她就说,你不相信,就去医院里检验。马生奇不去医院,他说他不愿意把人丢在凤山县城,他非要叫她说清楚不可。她看得很清,马生奇虽然骂得那么凶打得那么狠,其实很脆弱,他不但怕丢了他的面子,还怕失去她,她的漂亮使他自惭形秽。因为自卑,他就担心她会被别人占有,越担心疑心越重。马生奇如鲠在喉,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他只能变着花样折磨薛翠芳。可以说折磨薛翠芳是他对她的爱的一种粗暴的方式。说他不爱薛翠芳那不公平,他是很爱她的,爱到了恨的地步,恨不能将她拿在手中自如地摆弄。在他看来,女人一旦嫁了人就得无条件地忠于丈夫,他把女人的贞C看得比活人过日子更重要。遗憾的是,几年了,他一次也没有完成捉奸的壮举。他恶狠狠地想,一旦他把那野汉捉住非把他撕成碎片不可。然而,他就是把薛翠芳打S,她也不露口风。他越折磨她,她越强硬。使他难以理解的是,薛翠芳一次也没有提出过离婚,他施暴之后,依旧爬上她的肚皮,她从不拒绝也不反抗。
  受到了多次欺侮之后,薛翠芳就把田广荣找来了。在薛翠芳的哭诉声中,这位村支书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他沉下微黑的脸膛用肃穆而冷酷的目光将马生奇压住,像训斥他的社员一样训斥马生奇。马生奇不狡辩,低着头,似乎不敢面对田广荣,只是不停地抽烟。等田广荣训斥毕之后,他就到隔壁房间睡觉去了。
  在父母的吵闹声中马秀萍长大了。她的心中过早地塞进去了许多杂芜而污秽的东西。
  晚上,马秀萍常常从睡梦中被吵醒,一些场面一些记忆她想抹也抹不掉。她睁开眼一看,父亲和母亲都站在脚地都是一丝不挂。父亲端着尿盆要给母亲灌尿喝,母亲极力反抗着。父亲扭住母亲的手腕要叫母亲说出和她相好的那个男人是谁,母亲S不开口。父亲按住尿盆硬向她嘴里灌,母亲摇着头躲避,尿水没有灌进母亲的嘴里给她泼了一脸一身上。马秀萍抱住父亲的腿求父亲放过母亲。父亲一脚将她蹬倒了。父亲蹲在木柜跟前点着一支烟吸了几口用烟头在母亲的奶头上烧,在母亲的肚皮上烧。母亲怪叫一声,长长地趴在了脚地。母亲惨然的叫声刀子一般刻进了她的心里,那时候她恨不能扑上去咬父亲一口。父亲的目光太可怕了,放着粗硬粗硬的光,她看一眼,就浑身发抖。
  使她十分憎恨的是父亲和母亲在炕那头干那事从不回避她,父亲故意把那声音弄得很响把那气氛渲染得很淫荡,嘴里的脏话污水一样漫流,这是她最恶心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她提出要和父母亲分开睡,父亲偏偏不。后来,她才明白,父亲确实是故意那样做的,这是他惩罚一个不贞的妻子的方式,惩罚一个不该出生的孽种的方式。父亲的用心好毒好狠呀!母亲能够看出父亲用心不善,她对父亲说:“萍儿大了,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知道事情了,你咋整治我都行,不要害娃。”父亲还是那句老话:“你说她是不是我。。?她不是我日出来的,就叫她滚!”母亲一强辩,父亲就变本加厉了,他和母亲干那事,不再关灯,他把母亲身上的被子揭掉爬上了母亲的身体,两个人赤条条地在白晃晃的电灯下做着男女之事。马秀萍用被子蒙住头浑身颤抖着在被窝里啜泣。
  秋天里,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父亲从县城里回来又和母亲闹事了。马秀萍从炕上下来,鞋也没顾上穿,一只手提着一只鞋,屏声敛气地出了院门。走在街道上,她才松了一口气,她穿上了鞋,拼命地向村外跑。她一口气跑上了通往县城里的乡村土路钻进了路旁的玉米地。刻薄的玉米叶子从她的脸庞上划过去,嫩嫩的脸被划出了一道一道的红印儿。她蹲下来喘着气,还没有哭出声来,抬眼一看玉米地里蹲着一个人,那个人撅着尻子在屙屎。马秀萍先是一惊,继而便被吓住了。她的一双眼睛盯住那个硕大的屁股盯住那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当她从一道塄坎上退下去,跌进塄坎下面那块低洼地里的时候如梦初醒了。秋雨在那块低洼地里形成了一个泥潭。她的浑身上下被污泥玷污了,跟伏天里在涝池的青泥中滚了几遍的猪崽一样,脏水像眼泪似的从身上向下滴。她这才哭出了声。她哭着从污泥中摸出了一双鞋,方口鞋的鞋口里灌满了黄而发灰的污泥。那双上了脚还没有穿几天的俊样的鞋面目全非了。她用手去抓鞋上的泥,结果越抓越脏了。她流着眼泪,提着鞋,进了村。
  后来,马秀萍也知道了,尽管母亲已经不爱父亲,但父亲从不拈花惹草,从未和别的女人相好过。父亲的毛病再多,仅此一点,使马秀萍对父亲宽容了许多。
  马秀萍回到家里时,薛翠芳正准备做午饭。
  “你今日个咋回来得这么早?”
  “还没到放学时间哩。”
  “那你咋提前回来了?”
  “是我爸把我叫回来的。”
  “他叫你干啥呀?”
  “他不叫我念书了。”
  “他人呢?”
  “等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行,我去找你田叔。”
  “妈——”马秀萍说,“田支书又不是咱的家长,你找他干啥呀?”
  马秀萍觉得,他们家的事和田支书无关。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情愿叫田支书介入父亲和母亲的感情纠葛。对于松陵村人都很尊敬的这位村支书马秀萍并不喜欢,而且有几分讨厌,讨厌他说话时居高临下的态势,讨厌他那冷漠得如同石头一样的面孔,甚至讨厌他那硕大的脑袋和秃了的顶。
  “我不找他,找谁去?他是村支书,就该管。”
  薛翠芳放下没有择完的菜,抬脚出了院门。她走得有点急,迈出的步子并不大。她的双腿修长而匀称,三十三四的年龄了但身材很端正,只是双肩稍微有点向下滑。走上街道,薛翠芳故意挺了挺胸,面部的愠怒也打扫干净了。
  薛翠芳走进田家院子的时候,田广荣正在房檐台的石头上十分起劲地磨一把锄头,锄头和石头相摩擦发出的响声缓慢而粗糙。他磨锄头不是为了使用起来方便,他在磨锄头中想心事,手臂的动作是机械的,思维却十分活跃。他的身材并不魁梧脑袋却很大。只要他没有入睡,秃了顶的脑袋就处于思索状态。一个崭新的,他尚不能接受的局面已经出现了,农村里不讲家庭成分不讲阶级斗争就是一个信号,这样一来,他手中就缺了一件管治村里的法宝。本来,对那些“黑五类”们,他出大声唬几句他们就乖觉了,可是,现在,他不能随意支使他们、随意训斥他们了。他是从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斗争中走过来的,现在不斗了,他的村支书将怎么当呢?使他窝火的是他有看法也只能装在心里,嘴上必须有拥护的言词,必须用行动来表示。他打算在“社员”成分中发展几个。。员,以作表示。祝永达是他物色的第一个对象。他“欣赏”祝永达,并不是因为祝永达有非凡的才能,而是因为祝永达温和,收敛着个性。尽管,他自己富有个性,却不喜欢、也不愿意接纳有个性的人。他身边的人只要听话、好使唤就行了,他不需要比他强的人。要巩固他在松陵村的地位就要不断地培植新势力,这个势力集团中需要田水祥那样的二杆子货,更需要祝永达这样的能赢得人心的很乖觉的人。他把祝永达作为“培养”对象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时,他还没有觉察到祝永达的绵里藏针。
  薛翠芳进了院门,他没有察觉到,依然专心致志地思考着,直到薛翠芳走到他跟前连喊了两声田支书,田广荣才停止了磨动。田广荣舒展了浓而粗的眉毛上下打量了几眼薛翠芳,叫她去屋里坐。薛翠芳说她有事找他,薛翠芳简略地说了一遍她的“事”。田广荣一听,就躁了:
  “马生奇咋能这样?”
  “你去劝劝他,不要叫他给娃使瞎心。”
  “劝他?要是在前两年,我早叫民,,小分队把他捆起来了。你先回去,我等一会儿就来了。”
  马生奇回到家里时,田广荣已坐在院子里等他回来。马生奇只扫了田广荣一眼没有理他径直朝房间里走。田广荣拦住了他:
  “你不叫秀萍念书了?”
  “不叫她念了。我给县建筑队说好了,叫她去干小工。”
  “你是胡弄哩。娃那么小,能干小工?”
  “我像她那年龄给互助组里犁地哩。”
  “不行,要叫娃念书。”田广荣的口气很强硬。
  “我没Q供她。”
  “你不供,松陵村掏Q供。”
  “你们掏Q供好了,还和我说啥?”
  “我说你是一脑子糨糊。你就没看看形势,形势不一样了,现在不讲成分了,连马子凯那样的人也给‘摘帽子’了,人人都扯平了,咱贫下中农的娃们不念书,还能像你一样当上国家。。吗?”
  对国家形势什么的马生奇不感兴趣。他觉得田广荣扯得太远,他不叫马秀萍念书是因为他不能白白花Q供养野汉的孩子,就这么简单。
  “这事说定了,你不要胡来。你要是胡来,我就去县卫生局找你们的。。。”
  对于马生奇这样的人来说还怕。。吗?他之所以答应田广荣是为了叫他赶快走出他家的院门,他不愿意和松陵村的这个“山大王”费口舌。在他的心目中,田广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大王”。
  田广荣刚一走,马生奇一脚将他刚坐过的凳子踢翻了。他火烧火燎地走到灶房门口,朝正在做饭的薛翠芳骂道:
  “你动不动把田广荣叫来,得是吓我哩?田广荣是你爸还是你爷?”
  “他是村支书。我叫他来评个理,叫错了?”
  “我还以为他是把你×翻了的野汉?”
  “你满嘴胡说。”
  “你没叫田广荣×过,我就不姓马了。松陵村几千口人,哪一家没点事?谁能把他请得动?你一叫,他就像孙子一样来了?你说这为啥?”
  薛翠芳连和面的手也没洗。她从灶房里出来,又要去找田广荣。马生奇不仅冤枉了她,连田支书也冤枉了。马生奇一把抓住她的领口抡起拳头就要打。不要看他在薛翠芳跟前硬八分,他是嘴硬尻子松,在田广荣面前他顺溜得跟长虫一样,他不敢去面对松陵村的这个“山大王”。马秀萍从房间里跑出来挡住了马生奇。她说:“你们不要闹了,我不念书还不行吗?”马生奇一把推开了,说:“好啊,只要你不念书就行。”马生奇瞪了几眼,回房间去了。
  三
  祝永达从松树底下回来在街道上碰见了马子凯。老汉是高个子,脸上的皱纹深刻而明朗,没有糊涂相,他的腰板挺得很直,一副不屈不挠桀骜不驯的派头。前几年,生产队长田水祥常常派祝永达去五公里以外的雍山里做活,在空寂恬静的深山里,在和马子凯共同劳动的日子里,祝永达对这个“地主反革命分子”有了深刻的了解,知道他是松陵村乃至凤山县一位很有修养的文化人。马子凯豁达开朗从不沮丧,连一声叹息也没有。祝永达暗暗地佩服马子凯的坚韧和顽强。那时候,马子凯就劝他不要丢掉书本。当时他想,学校早已给“黑五类”关上了门,读书有什么用呢?刚从学校被赶回农村,他潜心学过医学,立志要做一名匡世济人的医生。一九七○年大队里要成立医疗站,他去找田广荣,说他要做赤脚医生。田广荣等他说完后站起来手一挥刀截一般吐出了两个字:“不行!”他不知天高地厚地问松陵村这位至高无上的官人:“为啥不行?”田广荣冷笑一声:“你还问我为啥?你就不想想?赤脚医生关系贫下中农的生命健康,把这权力交给地主的娃,贫下中农能放心?”他一听,心冷了。事情没说成田广荣还训斥了他一顿,就在那一天,田广荣很冷酷地对他说,回去掂量掂量,你是瓦盆还是瓷器?回到家,他将学过的所有课本、医学书籍和读书笔记全塞进了炕洞,点上了火。他发誓,不再和书本打交道。马子凯给他说,你不要把自己当作瓦盆贱卖了。活人的路长得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千万不敢自己毁了自己。其实,还不到三十年,他的命运就有了转折。
  “永达,你干啥去哩?”马子凯站住了。
  “到地里去走了走,你得是出门去呀?”
  “我到县文化馆去,韩馆长捎话叫我哩,你捎啥东西不?”
  “不,你快去吧。”
  马子凯迈出去的步子坚定有力,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祝永达能理解老汉的心情,他像孩子一样不掩饰自己的高兴。他被真正“解放”了,不再是狗地主。祝永达从面部读出了老汉“重新做人”的喜悦。
  祝永达刚回到家里,他的父亲祝义和拿着一棵泡桐树进了院门。父亲说,这棵泡桐是生产队栽毕剩下的,他觉得撂了可惜,就拿回来了。祝永达一看,树的根系虽然不太好,但他知道,肯定是能栽活的。他拿上树苗,去后院里挖坑。父亲跟着来到了后院。父亲的兴奋在神情上在一举一动一声咳嗽一声叹息中。他似乎极力在掩饰被“解放”了的心情却掩饰不住。祝永达已经把坑挖好了,父亲把树苗捏住,还在愣怔地看着。祝永达叫了一声爹,祝义和才将树苗墩在了坑中。祝永达将土填进坑里,抡起镢头,用镢头盖在坑中狠狠地砸。他仿佛要把他的过去他的不幸和屈辱全埋进一个坑中用土填平、砸实、砸牢。再来一镢头,再砸一镢头,再给一镢头!镢头盖发出的响声浑圆而沉重。土地被镢头震动得发出了语焉不详的声音。他毕竟“社员”了,他要像“人”一样在松陵村活下去,干下去。
  吕桂香在后院里喊这父子俩吃饭。祝永达这才住了镢头。
  下午的活路是给饲养室拉土。因为从土场到饲养室有一面坡,一个人拉不动一架子车土,需要两个人合拉一辆架子车。祝永达和赵烈梅做了搭档。去土场里的时候,架子车是空的,祝永达主动拉着空车,赵烈梅就跟在旁边走。赵烈梅一只手按住架子车辕,她和祝永达并排而行是为了和他一路说话。
  “你媳妇的病咋样?”
  “老样子。”
  “你给嫂子说实话,你媳妇能弄不能弄?”
  祝永达扫了赵烈梅一眼,赵烈梅的面部并没有恶意,眼神里的关切多于探究。他没有计较她说得那么粗。
  “弄不成。”
  “咋弄不成?”
  “硬弄会要了她的命。”
  “就不信,女人天生是叫男人。。,有你说的那么害怕吗?”
  赵烈梅嘴粗心好。她嘴上没拴缰绳有啥说啥,心里更是没有多少渠渠道道。
  只有祝永达知道,结婚三年了,他和黄菊芬没有同过几次房。仅有的那几次也是提心吊胆惊恐不安,并没有尝到多少肉体的愉悦。
  结婚的第一天晚上,黄菊芬没有脱衣服就裹紧被子睡了。祝永达以为她太累,没有去求欢。一连几个晚上她都是这样,他就主动去给她脱衣服解裤带却被她拒绝了,而且拒绝得很坚决。和娶来的新媳妇同睡在一张炕上却弄不成事,祝永达焦渴而急躁,黄菊芬的多次拒绝更使他对她的身体增添了探究的欲望。他知道她临睡前要喝半茶缸开水,那天晚上临睡前他给她的开水里偷偷地放了两片安定片。等黄菊芬睡熟了,他解开她的衣服纽扣,触摸到了她那光滑而圆润的乳房,第一次闻到了一个女人那香喷喷的使他陶醉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的眉毛她的脖颈她的乳房。他渴望得不行急躁得不行,一只手臂抱起她那纤细的腰给她脱了裤子,她那布内裤几乎是他一把拉下来的。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目睹女人的裸体。他顺着她那白皙的乳房摸下去,一只手到了她的那个地方。还没等他翻身爬上去,她突然醒来了。她跟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惊恐不安地坐起来用被子裹住了自己,浑身颤抖着说:“你不能那样,你千万不要那样。”他问她为啥。她喘着粗气,脸色变得蜡黄,额头沁出了汗,她说:“永达,我求你了。你硬要那样,我就没命了。”她裹住被子给他叩了一个头。他的心软了,他就是有天大的理由,他就是叫女人想得发了疯也不该为弄她而要了她的命。他问她究竟是咋回事。她说了实话,她说她有病。他一听,心里如同喝了药一样苦:原来他娶进门的这个新媳妇是一个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的样子货。不能和男人同房,不能生儿育女,还叫什么媳妇?那天晚上,他哭了。她坐在他对面,一句话也不说,陪着他流了大半个晚上眼泪。从那以后他不再和黄菊芬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了,和她睡在一起只能折磨他。
  出乎祝永达意料的是,有一天晚上,黄菊芬突然主动地钻进了他的被窝里。她脱得一丝不挂用光溜溜的身子紧贴着他。他感觉到了她的渴望,可是,他断然拒绝了她,他不能那样。他虽然很冲动,可他不能强霸硬钻地干这事。他本来就很胆怯,他一想起她说过他一进入她的身体会要了她的命的话,就没有一点胆量了。黄菊芬的身体跟长虫一样不停地扭动着。她说:“你来吧,我是吃了药的。”她说:“我问过医生了,同房前,只要吃了药,就行。”既然医生说行,他有了些安慰,心里的害怕在一点一点地缩短着。他将她揽过来吻着她的乳头。黑暗中,他仿佛听见她的嘴巴她的眼睛她的脸庞她的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部位都在说话,她在说,作为他的女人,她有义务有责任叫他享受她。他明白,她宁愿豁出性命也要叫他尝一尝肉体之乐是怎么回事。他们都是第一次,都很笨拙。他尝到的只是按捺不住的激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奥秘将在一刹那间破译,无数次的渴望将在一刹那间得到满足。当他从她的身上下来之后,她已大汗淋漓了。他拉动了电灯开关,从黑暗中跳出来的她把他吓坏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毫无血色。他说:“是不是要去医疗站看看?”她说:“你不要害怕,我再吃几片药。”他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在茶缸中捯了捯,她顾不得水烫冲下去了几片药。
  那一夜,他叫她睡在他的胳膊上,搂着她,抚摸着她,温情地从她的肩头一直摸下去,将她抚摸了个遍。他被她感动了,她将她的生命交出来让她给他做了一回女人,能有比这更感动他的事情吗?这不仅仅是奉献不仅仅是爱,这是用生命换取的人生的一次揭秘,这是交织着血和肉的感情,他对她的疼爱和怜惜之情是由衷的。他将头埋在她的胸脯上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着她:菊芬,菊芬。
  第二天,她爬不起来了。初次同房后,她一连睡了十多天,吃了十几服中药才有了好转。县医院里的医生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在她的病情未控制之前千万不可同房,本来,她就心衰,如果一兴奋,那就很危险了。祝永达觉得和黄菊芬睡觉是造孽是拿她的性命当儿戏是自找苦吃。转眼即逝的欢愉过后,他的心中增加的是块垒是重负,为此,他痛苦不堪。尽管他也爱她。但是,没有肉体参与的爱情毕竟不是实在的,是很难长久地维持下去的,况且,要以压抑欲望作为代价。他毕竟很年轻,身体健康,精力旺盛,这种自我折磨的苦药不知道吃到何时去?有时候,他就恨黄菊芬——你生下来是为了作践我的吗?你嫁给我是为了叫我受罪吗?仇恨的烈火一旦点燃便在心里越烧越旺,黄菊芬扳住他的肩膀,叫他转过身来睡,他不理她,故意将冰冷的脊背给她。当他听见黄菊芬在被窝里低声啜泣之后,翻过身,用一只手给她揩擦眼泪,实话实说:“你知道我多么恨你吗?”黄菊芬说:“知道。”他苦笑一声,抱住了她那几乎一丝不挂的身子。
  赵烈梅不解内情,她说:“你年轻轻的,不睡女人,能撑住吗?”
  祝永达说:“那又不是馍馍饭,非吃不可。”
  赵烈梅笑了:“瓜娃,不是馍馍饭,是猪肉。我们刚结婚那几年,一个晚上弄几次也不解馋。”
  祝永达说:“我知道你是个骚货。”
  赵烈梅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了:“你瓜不知道,婆娘骚情是男人的福分。你以为吃好喝好能扎势是有福?你现在是没办法,还装啥硬汉子哩?”赵烈梅的这句话把祝永达刺痛了,他把架子车的车辕越攥越紧了,越攥越紧了。
  赵烈梅发觉,她的话已伤着了祝永达之后,闭上了嘴。祝永达撂下了赵烈梅,拉着空架子车向土场疯跑起来……
  四
  祝永达拉着车回到了家。赵烈梅精力充沛,干活儿十分卖力,和她搭伙儿,祝永达觉得很轻松。太阳还没有落两个人就完成了定额提前收了工。
  祝永达将架子车放在后院里进了房间。黄菊芬一看他回来了,到灶房里去给他打来了一盆洗脸水。黄菊芬个子不算高,一张蛋形脸,双眼皮分明得跟刀刻的一样。由于脸色有点苍白,那本来就很黑的头发显得更亮了。从端着脸盆走路的姿势看,她并非病歪歪的样子。祝永达洗了脸和脚,黄菊芬端起盆子出去要倒水时,他才发觉她的脸上滋润了些,眼睛也亮了许多,有了精神不说,眉宇间还挂着一缕无法掩饰的高兴。大概在黄菊芬看来,做了“社员”以后的祝永达的命运从此便会有一个大的转机,她为他而高兴。既然她不能给予祝永达肉体的欢悦不能用肌肤相亲相爱,就用一颗心去爱,用她的举动、眼神、气息乃至全身每一处能传达爱的部分去传达她对他的爱。祝永达对她更是体贴入微,自从那天晚上黄菊芬在被窝哭过之后,祝永达在她面前不再抱怨,即使心里不痛快有怨气也再没有表露过。每次她病倒以后,他就给她请医生,对她的病从未延误过,家里哪怕没有吃盐的Q,也得有给她治病的Q。从做了祝永达的妻子的第一天起黄菊芬就十分内疚,她常想,即使自己S在祝永达的身底下也心甘情愿,他对她那么好,她已经十分知足了。她知道,即使她保养得再好也延长不了多少时日,与其这样苟活还不如S在祝永达的怀抱中。好多个夜晚,她脱得一丝不挂向祝永达跟前蹭,祝永达无动于衷,显得很平静。她就说:“你来呀,我想你,想要。”祝永达抚摸着她惨然一笑:“不行,你想也不行。”她绞在他身上搂住他挑逗他。欲火点燃了,在两具活生生的肉体之间燃烧,烧烤得祝永达直喘粗气。祝永达显然是在极力压制自己,仿佛要用自己的双手硬把钢一般的欲望压弯折断,他像哄孩子似的对她说:“听我话,等你身体好了,我天天晚上搂着你睡,叫你受活。”她沮丧地说:“你不要拣好听的话说给我听,我是啥病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祝永达说:“你不要胡思乱想,静下心来养病,慢慢就会好的。”她说:“你不怨恨我吗?”他笑了:“哪能呢?”她说:“你真的爱我?”他说:“真的,我就是一辈子不睡你,也是爱你的。”她哭了,她搂住他嘤嘤地哭。他的。。。使她感动不已,哪怕他不爱她对她有稍许的怜惜她也会感动的。他越是疼爱她怜惜她,她越内疚越伤感。她觉得她欠他的太多太多。黄菊芬的一只手臂缠住他一只手在他那儿抚弄。祝永达强行按捺着自己,他那清醒而顽强的理智使他自己也觉得害怕,这会儿,他对自己看得很清。他不能只顾自己一时的受活而将她推向深渊或者说要了她的命。说他不想,那是假话,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偎依在他的身上,他能不想吗?村人常说,渴了吃雪,饥不择食。一闪之念,他就会毫无顾忌地进入她的身体,她是他的妻子,他有理由这样做。可他没有,他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她是个病人,要替她着想。不是祝永达意识不到黄菊芬连累了他给他带来了无法言说的痛苦,不是的,而是他觉得他有责任照顾她怜惜她。他对她的感情是同情多于爱情。真正的爱情是肉身子和精神的共同参与,没有肉身子,就好像一台石磨子,差了一扇子,再磨也磨不出面来。
  她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嫁给他的,是在没有人嫁给他的时候嫁给他的,是在他做“狗崽子”的时候嫁给他的,仅此一点,他应该感激不尽了。尽管岳父岳母没有说透黄菊芬的病情,但两位老人绝没有加害于他的想法,两位老人还是希望女儿婚后病情会有所好转,他们不知道,患这种病的女孩子就不能结婚更不要说同房生孩子了。只有祝永达自己明白,他娶了一具形同虚设的妻子,拥有的是理论上的女人。漫漫长夜,当他实在很难熬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曾经从这个病恹恹的女人身上越过去在村子里的其他女人身上扫视,对于和他同龄或者比他更年轻的女人,他虽把握不准有谁能被他撂翻有谁敢被他压在身底下,但像赵烈梅那样的女人,只要他愿意要,她肯定会给他叉开双腿的。
  一九七○年冬天,他被生产队派到三十公里以外的孔头沟水库工地上,同去的有赵烈梅。那一年,他只有十七岁,身子骨还不硬朗,工地上的架子车加高了帮厢像棺材一样大,一架子车土要拉到水库坝上去真不容易。当他实在拉不动的时候,走在他后面的赵烈梅就放下自己的架子车帮他推。他感激她却不和她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因为赵烈梅是贫农田水祥的女人,他不能也不敢接近她,只能远而敬之。有一天晚上,下了夜班,他和赵烈梅一同向回走。走在半路上,赵烈梅说她肚子疼得厉害,叫他扶着她。远处射来的灯光很弱,他看不清她面部的表情,她那弯腰曲身的样子看起来很痛苦,他只好搀扶着她走,她的身子紧紧地依偎着他,女人那庞大的气息使他觉得既新鲜又害怕,既想接近她又想离开她。走了一段,黯然的灯光被他俩甩在了身后,他们走进了黑暗中,赵烈梅当着他的面,抹下了裤子,撒起了尿。她那清晰的尿尿声跟工地上的灯光一样刺目耀眼。他要走开,赵烈梅却不叫他走,说她害怕。他第一次从赵烈梅那儿嗅到了使他毛毛躁躁恍惚不安的气味。
  从那以后他对女人有了热切的渴望,偷偷地关注她们的走路、说话、身段、脸庞和胸脯。他常常处在幻想之中,想象女人的裸体想象男人睡女人是怎么回事。
  他和黄菊芬结婚后一个初冬的下午,收工时赵烈梅告诉他田水祥去蔡镇了,今晚上不会回松陵村的。她走到他跟前,用一只肩膀将他一搡,妩媚地说:“晚上过来陪陪嫂子,我等着你。”他没有说什么,回过头去看了看她那激情洋溢的脸庞,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天黑之后,他忐忑不安了,他倒没有想他如果去找赵烈梅,黄菊芬知道了会怎么样。他之所以心里发慌是因为他鼓不起勇气来,对自己毫无信心。偷情,没有疯子般的胆量和半吊子那样的狂热是不行的,况且他还拿不定赵烈梅是不是对自己真有那个意思。他犹豫到夜深人静之后才下了决心。他下了炕,悄没声息地出了院门。街道上静如止水。他的心不停地狂跳着,走几步便要四下张望,总感觉到有个黑桩桩尾随着他。摸黑走到田水祥家的院门前,他一推,院门果然虚掩着,他屏住气息将院门推开了一条缝闪了进去。赵烈梅的房间里没有开灯,院子里静得能听见冬夜的呼吸声。他没有贸然进去。走到她的窗户下,蹲下屏住气息听了一刻,赵烈梅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发出的细微的声响雪花一般从房间里飘出来落在了他的心里。他闭上眼睛也能看见赵烈梅赤条条的肉体,她虽然不是很漂亮的女人,但她健康而强壮,丰乳肥臀,线条毕露,十分性感,充满着活力。他恍惚看见她的欲望像盛开的花朵,光艳照人。尤其是她那贪婪的嘴唇高耸的胸脯太诱惑人了,一旦进入她的身体,肯定能够使他到达一个未曾体验过的巅峰状态。想想壮实的赵烈梅,想想她那活脱脱的、妙不可言的肉体,他蹲不住了,站起来,走到房门跟前,一只手抓住了门环,却没有推。一刹那间,他仿佛看见就在他即将推开的这扇门背后暗藏着杀机,一旦他一推,站在门背后的田水祥就会盖头给他一闷棍,他来不及喊一声就毙命了。冥冥之中,他将会听见松陵村人说,一个企图嫖人家女人的狗崽子被收拾了,接下来,他的父亲和母亲被民,,小分队拉着到各生产队去游街,去批斗。新的灾难降到了这个家庭就因为他的一念之错。他的额头冒出了汗,两腿发软。他怎么能图一时快活而毁了自己呢?他决然地丢开门环拔腿向院门外跑。由于他把声音弄得很响,赵烈梅被惊动了,他听见赵烈梅在房间里问道:“谁?谁在外面?”他什么也不顾,一头钻进了黑暗之中。
  披着一身寒意提着一颗慌乱紧张的心回到了家。房间里的灯没有熄,黄菊芬披着棉袄,靠住炕墙坐着,他一怔:她怎么没有睡?他问她:“得是犯病了?”她说没有。他说:“那你咋还没睡呢?”她说:“你也不是没睡吗?快到炕上来,外面很冷吧?”他说他肚子疼去解了个手。黄菊芬勉强地一笑:“小心着凉了,快睡吧。”上了炕,脱了棉衣,钻进了被窝,他的身子还在抖。黄菊芬依旧坐着,双臂抱住自己的身子。她说:“你得是冷得很?”他说:“不冷,不冷,不冷。”她说:“得是遇到麻烦了?”他翻身坐起来了:“你说啥?你胡说啥?”她说:“我不怪你,是我连累了你。”她给他坦言:他出去之后,她跟了出去。他扭过头去瞪着她:她竟然跟踪他?如果她不是病人,他非扇她两个耳光不可。黄菊芬以为,他进了薛翠芳的家,因为薛翠芳和赵烈梅住两隔壁。黑暗中,她很可能没有看清楚。薛翠芳比赵烈梅漂亮得多,她以为祝永达是去找薛翠芳。漂亮女人哪个男人不爱?她的误解是有理由的,因为马生奇和薛翠芳闹矛盾,这是松陵村人都知道的事情,祝永达乘虚而入也在情理之中。她就没有想到他去找赵烈梅。他没有任何必要再说谎,他已不可能欺骗黄菊芬,他不知道怎么给黄菊芬解释是好,难道他能说他也是一个七尺男儿,需要睡女人?难道他能说是赵烈梅在勾引他?难道他能说你弄不成我就得去找相好,嫖女人?他冷漠地扫了黄菊芬一眼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她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真的没有。只要你看上谁,就和谁好去。”她说,我只希望你不要闹出是非来,咱家成分不好,一旦出了事,你就完了。她说,马生奇是个半吊子,松陵村人都知道,和薛翠芳相好,要格外小心。还没等她说完,他恶狠狠地说:“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撕碎了。”他那睁眉瞪眼的样子把她吓得不吭声了。躺在被窝里,她哭了,哭得很伤心。他抓起剪刀,抹下短裤,把剪刀塞进她手里,给她:“你不要哭了,你把它连根剪下来算了。”她攥住剪刀的手抖动着,一头扑进他怀里,含泪说道:“我是为你好,只要你活得痛快,我就是一剪刀戳S也心甘情愿。”她举起剪刀,朝自己的心窝戳去了。他一把夺过去剪刀,紧紧地搂住了她。老天既然给他一个病罐罐女人,他就认了。他说:“是我不好。怪我自己,我给你认个错。”黄菊芬哭着说:“不,我不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祸害。”祝永达抚摸着她的头发抚摸着她的脊背,不叫她再说。
  从那以后,他彻底断了念头,目光不再在别的女人身上扫视。他折磨自己的方式是拼命地劳动。一出工,他就疯狂了,别人一天打一垒子(五百块)土坯,他非打七百块不可;别人一个晌午拉十回粪土,他非拉十二三回不可。他把自己的体力、激情全部给了土地,付诸劳动,每天弄得筋疲力尽,方才罢休。傍晚收了工,他啃几口冷馍,喝半碗开水,倒在炕上,呼呼大睡而去。
  喝毕汤(吃完饭)时天已黑定。走进房间,祝永达没有即刻就上炕,他给黄菊芬说:“你先睡吧,我去子凯叔家,一会儿就回来了。”黄菊芬已暖好了被子,她坐在被窝里说:“你今晚上不去行不?”他说:“有啥不行的,我没有要紧事,只是想和子凯叔说说话。”黄菊芬说:“那你就改天去吧。”他一看,黄菊芬脸上有了点红晕,瞳仁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就说:“又胡思乱想了?这样对身体不好。”黄菊芬说:“我今天很高兴,没有胡思乱想,我只是想,要是早几年不讲成分,你就会娶一个好媳妇。”他说:“你看你,又来了?谁说你不是一个好媳妇?”她苦笑一声:“你不要抬举我了,我是咋样的人,我知道。”她低下头去拉被子。他说:“不要翻那些陈芝麻烂套子了,我去去就回来。”黄菊芬说:“你去吧,我知道子凯叔是个好人,听他说说话,对你有好处。”
  祝永达径直走进了马子凯的房子。他一看,马子凯不在,他的大孙子马宏科伏在案头练毛笔字,二孙子马林科趴在炕上做作业。马子凯很疼爱这两个孙子,他们和爷爷住一个房间。他问马宏科,爷爷去哪儿了?马宏科说他爷爷去县文化馆还没有回来。他一听,正要回去,马英年进来了。三十多岁的马英年中等身材,胖胖的,十分健壮。马英年问他,找他的父亲有要紧事没有。他说没有。马英年叫他坐下来等一等,他就坐下了。他说:“宏科和林科还挺乖的,就知道学X。”马英年说:“咱让成分害得把书没念成,就看两个娃能不能给咱争上这口气。”当年,马英年是凤山县中学的尖子学生,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审不合格,没有上大学。他说:“我看宏科和林科没麻达。”马英年说:“我爸啥都好,就是惯孙子,我怕他们被惯坏了。”他说:“娃还小,越大越懂事。”祝永达等了一会儿,不见马子凯回来,就走了。
  走在街道上,祝永达抬头一看,缺了一牙的月亮安详地高悬在天空,月光如雨丝一般轻轻地飘落而下,挂在树梢上,挂在泥皮斑驳的土墙上。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夜声像月光一样细致入微,意味深长。祝永达似乎第一次发觉春天的夜晚原来是这么美好!他慢悠悠地踏着月光向回走,眼眶里有点潮湿了。
  祝永达进了房间顺手关上了门。他回头看时,只见赤身裸体的黄菊芬从被窝里爬出来,双腿跪在炕上向前挪了挪,去炕那头取他的枕头。黄菊芬将他的枕头搬过来,和她自己的枕头并排放在了一起。祝永达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他没说什么,上了炕,脱了衣服,躺在了黄菊芬的身旁。
  房间里静如银针,能听见电灯泡儿发出的光亮声和从黄菊芬体内逸散出来的芳香、甘美、蓬勃生长的欲望声。她的呼吸尤其畅亮,跟母亲从纺车上抽出来的细线一样布满了房间。祝永达要去关灯,黄菊芬不叫他关。黄菊芬将被子撩到一边:“今夜晚,你要好好地看看我。”他笑了:“我不是没见过你。”她说:“你啥时候见过?”他说:“天天见。”她说:“我说的是精身子。”是的,四年了,他只是触摸过她的裸体,到她的里面进入过,除过他第一次解开她的纽扣看了她几眼以外,他没有仔细地看过她的裸体,更没有欣赏过,玩味过。他说:“我不看也知道奶头长在胸脯上,肚脐眼长在肚子上。”她说:“你一看,就更亮清了,我身上除了奶头和肚脐眼以外,还有啥东西。”他说:“睡觉吧,改天再看。”她说:“得是嫌我难看?”他急忙说:“不是不是,谁说你难看?”她虽然不是美人胚子,但脸蛋儿确实很耐看,五官摆布得很和谐,很周到。他说:“我看,好好地看你一遍。”他爬起来跪在她跟前目光直直地投向她平躺着的精身子,亢奋地阅读着她,把她的双腿并拢,目光顺着她那修长的双腿一直看到了脚指头。他撩起了被子,要给她盖上,她伸出手断然挡住了,她说:“亲亲我。”他满足了她,也是为了满足自己。他从她的额头一直亲下去,一寸一寸向下挪。他没有抬头,一路亲下去,仿佛能听见她身体的声音就来自她那儿,来自生命的源头:是诉说是挣扎是哭泣是呐喊是歌唱。所有的声音合在一起,传达着一个意思:欲望!人是为了欲望而活着的,人有了欲望才有了活下去的动力。祝永达为她的生命发出的最强音而震撼。她的活力来自她的心劲,她虽然是病人一个,但她的心未S,激情尚在燃烧。他抬起头来看时,黄菊芬已是眼泪长淌了。
  “我真有福气,真的。”她含着眼泪说。
  “睡觉吧。”
  “不。我高兴,我也要叫你高兴高兴。”
  “我高兴着哩。”
  “那是两回事。我要给你,我很想。”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她捉住他的手,将他的右手按在了那个地方。她的那个地方很湿润很温热。
  “不行,越是高兴,越要能管住自己。”
  “我不要你管,要你来。”
  “等以后吧。”
  “不,我不等。我就是今晚S在你身底下,也是活得最好的一个,一点儿也不冤枉。”
  “不要胡说,等我有了Q,带你去西安看病,你要好好地活着。”
  黄菊芬不再说什么,她将他揽住,向她身上揽。祝永达一看,她的双眼放着光,一脸的妩媚,呼吸急迫,似乎迫不及待了。此刻,他那顽固的理智在汹涌的激情面前崩溃了,他爬上了她的裸体。忽然他听见,隔壁房间里的父亲狠劲地咳嗽。他屏住气息,不再动弹了。静夜里,父亲的咳嗽分外响亮,跟木椽一样粗。父亲大概还没有入睡,这时候的咳嗽是不是具有暗示的意思呢?祝永达只停顿了一瞬间,再一次疯狂了……
  这是一个骚动不安的夜晚。
  在松陵村,没有入睡的不仅仅是祝永达和黄菊芬,不仅仅是祝义和一家。
  五
  马生奇家里的灯光还没有熄灭。房间里的灯光跟黑黢黢的厦房上的一双眼睛一样,那双眼睛圆圆地大睁着,目睹着房间里的三个人。
  靠住房子门蹲着的马生奇吸了一支烟,没有扔烟屁股,又续上了一支。薛翠芳坐在炕沿,低垂着头。靠着木柜而站的马秀萍不时地瞟一眼父亲,她猜不透父亲又将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父亲的暴虐常常使她措手不及,有点害怕。三个人都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僵硬而冷漠。这气氛是马生奇一手制造的,这气氛就跟他口中吐出来的烟一样飘散在房间里的角角落落,有呛人的味道。马生奇将纸烟从嘴唇上摘下来,捏在手中。他横扫了薛翠芳一眼。
  “你说!叫你说话哩,你咋不说了?嘴叫驴踢了,得是?”马生奇紧盯住薛翠芳。
  薛翠芳没有看他。薛翠芳的目光在自己的鞋上:紫;的方口条绒鞋干干净净,几乎是一尘不染;鞋是她自己做的,很俊样,穿在脚上挺合适。她弯下腰用手在鞋帮上弹了弹,仿佛马生奇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就沾在她那体面的鞋上,她必须弹掉。
  “你说秀萍是不是我的女儿?”马生奇重复着白天的话题。
  “你说娃是谁的,就是谁的。”
  “是我的女儿,他田广荣就不该管那么宽,他还说要找我们的。。,他找去,看。。把我的咬得了吗?”马生奇显得很凶。
  “你那么恶,。。把你能咋样?”
  “你以为我怕谁,得是?”
  “我知道你谁也不怕,你闹去。”
  马生奇站起来,向薛翠芳跟前。。了一步,他将没有吸完的纸烟扔在脚地。薛翠芳打了一个呵欠,她褪掉鞋,准备上炕去睡觉。还没等她把腿屈上去,马生奇一把拽住了她。马生奇的脚踩在薛翠芳的一只鞋上,体面而干净的条绒鞋被他踩出了一个脏印儿。她的另一只鞋被马生奇一脚踢翻了,那只鞋可怜巴巴地趴在炕墙跟前,鞋底朝上,线条分明的鞋口看不见了。
  “你没说亮清,就别想睡觉。”
  “叫我咋说?秀萍不能退学,我就是这话。”
  “秀萍,你说。”
  马生奇将目光转向了女儿。马秀萍未开口,眼泪先流下来了:
  “我不念书也行,你不要再欺负我妈了。”
  “啥?你说啥?是我欺负她,还是她欺负我?我马生奇娶婆娘是为了叫她跟别人睡觉吗?啊?”
  马生奇的右手在炕边上连续拍了。。,他冤枉得简直要跳崖要杀人。
  “你不要满嘴胡说,我跟谁睡觉来?”
  薛翠芳用一只脚将扣在炕墙跟前的鞋拨正,又穿上了鞋。鞋被马生奇弄脏了,她顾不上弹鞋上的土。
  “跟谁睡觉?你还来问我?跟田广荣睡觉来,跟马英年睡觉来,跟田玉常睡觉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得是?”马生奇漫无边际地给薛翠芳张扬坏名声。
  “走走走,咱去找田支书对质。”
  “你还有脸去对质?走就走。”
  马生奇一把拽住了薛翠芳的领口,将她拽出了房间。他顺手摘下了挂在厦房檐墙上的一把镰刀。马秀萍跟在父母亲后边,走了出来。
  “我今日个要把田广荣的老二割下来喂狗,看他还胡日不胡日?”
  不知为什么,马生奇一口咬定田广荣睡了他的女人。如果说因为田广荣常来他家调解,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如果说他只是一种感觉,这个感觉毫无根据。薛翠芳觉得马生奇出口伤害田广荣是举足轻重的事情,田广荣不是轻易可以诽谤的,假如闹到田广荣那里去,闹出个事来怎么办?马生奇的脾气她知道,他一旦耍起二杆子什么话也敢说什么事也敢做。薛翠芳有点害怕,她站在房檐台底下不动了。马生奇不丢手,一拉一扯,将她硬向院门跟前拉。薛翠芳极力去掰马生奇的手。马生奇的手紧紧地抓着薛翠芳的领口不放。薛翠芳叫马生奇放开手,马生奇S不松手,扯得薛翠芳脚步踉跄,身子站也站不稳当。她的一只鞋掉在院子里,翻了个过儿,颜色很饱的鞋面儿上尘土斑斑,鞋尖对着后院,鞋口如同张开的嘴巴,喘息着。马秀萍一看,急了,扑上去,抱住了父亲的腰。她哭着说:“爸,你们不要闹了,我不念书了,我去做小工。”马生奇向前一摔,没有摔脱马秀萍,由于薛翠芳被他紧揪着不放,随之倒向了他,三个人同时扑倒在院子里。他们滚成了一团。马生奇先爬起来,右手还紧握着镰刀。他不再去撕扯薛翠芳,一脚将薛翠芳蹬开,去开院门。薛翠芳爬起来,撵上来,抱住了他:“你在家里咋闹都行,不要去惹田支书,他的大拇指头比你的腰都粗,我们惹不起他,还要在他手底下活人哩。”薛翠芳恳求马生奇。马生奇大了嗓门吆喝:“他是村支书,就该睡我的婆娘?啊?”薛翠芳哭了:“人家田支书清清白白的,你不要胡咬了。”马生奇用镰刀指住薛翠芳:“他没有日过你,我就不姓马了,那些当。。的没有几个好,我知道。”他在家里啥话都敢说,见了田广荣他恐怕连个响屁也放不出来。薛翠芳哭着说:“你就饶了我们娘母俩吧,我没有脸,秀萍还有脸哩。”这时的马生奇哪里还顾及妻子和女儿的脸面?他用一双大脚在妻子和女儿的自尊上随意地踩踏,似乎踩得越狠他越心安理得。
  两个人正在纠缠着,只听马秀萍高叫一声:“爸呀!”
  女孩儿清脆尖利的叫声仿佛把黑夜割开了一道带血的口子。马生奇和薛翠芳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只见站在房檐台上的马秀萍手里端着一个敌敌畏农药瓶子正向嘴边按。一刹那间,马生奇和薛翠芳都愣住了。当薛翠芳意识到女儿要干什么时,丢开了马生奇,叫了一声萍儿,向女儿扑过去了。马生奇看见女儿的嘴已按在农药瓶子上,才慌了神,他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一镰刀将马秀萍手中的农药瓶子打掉了。这时候,马秀萍已喝下去两口农药。薛翠芳失声大叫:“秀萍!秀萍!”刚才还很凶的马生奇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薛翠芳哭喊道:“你要眼看着娃S吗?快去医疗站!”马生奇抓起了马秀萍的两条胳膊抡向了脊背,背着马秀萍出了院门。
  松陵村的赤脚医生祝正平在薛翠芳的哭喊声中,丢鞋落帽地出了院门,急匆匆地进了医疗站。
  居住在村子东头的马子凯蹲在炕头正在弹拨他的三弦。他还没有睡觉。
  从县文化馆出来后已是暮色四合了。韩文轩要留他的老师住一宿,马子凯执意要回去,就没有强留他。他将马子凯送到了县城西关,两个人在桥头上分了手。
  从县城到松陵村这三公里多路程,马子凯走惯了,走熟了,走了半个多世纪,闭上眼睛也能走回去的。无论他是在县城中心小学当校长,还是出任了县。。府教育科的科长,每隔几天,他就要走回去,在松陵村睡一觉。在家里的土炕上在自己的女人身旁他才能睡稳当,睡踏实。令他痛心的是他的女人过世太早了。那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一次斗争会上,他的女人被红卫,,活活地打S了,女人S的时候才四十三岁。在女人下世的最初几年里他孤独极了,每当孤寂难耐十分思念之时就抱起了三弦,将他对女人的全部情感糅进了丝弦之中。后来,他将爱转移到两个孙子身上了,孙子成了他梦想的一部分。
  马子凯和凤山县文化馆的馆长韩文轩有将近四十年的交往。马子凯从省立师范毕业回到凤山县城中心小学任教时,就看中了韩文轩。韩文轩勤奋好学,诚实谦恭。在他的眼里,韩文轩将来会大有作为,因此,他对韩文轩特别关爱特别照顾。他从自己的薪水中拿出来Q,给韩文轩买书籍买笔墨纸砚。在县城街道上,他给韩文轩租了一间房子,叫他住在城里,教他练毛笔字教他弹三弦教他做人的道理。从那时起,他们就建立了笃厚的师生之情,以至后来成了至交。
  在马子凯“戴帽子”的那些日子里,韩文轩没有和这个地主兼反革命分子断绝往来,过几天就要到松陵村看望他,给他带一些书籍,包括史书和有关汉语言文字的书籍。马子凯一生不嫖不赌,不抽鸦片,他只偏爱两样东西,一样是书本,一样是他手中的那把三弦。尤其是到了晚年,他对汉语言文字和民俗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地里劳动回来,或者从批斗会上下来,尽管他已筋疲力尽、腰酸腿困,躺在炕上,还是要翻看几页书。他吃下去的文字和他吃过的粮食一样多。
  从韩文轩那里回来时,早睡的庄稼人已钻进了被窝。马英年两口以为父亲不回来了,关上了院门。是儿媳朱乖巧给他开开院门的。朱乖巧问马子凯,是不是出了啥事情,回来得这么晚?他说没有,他说出县城时天就黑了。跟马英年一样,朱乖巧也是胖胖的,肤色有点黑,大脸盘,黑眼窝,看人时,眼皮似乎懒得张。朱乖巧关院门时给马子凯说,巷道里黑,你小心点。儿媳比儿子还孝顺,这使马子凯觉得很安慰。
  马子凯没有丝毫睡意。他从韩文轩那儿得知,上面将有大动作,原来的那些事情要全部翻个过儿。世事的变化在一年前他就能感觉到,但不能说出来,只能暗暗地期待。当他从韩文轩那里证实自己的感觉没有错之后,就像娃娃一样高兴。上了炕,他从墙上取下来挂着的三弦,擦净了落在上面的尘埃,调好了丝弦,开始拨动。三弦声从窗口里飘出去,飘出院门,月光一般在松陵村淅淅沥沥地飘洒着,那声音凄婉而幽长,洪亮而低沉,粗犷而细腻;柔和的声音中交融着惨淡与肃穆,它使人回味、回想、回忆,回去又回来。人生的画卷是从丝弦上展开的:道路坎坷不平,但波澜壮阔;虽九S一生,也有柳暗花明之处。这些年来,他也有黯然伤神的时候,一次是女人被活活地打S以后,坐在棺材前,他流泪了,心中仿佛被猛刺了一下,那痛疼久久不肯消失。一次是二儿子马英俊自杀以后。马英俊是在他的母亲过两周年那天突然不见了的。英俊比英年聪明,有灵气,敏感,整日沉默寡言。儿子从井里捞上来以后,他坐在井边,一把又一把地抹眼泪。他觉得,这些灾难是他给儿子带来的,这么一想,心里就如刀剜一般。他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儿子,这才是最痛心的。然而他没有被灾难击败,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
  这把三弦已陪伴他半个世纪了。那时候,在省城里读书的马子凯省吃俭用买了这把三弦;他是学校文艺队里一名很活跃的成员,常常和同学们一起参加演出。在学校里,他参加了地下。。组织,而这把三弦就成为他和组织单线联系的信号。星期天,他抱着三弦去护城河边弹弄,在悠扬而缠绵的三弦声中,他给他的联系人汇报工作。抗战时期,国共合作,他离开了学校,负责三个县的大车队,组织了三百多辆木轱辘大车向前线运送粮食。任何艰难困苦的境况都不曾磨掉他的锐气和激情。而他这种坚定、坚毅、坚强的性格是从小就养成的,七岁时进山割柴卖柴,十一岁时扶着犁耙开始犁地。临解放那一年,他的土地只有二十多亩,家里也只有五间厦房,地主的帽子却硬给他戴上了。儿子责备他刚愎自用,太固执,落到了这步田地还不认输。其实,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下场。在大车队的两年里,他差不多天天在路上和民工们一起艰难地行走,年轻的他坐在粮食口袋上吆喝着,指挥着。每到一地,他都要把民工们的吃住安顿好把牲畜安顿好。他的从。。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从事的是国民。。的。。治,渐渐地脱离了。。。。。在他看来,无论参加什么。。派,都是抗战,都是革命;在。。治上,他还很幼稚。一九四八年夏收后,他不再做凤山县的教育科长,出任了凤山县雍川乡的乡长(其实,他当雍川乡的乡长还不到一年)。当了乡长以后,他的身后有了背。。。的乡丁,他的人生由此而变得一塌糊涂。虽然,在他当乡长期间也没有什么恶行,还暗地里配合过西府游击队,解放后,他还是被归入到历史反革命中去了。
  进入老境之后,马子凯的三弦越发弹得老练了,音调富于变化,深沉厚重,跌宕飘逸。南堡公社有个西府曲子队,他自然是曲子队里的第一把三弦。每逢阴雨天,曲子队里的老老少少常聚到他家里来念曲子。这西府曲子以三弦作为领头乐器,它的调子比东府的阿宫腔宽阔悠长,比眉户深沉婉转。可以说,马子凯是西府曲子的又一代传人,他给年轻一代传下去了曲艺,也使自己的人生有了乐趣。他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恐慌,不急躁,不沮丧。在批斗会上,他被打得浑身是伤,回到家,不是看书,就是弹三弦,似乎那些伤痛离他很遥远。尽管生活如同城墙一样,他看不透,但依旧怀着憧憬,在多么艰难的境况下都未曾动过自杀的念头,他要活着,活下去是唯一的目的。他妄图用他的人生态度去影响马英年,可是,办不到。艰苦、艰辛的生活和艰难、艰涩的人生使马英年的人生态度变了,尤其是弟弟马英俊自杀后,马英年心上所布下的阴影如同斑点一般剜也剜不掉,他变得狭隘而短见,缺少与人为善的心理,妒忌每一个比他幸福的人,妒忌他周围人的生活。
  马子凯弹罢一曲,回过头来看看马宏科和马林科。两个孙子睡得很不安稳,被子蹬到了一边。马宏科将两条胳膊撂在了肩膀以上,两个拳头紧攥着;马林科蜷曲着身子,将枕头抱在了怀里。每次一看见孙子,老汉心里就滋润了。两个孙子比儿子有福气,高考制度已恢复,不再推荐上学,世事的变化使孙子辈有了公平竞争的权力。就算儿子是中间的断代层,孙子可以从他那儿续接上“耕读传家”的遗脉。他无论如何也要供孙子上大学,进入仕途。
  马子凯重新抱起了三弦,重新调弦,他抓住“扭手”,轻轻一扭,“叭”地一声,一根弦断了。他觉得有点晦气。“把他的,我没有使多少劲,弦咋能断了呢?”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声。看看断了的丝弦,他没有再续接,下了炕,把三弦放在了脚地那张四方桌子上,准备睡觉。
  六
  就在马子凯眯着眼睛神情专注地弹拨三弦的时候,祝永达和黄菊芬在尽情地交欢之中。
  黄菊芬轻声叫着永达永达。祝永达搂住黄菊芬,却不动弹了。
  “永达,你弄呀,咋不弄了呢?得是不受活?”
  “不,不是。爹,爹还没有睡哩,我怕他听见了……”
  “听见了就听见了,怕啥?”
  “爹知道你有病哩。”
  “我现在好好的,你弄你的。”
  黄菊芬搂住了他的腰。他在黄菊芬的嘴唇上亲吻着,他将她的舌头噙在了嘴里有滋有味地吸吮。更强烈的欲望通过味觉传遍了全身,他的血液在奔流身体在鼓胀体内仿佛万马奔腾。这一刻,祝永达处在忘乎所以的状态中,自然而然地忘记了他身底下的女人是一个严重的心脏病患者,他只觉得她是一个鲜活的女人,使他的爱欲有处搁置的女人,使他能够在她的田野上自由驰骋的女人,使他快活得神魂颠倒几乎晕厥的女人。他被身底下的这具肉体陶醉了,他看不见黄菊芬急剧变化的脸庞听不见黄菊芬急剧喘息的声音。结婚四年了,他第一次体验了男女交欢的巅峰状态。如果说,男女交欢有形态的话,那形态便是支撑人世间的一根擎天柱;如果说,男女交欢有色彩的话,那色彩夺目耀眼、五彩缤纷;如果说,男女交欢有味道的话,那味道极其刺激,最好的厨师也调不出来。他只是觉得好,好得要命,仿佛是在酷日炎炎之中一头扑进了涝池里的清水之中,仿佛是在砭人肌骨的三九天把双脚和双手塞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此刻,他渴望的是留住这感觉,让这饱满的感觉随着他的血液一起流淌,让这感觉渗进他的肌肤、神经、骨骼,盘踞在他的脑海里。他渴望的是能天天和黄菊芬好,好一辈子,爱一辈子。在一阵酣畅淋漓之后,他轻轻地吻着黄菊芬,呵护她的情感特别强烈,双手捧着她的脸庞的举动十分轻柔。黄菊芬说:“我算是做过一回女人了。”他说:“我要叫你做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黄菊芬说:“那我就是松陵村最有福气的女人了。”她的眼里闪出了泪花,不由得哽咽了。他说:“你咋啦?”她说:“我高兴。”她用手推了推他长出了一口气,她说她胸口有点闷。他赶紧从她的身上下来了。他这才注意到,黄菊芬的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沾在了两鬓,他一摸,她浑身上下好像在水里浸泡着。他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大概觉得这时候不该使他扫兴,就说:“好,和你一样好。”他说:“你咋是一身汗呢?”她说了实话:“我心里难受得很。”她的泪水喷涌而出。他把手放在她的心口,紧紧地按住才能感觉到,她的心脏跳动失去了节奏,快得没有间隙。他说:“你快吃几片药吧。”她说:“没有药了。”他说:“我去医疗站叫正平哥来给你看看。”“不。”她揽住了他,“你不要离开我,我害怕,害怕得很。”那模样,把他给吓住了:她面无血色,连眼睛也懒得睁开了,两行眼泪衰弱地挂在脸庞上,她于一刹那间垮架了。他说:“不行,我得赶快去叫正平哥。”他能感觉到,她大口大口地向出呼气,听不见她向腔子里吸气。他穿衣服时,双臂在颤抖,两条腿伸进了一条裤腿里。他走出了房间,站在父亲和母亲的窗子底下犹豫了一瞬间,没有惊动父母亲。他出了院门,直奔赤脚医生祝正平家中去了。
  马子凯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三弦断了弦,他只是觉得扫兴,并没有把这点儿事搁在心里。马子凯不是那种遇事就思量不尽、盘算不已的人。他总觉得耳边有女人的哭泣声,扰乱得他难以入睡。后来,他细听,确实是有一个女人在院门外啜泣,就趿上鞋,拉开了院门,走上了街道。街道上空荡荡的,没有女人,也没有女人的哭泣声,他觉得蹊跷,怀疑自己听岔了。正要回去,只见头顶上闪现出一道细长的亮光,仿佛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放出的夺目耀眼的光彩。那光芒由灿白灿白而变得五彩缤纷,他定睛看时,一只什么鸟儿驮着一个年轻女人从那亮光中飞出来了。悲声来自天空。那女人泪水涟涟,他用手一抹,自己的头顶上也湿了。他再看时,天际高远而深沉,只有星星在眨眼,他以为是幻觉,心里抽扯着,没有防顾,差点儿和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撞在一起。原来是祝永达只顾急急地向前跑,差点儿和马子凯撞上。
  “永达,这么晚了,你干啥去呀?”
  “我媳妇病犯了,我去叫正平哥。”
  “要紧吗?”
  “要紧。”
  “那你快去,正平晚上不一定在医疗站睡,你去家里找他。”
  “知道了。”
  祝永达顾不上和马子凯多说,一路小跑着,向北而去。
  马子凯知道永达的媳妇是个病罐罐,那女人究竟是啥病,他还不知底细。他看得出,永达自结婚以后,常常是郁郁闷闷的。如果不是成分害了娃,娃能娶这么一个媳妇吗?在那个年月里,尽管好姑娘成千上万,对于地主富农的娃来说,只要是个女人,哪怕是哑巴、聋子、跛子、瞎子;哪怕是寡妇、二婚,只要人家愿意就拾掇,对此,马子凯太清楚了。祝永达在他面前什么话都说过,就是没有言及过他的媳妇。祝永达刚才神色慌张,他的媳妇大概病得不轻。他想等祝永达返回来再问一问。马子凯在院门前的石头上坐了片刻,还不见祝永达和祝医生过来,就回去了。
  祝正平回到家,脱了衣服刚躺下,就听见有人在院门外喊他。已是午夜一点多了他还没有合眼。前半夜是薛翠芳大呼小叫地把他喊起来的。到了医疗站,他才知道,是马生奇的女儿喝了敌敌畏。幸亏那农药放得久了,已没有多少毒性,马秀萍也喝下去不多,没有闹出人命来。她给马秀萍用了催吐剂,等吐过之后,给她挂上了液体,从十点钟折腾到快到凌晨一点,这一家三口才离开了医疗站。临出门时,薛翠芳问祝正平:“娃要紧不要紧?”祝正平说:“没事了,明天可以去上课。”薛翠芳说:“还去上啥课哩,她爸不叫娃念书了。”祝正平说:“娃就是为这事喝的药?”薛翠芳眼睛潮湿了,没有吭声。祝正平在马生奇脸上戳了一眼,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真是个二杆子,咋能不叫娃念书哩?”四十岁的祝正平言语不多,深沉练达,那张四方脸经常沉得很平。他待人诚恳、正直,医术好,腿脚勤,很受人尊敬,威信也高,他就是骂马生奇几句,马生奇只能忍受,不敢还嘴。祝正平给马生奇说:“明天把娃送到学校去,你给校长认个错。”马生奇嘴里胡支吾。祝正平说:“咋样?我说得不对?”马生奇是那种吃硬不吃软的货,他说:“我送,我一定送娃去学校。”
  祝正平一边勾鞋,一边在院门里问是谁。祝永达说是我。祝正平拉开了院门。祝正平的爷爷和祝永达的爷爷是两兄弟。三四十年代,祝正平的爷爷是个半路子医生,在县城里开一家药铺。祝正平继承了祖父的衣钵,在村里做了赤脚医生。
  “谁病了?”祝正平的鼻音较重。
  “我媳妇的心脏病又犯了。”
  祝正平一听,连院门也没顾上拉,匆匆忙忙地向医疗站走。进了门,他向出诊包里装上了该装的药物,将出诊包给祝永达,拿上了血压计和听诊器,跟着祝永达一路小跑着到了祝永达家里。
  进了房间,祝永达一看,父亲和母亲起来了。父亲在脚地走动着,母亲坐在炕上,将黄菊芬搂在怀里,黄菊芬闭着双眼,气息十分微弱。房间里的气氛如弦一样紧绷着,祝永达已嗅出了那紧张不安的味道,他心里毛扎毛扎的。祝正平叫吕桂香撩起被子,用听诊器在她的心脏上听了听,然后,量血压,摸脉搏。一家人谁也不敢开口问,都屏住气息等着祝正平发话。祝正平打开出诊包,给黄菊芬注射了一支肌肉针。
  处理完毕,祝正平把祝义和一家叫到隔壁祝永达的房间里,他开门见山地给祝义和说:“三爸,人是没救了,怕是撑不到天亮,快给她准备老衣吧。”祝永达一听,立时哭了:“正平哥,你救救她。”祝正平说:“不是我不救,没法救了,她的病,你不亮清,还是我不亮清?她能活到今日个,临床上已很少见了。”祝义和说:“正平,你看现在还能不能去县医院?”吕桂香说:“人成这个样子了,还能去县医院?你得是不想叫娃再进祝家的门了?”(按照关中西府的X俗,一旦亲人S在院门外边,二次不能再抬进来的)祝正平说:“去不去,你们再商量一下。”吕桂香说:“不听你三爸的,听你的,你是自己人,还能不尽心吗?”祝义和叫祝永达说话,祝永达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眼泪,他已是万分悲痛心中乱成了一团糟,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吕桂香说:“都这时候了,你还。。儿子?快给娃准备后事吧,这是命,你真是老糊涂了。”
  祝正平又给黄菊芬打了一针。
  吕桂香翻箱倒柜地给黄菊芬找衣服。祝永达把黄菊芬搂在怀里,忍不住哭出了声,他一面哭,一面在自己的头上捶打。他心如刀绞:假如他今夜不和她同房,也许,她再能活三年五载或者十年八年的。自责、悔恨、内疚、伤心、痛心、揪心……各种情绪扭结在一起,皮鞭一样抽打着他。他紧紧地搂着黄菊芬。刚才,她还在他的身底下痛快地呻吟;刚才,她还是鲜活鲜活的一个女人,怎么说没就要没了?他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喊着:“菊芬菊芬,你醒醒!”处于半昏迷状态的黄菊芬从闭实的眼角里挤出来了几滴泪珠,他俯下身去,用舌头将那几滴泪水给她舔干后,在她的脸庞上抚摸。吕桂香从箱子里找出来了黄菊芬还没有上过身的一身衬衣和棉衣。祝永达搂住黄菊芬,不叫母亲给她穿老衣。他放声大哭,不可自主。吕桂香也止不住地哭了,她将衣服抱在怀里,站在脚地,伤心地哭着。祝义和靠着房子门蹲着,垂下头去,任凭眼泪无声地滴。祝正平一看这情景,说:“永达,你听话,咋像娃娃一样?等一会儿,人断了气,衣服就不好穿了。”祝正平动手将祝永达从炕上拉下来了。
  祝正平将祝永达叫到院子里,他说:“永达,你不要惹你爹和你娘伤心了。你要承受得起,人生的路长着哩。你再难受,也是于事无益。”祝永达止住了哭,他说:“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祝正平说:“我给你说过了,这病说完,人就完了。快去给她准备后事吧,我回去了。”祝永达要送祝正平回去,祝正平摆摆手,不叫他出来。
  吕桂香进了灶房烧水,准备给儿媳净身子。
  祝义和出了院门,去找赵烈梅来给吕桂香帮忙。
  祝永达从炕上的针线笸篮里找出来一把剪刀给黄菊芬剪指甲。结婚四年来,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她剪指甲。祝永达知道,黄菊芬虽然是病身子,但她很爱干净,很整洁,很爱美,祝永达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有样子。剪完了手指甲,又剪脚趾甲。
  等吕桂香烧好了水,赵烈梅来了。
  赵烈梅一进屋就开始给吕桂香帮忙,她端着一盆水站在炕跟前,吕桂香蘸着水用毛巾在儿媳身上揩擦。吕桂香是第一次目睹儿媳这小巧玲珑的肉身子,黄菊芬一身的细皮嫩肉,浑身上下像十五的月光一样发亮,吕桂香似乎不敢看她,看一眼,眼泪就止不住地向下流。从黄菊芬进门那天起,她就把她当做女儿看待,她知道儿媳有病,就疼惜她,不叫她下地劳动。生产队长田水祥来催黄菊芬去水利工地,威胁说,一天不去就扣一斤口粮。没有办法,她就顶替儿媳去了水利工地。一旦儿媳病倒,她就给她端吃端喝,即使是粗粮,也要给她把味道调剂好。冬天里,她从场间提回来麦糠,给儿媳煨上炕,点上火;夏天里,她用艾蒿将房间里的蚊子熏走,才叫儿媳进屋睡觉。她再疼惜,也疼惜不了她的命,她这么年轻就走了,使吕桂香痛心的是:作为女人,儿媳来到人世间一场,没有生儿育女没有留下后代没有享受过做母亲的乐趣。也许,她还没有解过裤带,连做女人的滋味也没尝过,她活得比松陵村任何一个女人都可怜。赵烈梅一看被庞大的悲痛扼住了的这一家人,也十分伤心,陪着吕桂香流眼泪。她虽然风风火火,说话无遮无拦,却极富同情心,人很。。。。赵烈梅记得,祝永达和黄菊芬结婚没几天,她在街道上碰见了黄菊芬,没深没浅地问黄菊芬:“结婚好不好?”黄菊芬满脸羞得通红,没有言传。她说:“还害啥羞?给嫂子说说,是啥滋味?”黄菊芬垂下头说:“我身体不好。”她说:“照你说,永达还没有和你弄过?”黄菊芬垂下眼,点了点头。她说:“身体不好不要紧,女人能提得起一斗糠,就能挨得起男人。嫂子看你没麻达。”黄菊芬脸一红,“哧”地笑了。过了些时日,她再次碰见了黄菊芬,问她:“嫂子的话咋样?”黄菊芬说:“嫂子是过来人,还能说假话吗?”她不知道黄菊芬的病有多么严重,她希望这女人能享受到床上的乐趣,希望祝永达和她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吕桂香给黄菊芬揩擦下身时发觉从儿媳那里流出来了那东西。吕桂香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儿媳大概是在极其快乐之后离开人世的。赵烈梅也注意到了。这个快嘴女人说:“是不是他们耍得过头了?”吕桂香说:“哪有经不起男人耍的女人?这是命。”赵烈梅说:“我也不信,她就没有提一斗糠的力气。”吕桂香又拧了一把毛巾,将黄菊芬的那儿擦了一遍。吕桂香不由得叹息:人生寡味得很,活在世上,只是活那一时时。赵烈梅也跟着吕桂香感叹:人在世上争来斗去,到头来脚一蹬,腿一展,都是一样的。两个女人给黄菊芬净了身子,穿上了老衣。可是,在穿鞋时遇到了点麻烦。鞋是从黄菊芬的箱子里找出来的,一双是方口黑条绒鞋,一双是紫;方口平绒鞋。两双鞋都没有楦开,都有点小。吕桂香比试了一下,黑条绒鞋比方口平绒鞋大一点,就决定给黄菊芬穿黑条绒鞋。赵烈梅就按住了黄菊芬的脚,由吕桂香穿鞋。鞋没穿上,吕桂香反而跌倒在脚地了。赵烈梅嘴快:“妹子,你还蹬啥哩?鞋太小了,不是你脚大,你就将就点。”吕桂香摇摇头,不叫赵烈梅说,她取来了黄铜色的鞋“溜子”,硬给黄菊芬穿上了鞋。
  凌晨三点二十分,二十四岁的黄菊芬咽了气。
  在如何安葬黄菊芬这件事情上祝义和和儿子发生了分歧。祝永达主张简单地安葬,越快越好,好像随着黄菊芬的入土他的悲痛才能减轻几分。祝义和不这样想,他要把安葬儿媳当做一件隆重的红白喜事来过,好像事情过得越大他的心里越安宁,也越能对得起早去的儿媳妇。吕桂香的想法和祝义和的一模一样,吕桂香给儿子说:“你的媳妇是咱明媒正娶来的,菊芬也没有啥过失,娃来世一场不容易,把丧事要给过好。”既然人也没了,为这事还计较什么?祝永达不愿意给两位老人痛上加痛,他怕自己执拗两位老人,惹他们伤心,就由了父亲来安排。
  第二天清早,祝永达请来阴阳先生出了门牌(讣告)。吃毕早晨饭,马子凯腋下夹着一卷子烧纸进了祝义和的家门。祝永达接住烧纸,跪在黄菊芬的遗体前,烧了几张纸。马子凯安慰了祝永达几句。他问这父子俩,丧事咋过呀?祝义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马子凯说:“你们这样定了,就这样过。”祝义和说:“也不铺排,把心尽到就行了。”马子凯说:“需要我帮忙,就言传。”祝永达说:“子凯叔,你帮着给门上写一副对联吧。”马子凯说:“我回去就写。”没多少时辰,马子凯就将拟好写好的对联拿来了,上联是:菊归九天悲夜月,下联是:芬留三秦忆春风。
  到了晚上,田广荣来了,田广荣也是拿着纸Q进了祝家院门的。好多年了,田广荣很少进这个院门。松陵村所有的地主富农家的院门田广荣几乎就没有进去过,除非是抄家分浮财。就是偶尔进了哪个地主富农的家,他只是站在前院吆喝一声再不向前走一步。从年轻时当上。。,田广荣的阶级界限就划得很清,在他看来,在松陵村,有地主富农,就没有他;有他,就没有地主富农。他是。。。。在松陵村的代表,。。。。和阶级敌人永远势不两立。田广荣的到来使祝义和有点担待不起,他既惊诧又欣慰:连田广荣也看得起他们一家,给一个晚辈来致哀。到底是世事变了!如果儿媳早走两年,恐怕他们要铺排一下丧事也会被田广荣挡住的。他觉得,他安葬儿媳的打算没有错,即是铺排一下也不过分。田广荣拉住祝义和的手,对他说要节哀。祝义和嘴唇颤抖着说不出来话只是连连点头。田广荣问祝永达经济上有没有困难。祝永达说没有。田广荣安慰了祝永达两句,就走了。祝义和将田广荣送出了院门,送上了街道。年过五十的祝义和骨架大,身坯大,背稍微有点驼,他趿着鞋,走起路来脚抬得很低。祝义和目送着田广荣走远了,才进了院门。他给吕桂香说:“田支书来了,刚走了。”吕桂香说:“知道咧。”他说:“田支书送了烧纸。”吕桂香说:“我见来。”他撵在吕桂香身后又说:“田支书……”吕桂香就说:“咕哝啥?”他说:“我是说田支书……”吕桂香说:“我知道他来给娃送了纸。”祝义和转身走开了。
  田广荣走后,祝家的族人祝拴奎、祝拉劳、祝仁来和祝万良的媳妇何宁娟来送了纸Q。来送纸Q的,还有田家的田有志、田万劳、田兴国、田根根、田得安、田玉常;马家的马来锁、马仁义、马润绪;马志敬没有来,打发他的儿子马刚刚来送了纸Q。
  安葬黄菊芬的日期由请来的阴阳先生确定,日子定在“头七”那天(人去世后的第七天);墓穴的位置也是阴阳先生给勾的。祝义和要把去年才给自己买来的一副上好的松木板给儿媳做棺材,吕桂香不情愿,她说:“给娃去县城里抬一副棺材,省心。”祝义和一听就躁了:“你是为了省心吗?你是痛惜那松木板,娃在人世上一场,连一副好材板也背不去吗?县城里抬的棺材八面漏风,像火柴匣子一样,能行吗?这事儿将就不成。”吕桂香说:“不是我痛惜,你没了,装啥呀?”祝义和说:“我没了,你们随便捏就一个木匣匣子,你们没Q,裹一张席埋了也行。”不是祝义和发了躁,吕桂香就不犟嘴了,不是的。她被老汉所感动,她知道,老汉也像她一样疼爱儿媳,甚至比她更疼爱。她说:“就按你说的办。”
  大木匠请来了。松木板从楼上抬下来,开始做棺材。松木板是大二五的(大头厚度2.5寸,小头厚度是1.7寸)十页板子。全(做)棺材前,放了鞭p。墓是生产队派人给打的。墓打好以后,祝义和提出来要用砖头箍墓,吕桂香和祝永达不再拦他,吕桂香把自己攒的私房Q拿出来叫永达去买砖头。第五天,棺材就做好了,墓也箍好了。棺材是用洋漆漆的一锭黑,棺材内和棺材外面吊上了200瓦的灯泡儿,进行烘干。
  下午,祝义和拿了一把笤帚,扛着一把铁锨,进了公坟地。他下到墓穴中,拿铁锨把残留的碎砖头渣和石头渣清理了出来,用笤帚把整个墓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爬上了墓穴。这项工作本来该由永达来做,可是,他不放心,自己动手来干。坐在墓穴口,老汉流了一阵子眼泪。
  黄菊芬刚去世那天,祝义和就打发族人给亲戚们报了丧,散了孝布。他特别叮咛自己的两个女儿祝永梅和祝永婷,要给外孙子做一身孝衫,要娃们给他们的妗子穿白戴孝。他给几家的亲戚都叮咛:儿媳没有子女,晚辈们一定要给她穿白戴孝。
  吹鼓手也是祝义和打发人请来的。
  悲凄苍凉的唢呐声从安葬的前一天下午一直吹到安葬的那天午后,低沉忧伤的哀乐把整个松陵村吹得流泪了。似乎是,人生的悲凉和庄严全都交织在哀乐声中,这哀乐声把不少庄稼人吹灵醒了,好像他们自己的人生、生命和生活与这音乐有着丝丝缕缕的牵挂;似乎是,当人们从人世间离开时,留下的只有那能够唤起使人悲痛不已的哀乐声了。悲伤的气氛笼罩在整个松陵村,尤其是那些扯着棺材上的几丈白布啼哭不止的娃娃们,惹得松陵村的女人们不住地淌眼抹泪,扼腕叹息。
  当天傍晚,祝永达从墓地里烧纸回来之后,祝义和拿着一卷子烧纸,进了公坟地。老汉一进儿媳的新坟地就“哇”地一声哭了,他扑在儿媳的坟前头,点上了烧纸,一张一张地烧着。他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树枝儿拨弄着纸灰,那纸灰在坟墓上空不停地飞舞、飞旋、飞翔、飞跃。纸灰并没有带走老汉的哀伤和哀痛。老汉从内心里疼爱这个言语不多、柔弱腼腆、一副病容的儿媳妇。他目睹着儿媳妇在这个家里受了四年疾病的折磨。他不止一次地责备自己,不该让儿子和黄菊芬完婚,他明白,这桩婚姻加快了她离开人世间的速度。他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痛心地谴责自己痛骂自己折磨自己。几天来,强忍着悲痛,把满腹的心事深藏着,一口一口地吞咽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
  说起来,当初,祝义和也是出于无奈。
  祝永达刚过了二十岁,祝义和就开始给他张罗媳妇,在松陵村,像祝永达这样的地主富农的娃,打了光棍的有好几个。祝义和也试图让祝永达到山里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但作为父母的独子,祝永达宁肯没媳妇也不愿意离开父母亲。祝义和两口为儿子的媳妇犯愁,他们一提起来就叹息不止,愁眉不展。祝永达二十一岁那年,祝义和将上门要饭吃的一个甘肃寡妇领进了家门,这个大祝永达六岁的女人在家里只睡了两个晚上,还没等圆房,就被田广荣派的几个民,,赶走了。
  在祝义和很无望的时候,他在县城街道上碰见了和他在县城小学读过书的同学黄炳仁。黄炳仁一九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回家当了农民。两个人已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相互说起了自己的生存状况,祝义和就把儿子没有媳妇的事说给了黄炳仁,黄炳仁听罢后说,你不嫌弃,就把我那女儿给你儿子。祝义和一听,急忙说:“我还嫌弃啥?儿子眼看要打光棍了。”黄炳仁实话实说:“我的女儿有心脏病。”祝义和就问:“要紧不要紧?”黄炳仁说:“那是慢性病,时好时坏的,看起来倒不像个病人。”两个同学就在街道上订了儿女婚事。没几天,祝义和两口和儿子一同去马;公社黄炳仁家相亲。看面相,黄菊芬是个乖巧的姑娘,确实不像个病人,她脸上有气色,也长得端正。祝永达对黄菊芬的第一印象不错,这门亲事就订下了。一九七六年正月初三,祝义和给儿子完了婚。假如,这女孩儿和祝永达不结婚,是不是可以多活几年?祝义和去问他的侄儿祝正平,他要祝正平给他实话实说,祝正平虽然说得不十分明确,但意思是那样的。他一听,越发觉得,这件事他做错了,为了他的儿子,他使这女孩儿早早地走上了不归之路。
  祝义和看着久久不肯落地的纸灰,悲痛万分,老泪纵横。他越哭越伤心,越伤心眼泪越多,以至匍匐在地,双手抓住黄土,大哭不止。
  一直到暮色浓重了,祝义和才摇摇摆摆地回到了家。吕桂香一看祝义和脸色很难看,就劝他节哀。祝义和嘶哑着声音说:“我把心里的事全倒出去,就好些了。”吕桂香说:“娃就是那瞎瞎命了,刚不讲成分了,她还没活好人哩,老早就走了。”祝义和感叹道:“人是一节一节活,谁一辈子也把好事占不尽。”
  七
  松陵村要唱大戏了。大人小孩子们在街道上奔走相告,尤其是那些碎娃们特别高兴。老戏(古装历史剧)从一九六六年停演到一九七九年已有十三年,娃娃们还没有见过老戏是啥样子,未曾目睹吹胡子瞪眼提袍甩袖和舞。。。弄棒的场面。当年的戏迷们也都渴望能看到一台秦腔(八本样板戏早把庄稼人看烦了)。唱大戏的事是田广荣提出来的,他提出在村子里唱大戏不仅仅是为了让庄稼人高兴高兴。舞台是他搭起来的,他要借别人的戏唱出自己的调子来。
  田广荣把十个生产队的队长召集到大队办公室商量唱戏的事,生产队长们不知道田广荣心里的渠渠道道,只是觉得几十年没唱戏了,这台戏一定要唱。唱戏的日期定在阴历九月十三日,村里的关帝庙会那天。几名会长(管事的)是临时从各生产队抽调的,给戏子做饭的厨师和烧水打杂的也由各生产队摊派。田广荣提出来由祝永达负责采购和管理账目。第三生产队的队长田水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说:“松陵村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娃,都闲得呻唤哩,为啥要叫地主的娃来管账?”田广荣一听,用威严的目光将田水祥压住,叫他坐下。他不无讥讽地说:“水祥,你刚才是睡着了,还是灵醒着?现在还张口闭口地主富农?人家娃是社员了,这是一九七九年,不是一九六九年,你没睡灵醒,把眼皮上的虮子捋干净,回家睡觉去。”田广荣的话刚落点,田水祥站起来了。他的个子瘦高瘦高,高粱秆一般戳在会场,那张窄脸上的神情严肃了,本来就凸出的眼睛一鼓,嘴角撇了撇说道:“一九七九年咋了?一九七九年就该叫地主富农翻天?”马志敬说:“水祥,有话坐下来说,站起来干啥呀?”田广荣一句话也不再说,他点上了一支烟,慢悠悠地抽了一口。会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田水祥坐下了。他掏出了一张揉皱了的本子纸,撕成两半,开始卷烟,干瘦的手指头将纸卷成喇叭状,倒上旱烟,右手的三个指头捏住喇叭状的顶端,转了几圈,一支烟就卷好了。他将卷好的烟叼在嘴角,点上了火。这时候,七队和八队的生产队长也在嘀咕:叫祝永达管账恐怕不合适。田广荣一看,说:“既然大家有意见,就叫田水祥来管账。散会。”田广荣手一挥,叫大家走。马志敬出来打圆场:“我同意田支书的意见,叫祝永达管账。”其他的几个生产队长都不知道田广荣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们都明白,田广荣不是晃晃悠悠的冒失鬼,他做任何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头脑里的沟沟渠渠比别人多得多,不然,几十年来,搞了那么多运动,都没有把他撂翻。田广荣一旦主意已决,就不可更改。叫祝永达当会长,是他思考再三才做出的打算:他明白,将祝永达拢在身边,就等于将松陵村几十户地主、富农出身的人拢在了身边。过去,他对这些人太苛刻;如今,他要显示出自己的大度、仁慈来。他先给祝永达一个“会长”当一当,看他娃能不能识时务,能不能对他百依百顺。这才是他的用心。田水祥当然是看不出他心中的旮旯角落里堆积着什么东西。参加会议的各生产队。。都同意把祝永达抽调到大队来当会长。田广荣说:“水祥,就这么定了,你同意不同意?”田水祥说:“你是支书么,你说了算。”田广荣说:“你以为你是支书,得是?我就是要说了算!”田广荣愤然骂道:“你真是一只瞎眼狗!连个眉眼也看不来,跟上胡咬。”大家轰然而笑。田水祥没再龇牙。
  大队长马志敬把祝永达叫到了大队办公室。马志敬四十多岁,中等个子,诚实和忠厚就写在他那厚厚的嘴唇上,写在他那微塌的鼻翼两旁。他说话干脆,声音浑厚。他给祝永达说了田广荣叫他当会长的意思。祝永达在生产队连个记工员也没有当过,他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他对马志敬说:“叫我再想想。”马志敬说:“看这娃,这事儿好多人想争,也争不上手,你还想啥?”祝永达说:“我连指甲盖大的。。也没当过,不知道能不能干好?”马志敬看祝永达犹豫不决,就说:“也行,你回去想想,明天给我回个话。”
  祝义和一听田广荣提出来要永达当会长,既高兴又疑惑。使他犯疑的是:松陵村那么多能人,都没有事干,为啥田广荣偏偏看中了永达?过去,田广荣对他们一家很苛刻,永达想当赤脚医生,他也不叫永达当。这一年多来,田广荣突然对他一家很友善,反而使祝义和承受不起,心里反而不实在。祝义和觉得对他这样的人得防一手。祝义和细细一想,拿不定主意,给儿子说:“你不知道,过去,松陵村唱大戏,当会长的都是村里的绅士,是田、祝、马三姓中有威望的长辈,连田广荣也没当过会长,这事咋能轮到你?”祝永达说:“照你说,我不当才对?”祝义和说:“不当恐怕会给田广荣没面子,反而得罪了田广荣。我就怕咱不知道水深浅,叫田广荣把你朝磨眼里塞。”祝永达说:“我想过了,不论田广荣咋想,松陵村人咋看,这个会长我当定了。”祝永达主意已决,祝义和便说:“你一定要把账目弄清楚,不要出一点儿差错。”
  戏是凤山县剧团的戏。九月十三日晚上,如期“挂灯”(唱第一出戏)。
  演出前,田广荣兴致勃勃地讲了话。他讲话从来不拿稿子,讲得极富感情,极具煽动性。就在他讲话的这个舞台上,他曾经挥过拳头斗过地主,曾经号召松陵村的庄稼人搞过合作化,曾经高喊过松陵村的小麦每亩要过十万斤的口号,曾经和社员们一起批过“三家村”斗过“四家店”。现在,他对着话筒,又讲“四化”建设了。他的讲话极其简短。他用他的形象表示,无论世事怎么变化,他还是松陵村的主人,松陵村的事还是他说了算。只要松陵村的那棵古老的白皮松不倒,他就不会倒。他唱戏的目的就是让松陵村和南堡公社里的人都知道,松陵村依旧牢牢地掌握在他手中。
  唱戏的锣鼓还没敲打,田广荣给松陵村人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松陵村要搞人畜饮水工程,打一眼深机井,把自来水给家家户户装在院子里。田广荣再三强调:这笔Q是联合国给的,松陵村人不掏一分Q,白吃水。他说:“全凤山县三十多万人,南堡乡五六万人,为什么偏偏要给咱松陵村人Q?Q不是人家给咱塞进腰包的,是我拿这张脸蹭来的。”松陵村人一听,叫的叫,喊的喊,鼓掌的鼓掌。似乎,他们盼望田广荣能再把支书当一万年。
  祝永达第一次在松陵村当差,就显示了他做事的干练和细心。该买的他都买到了,从灶房里必备的大肉蔬菜到蜡烛火柴,一样都不少。他对买来的所有东西一一入了账不说,还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在小本子上写明白,某月某日买来了什么东西,这东西被谁领走的,见证人是谁,领东西的地点在哪里。在田广荣手下干事必须多一个心眼,脊背上也得长眼睛,父亲不吩咐,他也知道。祝永达没有贸然决定究竟当不当这个会长是有他的想法的:说句心里话,他不愿意在田广荣手下“当差”。是的,时代变了。田广荣真是个阴阳鼻子转扇脸,他的变脸如此之快,使他觉得有点不真实。田广荣真的把他当做“社员”看?真的与时俱进了?他很难相信。再说,叫他跟在田广荣屁股后面转,是一件很委屈的事情。假如,他不干呢?也许,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他可以借此机会走上松陵村的舞台,他要叫松陵村人看一看,他是瓷器还是瓦盆。他想通了,他要和田广荣各唱各的戏,田广荣为自己,他何尝不是为自己呢?毕竟,他不是狗崽子了。他的人生算是走出了一步。他要通过当会长从心理上、性格上来一次转变。忙了六七天,到了开戏的那天晚上,祝永达才松了口气。
  第一天晚上唱的是《宝莲灯》,前面加演的是折子戏《柜中缘》。附近村子里的人都被惹来了,舞台下人山人海。小孩子们骑在树杈上和院子里的土墙上,他们没有见过古装戏,好奇地瞪大了双眼。挤在妇女堆中的年轻小伙子不时地起哄,他们趁着。。在女人的胸脯和裤裆里乱摸乱捏,不时地有女人的尖叫声从台下的人群中爆出来。年轻姑娘们吱妈喊爹地用手撩住裤子,向人稀处钻。总会长马志敬一看不行,立时喊来了十几个民,,,这十几个民,,每人手握一根长竹竿,站在舞台四周,哪里有起哄声,便举起竹竿,朝哪里打。负责秩序的田水祥顾不住摊子,他上了前台,对着扩音器呐喊:“大家要提高警惕,小心阶级敌人破坏!”田水祥念的阶级斗争那本经在这个场合并不灵验,只有竹竿才能将骚动的人镇住。等本戏开了场,舞台下才安静了。
  第二天晚上开戏前,剧团里的一位负责人找到了祝永达,说是叫他去找一枚针、一截子黑线来。祝永达不知道他们要针线干什么用,便来找帮灶的赵烈梅。赵烈梅烧好了一锅开水,正要去看戏,她不想回家去,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院门和房子门上的钥匙,给祝永达:“你到我家自个儿去取,针和线在炕上的针线笸篮里。”祝永达说:“你就不怕我把你们的存折拿走?”赵烈梅说:“田水祥是羞他烂先人哩,还有存折?看他见过存折是啥样子没有?”祝永达说:“还是你回去取,一会儿就来了,不耽搁你看戏。”赵烈梅说:“我回去就不来了,我乏得很,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祝永达说:“那我就跟你去取。”
  赵烈梅和祝永达离开了戏场。
  村里人都看戏去了,家家户户锁着门,街道上的亮光被两排土墙遮住了,幽幽暗暗的。祝永达和赵烈梅都走得很急,两个人的脚步声特别明朗。他们谁也不说话,生怕一开口把这寂静给撞破了似的。赵烈梅开了院门,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巷道,祝永达只顾向院子里边走,没有注意到赵烈梅又掩上了院门。赵烈梅先走进了房间,祝永达没有进去,他还站在房檐台上,赵烈梅在屋内说:“永达,你进来看看,我咋找不见开关绳子。”祝永达进屋一看,房间里暗暗的,只有一点淡淡的亮光,跟蛾儿一样扑闪。赵烈梅在墙上乱摸。祝永达说:“开关在啥地方?”赵烈梅说:“在窗扇后面。”祝永达去窗扇后面摸,没有摸到。其实,赵烈梅一进门就将垂吊在窗扇背后的开关绳子撂在窗扇前面去了。她是一个看似很粗却有心计的女人,她于一瞬间产生了制造一个由头的想法,这并不是她离开戏场时就谋划好了的。她佯装找开关绳子,身子偎住了祝永达,将祝永达向墙跟前挤,祝永达向后退,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窗扇后面那狭窄的一块地方了,两双手都在乱摸。赵烈梅一蹭一蹭的,祝永达能感觉到她那肥实的奶头紧贴着他,他被她那丰腴的胸脯挤压着。两只手摸到了一块儿之后赵烈梅把祝永达的手紧紧地握住向她跟前拉,祝永达转过身来,他看不清赵烈梅的面庞,只是觉得,她那气息像瓢泼大雨一样盖头向他浇来,使他窘迫、紧张。他即刻明白了什么,无力地挣扎着。赵烈梅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祝永达说:“嫂子,戏子等着要针线哩。”赵烈梅说:“嫂子等着要你哩。”她拉起祝永达向炕上按。祝永达被撂倒在炕上,又爬起来了,他说:“嫂子,那不行。”赵烈梅说:“行,咋不行?我想S你了。”祝永达一把推开了赵烈梅:“嫂子,你不要胡来!”赵烈梅一看,祝永达不愿意,就“哧”地笑了:“没看你正经得跟佛爷卵子一样。”祝永达笑了:“佛爷卵子也没我正经。”
  赵烈梅拉开了电灯开关,她从针线笸篮里取出来了针和线。临出房子门时,祝永达没有防顾,赵烈梅捏住针在祝永达的屁股上猛戳了一下,祝永达疼得跳起来了。赵烈梅看着祝永达龇牙咧嘴的样子放声而笑,笑声惹得清瘦的月光也在颤动。
  一九六二年,父母亲领着十五岁的赵烈梅和大姐赵烈果、二姐赵烈花一路要饭吃,从甘肃武都来到了凤山县的松陵村,一家五口人就住在村子后面的一眼土窑里。那时候,来松陵村逃荒要饭的不是一家两家。可赵烈梅这一家却分外引人注目,原因是两个老人领着三个差不多都到了婚嫁年龄的女孩儿,松陵村给儿子没有订下媳妇的老人自然把目光盯在了这三个女孩儿身上了,这些老人中,就有田水祥的父亲田绪娃。田绪娃见天儿向那眼敞窑中跑,他今天去时怀里揣两块高粱面粑粑,明天去时腋下又夹一条破褥子,每次去都不空手,每次去都要和两位老人拉拉话。他问两位老人,家里是啥成分。赵烈梅的父亲说是贫农。他告诉田绪娃,他们那里是穷地方,村子里就没有一户地主富农。田绪娃大概觉得赵烈梅的父亲说的是实话,“噢噢”了两声心里在思谋自己的事。有一天,他实话实说了,叫这两口子把赵烈梅给他的儿子田水祥做媳妇。不知为什么,这老汉看中的不是赵烈梅的两个姐姐而是赵烈梅。这老两口一看绪娃老汉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就叫田水祥和赵烈梅来见面。田水祥身材细细的,算不上关中汉子,但也没有怪相。两个老人大概觉得田水祥不是瓷锤子货,不容赵烈梅思量决断,就答应了。在那样的年月里,只要能逃出来一条命,只要有饭吃,其他的事情对于受饥挨饿的人来说都不重要。两个老人在答应这门婚事的同时提出来,把他们一家五口人的户口落在松陵村。这个附加条件对绪娃老汉来说算是一个难题了,为了儿子有个媳妇,他去求堂弟田广荣,他觉得,自己是贫协主席,田广荣会给他面子的。当时,作为村支书的田广荣这样盘算:赵烈梅的父母亲年过六十了,已活不了多少年,解决五个人的户口其实等于解决三个人的户口,收留下这姐妹三个,不但给松陵村的光棍汉解决了问题,他也能落一个好人的名声。他有一个外甥,成数不够,年过三十了,还是没人给媳妇,他打算将这三个女孩儿中的一个给他的外甥做媳妇。于是,就答应给这五个人解决户口。后来,赵烈梅嫁给了田水祥,赵烈果嫁给了田姓人家的田玉常。赵烈花怎么也不愿意嫁给田广荣那个又傻又呆的外甥,她一拖再拖,拖了一年多,到了第二年,田广荣张罗着给外甥结婚时,赵烈花出走了。田广荣一气之下,要将赵烈梅的父母亲赶走,田水祥和田玉常双双去求田广荣,田广荣脸一黑骂道:“狗东西!你们再不知足,就叫赵烈梅和赵烈果走人。”田水祥和田玉常只好闭上了嘴。赵烈梅的父母亲逃进了雍山。
  嫁给田水祥以后,赵烈梅才知道,田水祥毛病不少:看起来威武生煞,见了恶人顺溜得跟缨子一样;有时候精明得能给蚂蚁挽笼头,有时候,是没皮没脸的“半斤面”。田广荣之所以叫田水祥当生产队长并不是因为他对庄稼活儿很内行,而是因为他是一条混眼狗,田广荣叫他去咬谁,他就咬谁去。田广荣心里明白,这样的人被他掌握在手里,就等于他有了一件得心应手的工具,他怎么使唤都行。反之,田水祥一旦被别人掌握,就会来咬他田广荣。田广荣常常把那些糟蹋人、伤害人的事交给田水祥去办。田广荣叫他去收拾一下马子凯,他就在批斗会上对马子凯的女人大打出手,以致好多人起哄,把这女人打S;田广荣叫他给马生奇一点颜色看看,他就跑到县卫生局把马生奇糟蹋了一顿。田水祥一出家门就耍二杆子脾气,可在家里,在赵烈梅跟前,他只是一盘菜,一只软柿子,由赵烈梅拣着吃,捏着吃。赵烈梅怎么也不会忘记田广荣赶他父母亲走的事,当着田广荣的面也不尊敬他,她在田水祥面前不止一次地骂过田广荣,说田广荣不是个好,说那公子驴肚子里是一堆屎。田水祥就求赵烈梅:“你在家里咋骂他也行,出了门,贵贱不要出口伤他,他是咱的六爸,是村里的支书,六爸对别人咋样咱不说,对咱不算瞎。”赵烈梅说:“我迟早会等住他的。”多少年过去了,赵烈梅没有等住过田广荣一次。就在一九七九年农历九月十四日这天晚上,赵烈梅意外地把田广荣等住了。
  祝永达走后,赵烈梅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很委屈,没有想到祝永达对她拒绝得会那么坚决。祝永达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她认识了他的另一面:他确实是正人君子,不是那种很随便的人。由此,她从内心更加敬重祝永达,她意识到,感情不能强迫,这事要慢慢来,等祝永达喜欢上了自己就水到渠成了,不信他不会脱裤子。她觉得,她一上手就抹人家的裤子是太鲁莽了。等到她占住了他的心,就等于占住了他的肉身子。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她下了炕,从房间里出来,锁上了房子门,准备去看戏。就在她下房檐台阶的时候,听见隔壁的院门“吱扭”响了一声,而且明确地听见了院门被重新闩上的声音。她马上警觉了,似乎有谁触动了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住在她家隔壁的是薛翠芳,薛翠芳也被抽调去给戏子做饭,她不看戏,怎么回来了?赵烈梅一看,她家的木梯正好搭在隔墙上,就轻手轻脚地蹬上了梯子。她的目光刚从墙上伸过去,几乎叫出了声:原来是薛翠芳和他!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她赶紧拿牙咬住了嘴唇快速下了木梯。这时候,薛翠芳房间里的门关上了。
  赵烈梅边走边思量,等她回到了戏场上,一个不怀好意的想法产生了。
  赵烈梅在大队广播室找到了大队长马志敬,她给马志敬说:“剧团里的头儿叫田支书到后台来一下,说是有要紧事儿要商量,你去给找一找。”马志敬一听,信以为真,满世界地去找田广荣,他先去大队办公室找,大队办公室没有,他又去后台找,后台也没有。他以为田广荣在舞台下面看戏去了,舞台下面人山人海,他咋能找得见呢?他上了舞台,在落幕扯布景的间隙,对着话筒呐喊:“田支书,听到广播后到后台来,有人找你。”他连喊了三遍。这个扩音装置和各生产队里的高音喇叭连在一起,马志敬这么一喊,全松陵村人都听见了。
  当马志敬在话筒中呐喊的时候,田广荣和薛翠芳刚刚脱了衣服躺下,还没有上手。田广荣原本打算睡到戏了人散才回去,马志敬一喊,他十分懊丧地起来,穿上了衣服,来到了戏场上。他问马志敬,是谁找他。马志敬说是剧团里的,,找他。田广荣一听,就到后台去了,剧团团长一看田支书阴沉着脸不高兴的样子,觉得莫名其妙:“我们没有找你呀。”田广荣一听,十分生气,就又去找马志敬,问他究竟是咋回事。马志敬说是赵烈梅告诉他,剧团的,,找田支书商量事。田广荣就叫马志敬去找赵烈梅。赵烈梅早就料到田广荣要找她的,她跟着马志敬来到大队办公室。她看着田广荣秃了的顶和板着的面孔,在心里笑着,脸却沉得平平的,她说:“六爸,不是我要找你,我去后台提开水,有一个人给我说,你去找一下你们的田支书,我不知道他是团里的什么,,,怕误了事,就给大队长说了。”田广荣一听,有人找他原来是没头没脑的话,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急败坏地朝赵烈梅摆摆手:“去吧,去吧。”
  赵烈梅从大队办公室出来,回过头去“呸”了一口。她在心里说:“看你装得人模人样的,净干些驴都不。。事。”
  赵烈梅完全是冲着田广荣来的,并不是她对薛翠芳妒忌或者给她使坏。她很同情薛翠芳。每次,马生奇在隔壁对薛翠芳肆虐,她都能听见,当时,她恨不能跳过墙去一镢头把马生奇砸倒。她最痛恨也最蔑视那些动不动就拿孩子或女人当做出气筒的男人,在她看来,那些男人是最脆弱、最没本事的,有本事的男人只把威风耍在外面。薛翠芳太软弱,她的忍耐其实是无原则地迁就。马生奇的坏毛病是她给惯出来的。如果薛翠芳的事搁在她头上,她非把马生奇整治得叫爹喊娘不可。她只知道田广荣常去给薛翠芳和马生奇调解纠纷,不知道他们两个有一手。她猜测,肯定是田广荣以权相胁迫使薛翠芳给他解开裤带的。她比薛翠芳早来松陵村两年,她知道薛翠芳的为人,薛翠芳不是松陵村的风流女人,她平日里脸沉得很平,嘴严裤带紧,谁也轻易不会把她撂翻,马生奇说她行为不正完全是胡咬哩。她想,田广荣得手薛翠芳也可能是近来的事情,他八成儿是趁人家两口不合,把身子硬向里插。田广荣心眼儿太稠了,真是趁火打劫。赵烈梅的是非很清,对于薛翠芳和田广荣之间的事,她觉得对谁也不能说。一旦她说出去,完了的不会是田广荣,而是薛翠芳,她要为薛翠芳着想。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赵烈梅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她完全意料不到薛翠芳是心甘情愿地躺倒在田广荣的身底下的。
  赵烈梅在灶房里去掂了一条凳子,心里美滋滋地看戏去了。
  一场意想不到的大火给松陵村的唱戏收了场。
  大戏热热闹闹唱了三天四晚上。农历九月十六日晚上是最后一台戏,戏是田广荣点的《葫芦峪》。戏散了,人走了,好多庄稼人大概还没有从诸葛亮火烧葫芦峪的无奈中走出来,这时候,出事了!第四生产队的三个麦草垛子全部着了火。
  田广荣回到家中,吃了一根麻花,喝了一杯茶,刚上了炕,就听见大队里的高音喇叭中有人呐喊:“麦草垛子着火了!赶快去场里救火!”由于喊声的调子高,高音喇叭被震动得呜呜地响。田广荣一听,下了炕,连鞋也顾不上勾,向院门外跑。他从来是遇事不惊不乍,从容自如,从来没有像今夜晚这么慌张过。他跑到场里一看,大火映红了半边天。风助着火,火借着风,卷起了数丈高,那大火比舞台上的火势凶猛多了真实多了,大火如万马奔腾龙飞虎跃。麦草“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半里以外都能听见。三个麦草垛子离得很近,三堆火,如同三个魔鬼,张牙舞爪,蹿起数丈高的火,烘烤得救火的人难以靠近,水根本泼不到火上去。田广荣先在麦草垛子四周查看了一番,站在一个碌碡上指挥着人们救火。松陵村的男女老少挑担提桶端盆子,全都涌进了四队里的打麦场上。涝池里的水舀干了,井里的水绞尽了,一桶一桶水一盆一盆水把场间里浇成了烂泥滩,火势丝毫没有减弱。人们的呐喊声、桶担的磕碰声和麦草的燃烧声搅成了一片,比火势还旺。田广荣吆喝得喉咙眼里直冒火,他的话已经被庄稼人的呐喊声淹没了,不起任何作用。眼看着麦草垛子在一点一点地变小,人们毫无办法。没了水,庄稼人便挥动镢头铁锨在麦场里挖动着,向火上扬土,从午夜一点多奋战到清晨七点多。麦草已经差不多快烧光了。这麦草垛子是第四生产队十六头牲畜的全部饲草。麦草垛子着了火,四队的牲畜当时就没草吃了。立时有人抱怨:这是唱《葫芦峪》招来的祸。
  公社派出所的干警出动了,县。。。局里也来了人,这一帮人在松陵村住了五天,没有查出任何线索。究竟是谁放的火?为什么要放火烧四队的麦草垛子?如果三年前发生了这样的事,首先要把全大队所有的地主富农分子叫来开他们的斗争会,然后,再批斗他们的子女,造成一个大的威慑局势,让阶级敌人胆战心寒,自动缴械投降,坦白交代,以阶级斗争推动生产大发展。可是现在不行了,不讲阶级斗争了,更不能乱批乱斗了,只能把社员们叫来询问。松陵村两千多口人,凡是能说话的都叫来问过了,没有问出任何结果。田广荣跟着工作组忙了几天几夜,谁搞的破坏没查出来。他明白,肯定是有人捣他的鬼,拆他的台,和他过不去。他第一次觉得,没有法宝可使用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用什么办法来制伏松陵村人呢?他要在松陵村保住自己的尊严、地位、威信靠什么呢?这是他不能不静下心来认真思考的一个严峻的问题。松陵村任何一个人都能混混沌沌地活人过日子,他不能,他心中的弦得绷紧,他必须有下棋看五步的能耐。工作组撤走后,田广荣在家里睡了三天。他的女人去了大儿子那里,大儿子一家在新疆的部队上。二儿子田虎明的媳妇王碧云给他端吃端喝地伺候他。王碧云言语不多,只看见公公脸上的颜色很灰,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每天进屋去给他端三顿饭,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其实,田广荣的心里比脸上更灰暗。几十年来,他遇到的挫折也不少,但他从未低过头,工作也从未停下来,在他面前没有过不去的坎,他有扭转局面的办法和能耐。人生的路是他用脚踩平的。他明白,一旦他停下来就等于毁灭了自己。麦草着火,不过是小事一桩,那么多运动他都陪着走过来了,还怕松陵村人说是火烧葫芦峪惹的祸吗?他的人生经验证明,只要他敢于进取,办法总会有,新的武器——制伏松陵村人的武器总会有。只要不丢掉权,只要松陵村的大权掌握在他手中,他就是松陵村的“山大王”,谁也拿他没办法。
  田广荣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支委扩大会,他果断地安排从其他生产队给第四生产队调剂麦草,而且把价Q压到了最低。他看得出,有几个生产队长不愿意,但他们不敢站出来表示反对,都表示愿意把麦草给四队,这使田广荣比较满意:他的威信、威严没减丝毫。他在会上宣布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把祝永达调到大队里来工作,让他担任出纳员,兼管广播室,负责宣传工作。这是他经过对祝永达的“考验”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不只是祝永达的“会长”让全村人满意,而是他觉得祝永达善解人意、听话、可靠。田水祥真是不知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像上一次一样,想表示自己的反对意见,他刚张口,田广荣手臂抬起来,挥了挥,瞪了他一眼,那意思很明确:没有你可说的什么,我把你叫来坐在这里是抬举你;在松陵村是我田广荣说了算,你不同意,屁事不顶,叫你不当生产队长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田水祥一看田广荣不把他当一回事,起身离开了会场,马志敬喊他,他头也没回。田广荣说:“叫他去吧,他头脑里尽是些青泥,连青红皂白也分不清,还和他计较啥?”在座的支部………和生产队长都同意叫祝永达到大队里工作,都说,祝永达这次的“会长”当得不错。
  好多年过去了,松陵村的人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四队里的麦草垛子是怎么着了火的。其实这次的大火和马子凯的长孙马宏科有关,也许连马宏科也未曾意识到失火是他一手造成的。
  那天晚上,在南堡公社中学读初中二年级的马宏科和他的同班同学——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儿一起来松陵村看戏,他们对历史剧兴趣不大,主要原因是听不懂也看不懂,只好在舞台下溜达,溜达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马宏科本该要把青青领到家里去,可是回去一看,院门锁上了,爷爷和父母亲都看戏去了。两个人便踏着月色来到了生产队大场里,他们在麦草垛子上撕了些麦草,靠住麦草垛半躺半坐着,谈天说地。十五岁的马宏科和青青都是属于那种早熟的少男少女,他们相互摸摸揣揣也是免不了的事,那天晚上,他们毕竟没有做出更荒唐的事情来。说着玩着,两个人都有些困倦,马宏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烟。烟是他从爷爷的抽屉里摸来的。他点了一根烟,只吸了几口,呛得不行,就没再抽,临走时,马宏科将烟头随手丢在身底下被他俩揉得很绵的麦草上了。两个人手挽着手去了学校。当两个人躺进宿舍里的被窝的时候,烟头早把麦草引着了,火势也越来越凶猛。风催着火,将就近的另外两个麦草垛子引着了,查案子的工作组不可能想到失火会和两个学生有关。那时候,工作组和田广荣认定,这是一起纵火案,纵火必定有原因。给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找一个理由,是人们普遍的思维方式。即使工作组问到马宏科,他也不会说他回村里来看戏的事,因为他不想叫人知道,他和女朋友青青在一起。所以,这件事对松陵村人来说就是一个谜。
  八
  马子凯已有三十年没做寿了。
  马子凯的三十岁生日宴会是一九四八年在凤山县的凤鸣酒楼举办的。其实,那一年,他周岁二十九,虚岁叫三十。因为人们忌讳“九”,把二十九叫三十,把三十九叫四十,所以,他的三十岁的生日宴会提前一年举办了。县。。府、县。。部、县商会、县中心小学、县警备队和各乡镇的乡长、镇长都来给他祝寿。在他的生日宴席上,县长岳维钧宣布,将他从雍川乡调到岐阳乡当乡长。
  马子凯明白,去岐阳乡当乡长无疑是将他向虎口里送。正月十五晚上,县城里张灯结彩,大闹元宵节,北山游击队乘机将岐阳乡乡公所给踏了,一挺机。。。和八杆步。。。被缴去不说,乡长汪炳乾也被游击队击毙在院子里,这件事使关中西府的九个县都很震惊。谁都害怕去岐阳乡当乡长,而偏偏在这个时候,马子凯被推到了前边。热闹的宴会上,岳维钧推出的这一道菜使马子凯难以动筷子。岳维钧问他有没有困难,他说:“蒋………长,,是,,,将是将,。。。是。。。,p是p,我怕啥?”岳维钧一听,笑道:“子凯年轻有为,有胆有识,来,为他能为。。国分忧、走马上任干一杯。”马子凯端起酒杯时把杯子弄翻了,酒水撒在了岳维钧的长袍子上,马子凯第二次斟上酒,一饮而尽,连声说:“高兴,高兴。”
  第二天,马子凯走马上任了。他上任的当天晚上,北山游击队的。。委张甫先潜入了乡公所。张甫先将腰间的两把手。。。拔出来向桌子上一放:“马子凯,只要我的。。。一抬,你就没命了,何从何去,由你选择。”马子凯看也没看那两把。。。,他说:“打吧,朝这儿打。”他指了指脑袋。张甫先怔住了,他没有想到,马子凯一点儿也不畏怯。马子凯一看,张甫先在迟疑,就说:“把你那玩意儿收起来吧,我玩手。。。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子哩,要我干啥,你说。”马子凯明朗地表示。张甫先事先未曾想到,他说:“省委要我们护送十几名。。从雍山进边区,你把看守山口的那十几个乡丁撤回来。”马子凯笑了:“这么点小事,还用动。。。吗?人进不了山,你提着。。。再来要我的脑袋不迟。”张甫先收起了。。。,溜出了乡公所。
  马子凯能识时务。凤山解放前夕,他暗地里和游击队有了来往,使岐阳乡成了游击队活动的根据地。凤山刚解放,他被抽调到西水市,扩建原来的西水市卷烟厂。卷烟厂正常生产以后,他本来可以在那里干下去,一九五○年正月,他出事了。事情也是出在元宵节之夜。那天晚上,村子里的戏楼上唱大戏,他带着去许昌购买烟叶的一笔款子回到了松陵村,准备过一个团圆之夜,第二天就东去。好长时间,他没有和女人在一起了。他的女人是凤山县王家庄王举人的奶干女,人长得标致不说,断文识字,贤惠能干。他和女人虽然不是自由恋爱,但婚后,两人相亲相爱情感笃深。他在县城里当差时,女人跟随过他几年,后来,他当了乡长,怕女人跟着他招祸,就将女人送到了松陵村。晚上十点多,他钻进被窝,还没来得及和女人云雨一番,三个土匪翻过院墙,砸门打窗子。马子凯提防着这一手,他一回来就将皮箱放到后院的窨子里了。土匪把他从炕上拖下来,绑在后院里的椿树上,问他Q在哪里?他张口便骂。土匪打得他鼻血流得满脸都是,他不说。他知道,一旦失去了那笔Q,他的。。治生命就结束了,说不定连小命都保不住。土匪没有得手,绝不甘心,他们将家里的菜油找出来,倒进了锅里,用火烧开,在扫帚把儿上蘸上菜油,抹下他的裤子,在精尻子上墩,他疼得直叫唤,额头上汗珠滚滚,昏S过去了几次。后来,他的女人实在不忍心他受皮肉之苦就说出了藏Q的地方。土匪卷上Q走了,没要他的命。他在家里养了十几天伤,回到西水市,给西水市;管会的,,如实汇报了被抢的经过。他被关押了两年,一九五三年的年底,回到了松陵村。没多久,被戴上了地主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三十年过后,马子凯想给自己做寿。他和儿子、儿媳商量,儿子马英年一声不吭,不表示态度。儿媳朱乖巧不情愿,理由是,闹腾得大了,田广荣就会收拾他们一家,再说,做寿也要花一笔Q。马子凯到县城里,和韩文轩说起了这件事,韩文轩不仅支持他做寿,而且拿出一百元给了马子凯。有韩文轩的一句话,他主意就定了:六十大寿,不但要做,还要做体面。
  给父亲做寿本来就是儿女们的事,马英年一看父亲坚持要做,就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
  马子凯要做六十大寿的消息在松陵村像风一样刮开了。但他的做寿竟然成为松陵村一些人的难题,他们不知道如何应对了。薛翠芳就是一个,为了这件事,她来讨教田广荣。
  “你听说了没有?马子凯做寿要招待全村人?”
  “听说了。”
  “你说该去还是不去?”
  “咋能不去呢?”
  “你也去?”
  “当然去。”
  “马子凯是……”
  “他就是地主、反革命分子,咱也要去。现在不是老人家那时候,不讲阶级斗争了。”田广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你就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
  “是呀。”
  田广荣身子向后一仰,脊背靠住了椅子,目光显得很散漫。薛翠芳一看田广荣的神色不对头,就乞乞吭吭地说:
  “我还有一件事……”
  田广荣的身子动了动,瞟了薛翠芳一眼:“还有啥事?”
  本来,薛翠芳不打算说这件事,她一看,田广荣对马子凯做寿的事兴趣不大,就把装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马生奇要和我离婚。”
  薛翠芳话一出口,田广荣站起来了,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现在就要和你离婚?”
  “就是呀。”
  “不能离婚,现在还不能离婚。”
  “为啥?”
  “再拖一拖。”
  为啥还要再拖一拖?这样拖下去,对自己有啥好处呢?薛翠芳心里很纳闷。可她明白,虽然田广荣没有正面回答她,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既然田广荣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她就是再追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田广荣做任何事情都是有板有眼,对任何事情都不会轻率表态。她的事也就是他的事,她必须听他的。薛翠芳对田广荣很放心。
  “就这样吧,你先拖住他,稳住他。”
  田广荣像是给他的手下人吩咐事情,口气不容置疑。薛翠芳还能说什么呢?
  马子凯家里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原来的檐墙重新用白土抹了一遍,散发着泥土的清新气味,窗户纸是新糊上去的,院门和房子门上贴着红帖子剪的“寿”字。灶房前又盘了一个锅灶,灶眼门口堆着一大堆劈成碎绺绺的干硬柴,两个从南堡村请来的厨师已经把该煮的肉下到黑老锅里去了,猪肉的香味儿烟一样从院子里袅袅而上。几个帮灶的年轻女人一边择菜一边嘻嘻哈哈。席棚搭在院门前。助兴的除了西府曲子队,还有一台皮影儿戏。谁来一看,都知道这是过大事的派头。
  农历十月十六日清早,天还没有亮透,支在马子凯家院门前的高音喇叭就吼开了秦腔。赶着坐第一拨席的庄稼人洗了手脸向马子凯家走去了。马子凯剃了头,修理了胡子,上身是一件藏蓝色的新中山服,裤子是黑颜色,脚上的布鞋是朱乖巧给他新做的。他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地迎接提着点心或者麻花的亲戚和村里的庄稼人。
  八点半了,该到的人大都到了,马英年催着要开席,马子凯说:“再等一等。”马英年说:“早晨的臊子面是流水席,谁先来谁先坐。”马子凯说:“叫你等,你就等,急啥哩?”马英年明白,父亲是在等一个人,这个人是否能来非同小可。这个人就是村支书田广荣。过事的前两天,马子凯就打发马英年登门去请了一回田广荣,田广荣答应马英年,他一定来。他究竟来不来,马子凯还摸不准。他知道,田广荣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两码事,答应了不等于就要来。马子凯之所以要叫儿子等,当然希望他能来。田广荣的到来,不但说明他能“请”得动他,也将证明,田广荣没有任何理由仇视他,蔑视他。他和他是平等的。田广荣和他斗争了大半辈子,顶什么用呢?
  马子凯从院子里走到了院门前,他那焦急不安的样子和往昔的马子凯判若两人。祝正平能看出他的心事,他给马子凯说:“你不要再等了,田广荣肯定来。”马子凯似乎有点不大相信:“你咋知道的?”祝正平用鼻子哼笑了一声:“田广荣今日不来,就不是田广荣了。”祝正平的话还不能使马子凯放下心,他不时地朝村子东头张望着,张望着。来了,田广荣果真来了,那走势,那派头,那秃顶,就是田广荣。马子凯老远看见了,他迎上去了。田广荣的步子依然那么利索那么稳健,他从从容容精神抖擞。马子凯显然有点沉不住气,他急急忙忙地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田支书,从田广荣手中接住了礼品,给了站在身旁的马宏科。他拉住了田广荣的一只手,田广荣随之也把另一只手伸过来了,于是,两双手握在了一块儿。这是两双强有力的手,这是两双个性鲜明的手,这两双手分别很潇洒地书写过各自辉煌的人生史。一双手曾经握过各种农具,握过笔杆子,握过。。。杆子,曾经在三四十年代的凤山县果断地挥动过;一双手也曾经和锄把犁把打过交道,曾经十分周到地抚摸过松陵村的每一寸土地把握过它的脉搏,曾经挥洒自如地指挥过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庄稼人。这两个分别站在两个阵营里的强汉子,两个做了三十年敌人的农民,在这个初冬的早晨走在了一起站在了一起双手握在了一起。田广荣先开了腔,他不再像呵斥牲口一样呵斥马子凯了,他面带着笑:“马老,给你祝寿了。”马子凯竟然有点结巴了:“田支书,快,快入席,大家都在等你。”
  田广荣和马子凯坐在一张席桌上共用一桌饭,使在座的松陵村人非常注目:这是他们几十年来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情景。他们大概想不到,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变化会在一个早晨完成,他们从松陵村这两个强人身上感觉世事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人们一边吃,一边唧唧喳喳地议论着。田广荣举着酒杯说:“我敬马老一杯,祝马老健康长寿。”马子凯站起来了,同桌的人站起来了。马子凯握住酒杯的手颤抖着,酒水从酒杯里撒出来,他和田广荣碰了杯,连声说:“高兴高兴,田支书喝,大家都喝。”
  有一个人没有来给马子凯祝寿,这个人就是马子凯所在的生产队的队长田水祥。第一拨席坐毕了,马子凯一看不见田水祥,就叫人去找他,回来的人给马子凯说,他家里的门上着锁,村前村后不见田水祥的踪影。马子凯问赵烈梅,赵烈梅说:“你不要管他,马叔,那就不是人抬举的东西。”马子凯觉得,田水祥一个人不来,并不碍事,也就作罢了。
  清早起来,赵烈梅要去给马子凯帮灶,田水祥想拦她,却不敢张口,闭门时,故意将门拉得很响,出了房子门,一脚踢翻了一只小凳子。赵烈梅不理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田水祥没有去敲上工钟,他知道,敲了也是白敲,今日个不会有人出工劳动了。他在家里枯坐了一会儿,到父亲的坟地里去了。田水祥临出院门时,没有忘记从厦房的檐墙上取下来那根鞭子。鞭子颜色黄而带灰,像小拇指头那么粗,环儿拧得很紧凑,很细致。这根鞭子是去年春天里皮匠给生产队里合绳时用牛皮上的边角料合成的。田水祥毫无道理地特别喜欢鞭子。他满月时,母亲拿来了一根鞭子和一支毛笔,由他去抓。农村人由此来判断儿子日后的作为。田水祥的一只小手伸出去抓住鞭子不放。母亲去掰他的手,他反而将鞭子向嘴里去塞。田绪娃一看,说道,看亮清了,咱的娃生来是打牛后半截的。田水祥刚学会走路,一看见父亲的鞭子就抓住不丢手。后来,他读书了,每天去学校时,肩上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鞭子,出了院门,就在街道上甩。老师将鞭子没收了,他自己拧,用烂布絮拧,用烂麻绳拧,榆树上剥下来的树皮瓤子,他也能拧成鞭子。他拿鞭子不是为了吆牛打狗吓娃娃伙,用赵烈梅的话说,他手里不攥一根鞭杆尻子痒。结了婚,他和赵烈梅去雍山里看望岳父岳母手里也提着鞭子。走夜路,或者晚上去开会,手里的鞭子自然是少不了的。他和赵烈梅去赶集时拿着鞭子,赵烈梅把鞭子从他手里夺下,鞭杆折成了两半,鞭子被扔向麦地里。到了集市上,他什么也不买,先买一条鞭子拿在手里。一走上街道,田水祥就开始甩鞭子,“叭,叭,叭”!干燥而凄惶的响声一路未断。到了坟地里,他“扑通”坐在地上,他一腔愤懑一腔怨恨,心里像着了火似的。他觉得,他对不起做了几十年贫协主席的父亲,父亲和马子凯、和松陵村的阶级敌人斗争了一辈子,对于马子凯那样的人,父亲一辈子都见不得,到S也没有宽恕,他的阶级路线很清,不要说吃马子凯的饭了,连他家的水也不肯喝一口。可现在,父亲走了,田广荣腿软了,转扇子了,他没有能力扭转松陵村的局面,这是他最痛心的。他相信,现在这种局面只是暂时的,阶级敌人到啥时候都是阶级敌人,马子凯终究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田广荣也有回头转意的时候。在马子凯面前他是钢巴硬气的,不会像田广荣那样软溜溜的。他坐在坟地里,面对着一大片坟墓,面对着初冬晴朗无垠的天空,越坐越孤单,好像是松陵村的所有人把他一个划入了“另类”,将他孤立起来了。他掏出了火柴,点上了一锅旱烟,顺手把火柴扔进了坟地里的荒草中,干枯的荒草一见火便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了,从这块坟地烧到了那块坟地,不一会儿,一大片坟地里的荒草都着了火,荒草燃烧时发出的响声生硬、粗糙,像针尖一样直刺他的心底。田水祥举起鞭子向火上甩打,火不但未被打灭,反而越烧越旺了。田水祥心中有点害怕,一路小跑着出了坟地。
  当马子凯和田广荣碰杯的时候,田水祥回到了家里。已经到了吃早饭时节,锅冰灶凉。他懒得自个儿做饭,从蒸笼里抓了一块冷馍,倒坐在门槛上啃完之后,喝了半碗开水,觉得舒舒服服的。挂在檐墙上的鞭子毫无生机,十分猥琐,像被女人掏空了身子的色鬼。马子凯家里播放的秦腔戏飘过来,像火星一样在他的院子里溅得到处都是,田水祥想躲也躲不掉。他走到后院里,对着呆滞的土墙骂道:“狗。。地主!你狂,看你能狂几天?”
  吃毕晌午饭,临撤最后一席时,马子凯给赵烈梅叮咛,叫她回去的时候给田水祥端一碗热菜,拿几个白面馍馍。赵烈梅愉快地接受了。马子凯还是不放心,他到灶房里去,眼看着厨师盛了半碗红烧肉半碗热菜,把碗递到了赵烈梅手中。马子凯说:“馍馍你自个儿去拿,多拿几个。”赵烈梅说:“马叔,你心肠多好呀!你不知道,水祥就是狗肉不上案板。”马子凯说:“水祥没来,我C心着哩。我高兴,叫大家都高兴。”
  赵烈梅提着肉和菜,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她解开用蒸布包着的碗,叫田水祥趁热吃。田水祥说:“地主家的饭我不吃。”赵烈梅说:“你吃,你吃了毒不S你。”田水祥说:“我吃了地主的饭,嘴就烂了。”赵烈梅说:“你真是叫花子命,天生下来是要饭吃的。人家田广荣都能吃,你就不能吃?你是谁?”田水祥说:“田广荣是田广荣,我是我。田广荣是狗,我是贫农。”赵烈梅说:“你才是×硬尻子松,你当着田支书的面,能给人家跪下,背地里说人家坏话,算个啥男人?”赵烈梅骂骂咧咧地走出去了。
  赵烈梅走后,田水祥端起碗,将碗里的菜和肉倒进了猪食盆。
  赵烈梅从马子凯家里提回来了一桶泔水,准备用泔水给猪和食,她一看,田水祥将肉和菜倒掉了,就骂道:“你真是田绪娃日出来的,和你先人一个样子,不是人抬举的东西!”田水祥蹲在了院门外,装作没听见。赵烈梅拿了一双筷子,从猪食盆子里把那些红烧肉一片一片拣出来,她一边拣,一边说:“你看你看,多可惜呀,把这么好的肉就给倒掉了!”她的目光紧盯着那些肉片儿,仿佛要用眼神把它们串起来。她将拣进碗里的肉片儿用清水洗了洗,准备叫娃们放学回来吃。几十年了,这一家人哪里见过这么多红烧肉?不要说吃,看一看,也解馋了。赵烈梅将红烧肉洗干净后,放在了锅里。
  祝义和多喝了两杯,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下了。一觉睡醒,天还没有黑,薄薄的夕阳从屋顶上射过来落在了对面的墙顶上。悠扬的西府曲子声和痛痛快快的秦腔从马子凯家飘过来在院子里回荡。祝义和爬起来,喝了几口茶,坐在院子里吃烟。祝永达回来一看,父亲一个人守在家里,就说:“你不去听曲子?”祝义和说他不去。祝永达说:“等你过六十岁生日时,我也要给你做寿。”祝永达能理解马子凯为什么要做寿,马子凯不是为了铺排、炫耀,他是为了挽回往昔失去的尊严。祝义和说:“娃呀,你千万不要有那个念头,咱人模人样才有几天?咱不能太张狂,我看你子凯叔今日个太张狂了,张狂了不好,一村人的眼睛盯着他,谁知道人家给他安的是啥心?人没长尾巴,难认得很,你就没看,田水祥没有来,七队、六队、五队没来的人不是一家两家。我是替你子凯叔担心哩。”祝永达说:“你一辈子了,总是担心怕事。咱本来就是人,就该人模人样地活着,我看,我子凯叔做得对,人家有文化,见过大世面,做啥事都有尺码,不会胡来。都像你一样,前怕老虎后怕狼,一辈子还能干成个啥事?”祝义和本来想告诫儿子,反而被儿子呛了几句,呛得他心里痛。他叹息了一声,磕了烟灰,提着烟锅,向院门外走出去了。这时候,吕桂香回来了,她一看祝义和沉着脸,和她也不打招呼,径自向外走。进了院门,她问儿子,是咋回事?祝永达说:“我叫我爹去听曲子,他不去,我说了他几句。”吕桂香一听,说:“你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昨晚就跟我唠叨,说你子凯叔是胡闹哩。你爹做啥事都思量,他心里搁不住事。”祝永达出去要找父亲。看来,父亲心中的阴影一时间抹不掉。堆积在父亲心中的“害怕”如同冰块一样,暂且是消融不了的,多少年来,父亲一直生活在“害怕”之中,“害怕”将父亲伤得太厉害了。他想和父亲坐下来谈一谈,叫父亲仰起头来、毫不畏怯地做人。他想告诉父亲:不要再“害怕”,即使。。策有什么变化,他们也是堂堂正正的人。况且,依他看,他们不会再一次被“另类”的。吕桂香说:“你不要管他,叫他自个儿去走走。”
  祝义和走出了村街,一直向村子北边走去了,他在躲避那轻快的西府曲子声和吼叫着的秦腔。可是,欢乐的声音一直紧撵着他尾随着他将他追到了半坡。等那些声音彻底地从耳膜里消失了,他才放慢了脚步。他已经承受不起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了,很愉快的事情或者很悲痛的事情都会给他带来深刻的刺激,他祈求的是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因此,他觉得马子凯没有必要把生日过得那么铺排。你一铺排,有人就想收拾你。树大招风哩。人都怕别人的烟囱冒烟,一冒烟,就想给堵住。虽然现在不讲成分了,有些人还把你当地主看,恨不得把你压到水底里去。我知道你不是卖了麦草烧蒿子——图烟劲。你就等不得走走再看了?心脾太紧了要吃亏的。祝义和边走边思忖,他抬起头来看时,已经快到公坟地里了。毕竟是冬天了,迎面吹来的风硬邦邦的,跟树皮一样粗糙。秋播时,雨水好,地里的麦苗儿出得很齐,长得也不错,来年肯定是个好收成,这才是祝义和最关心的事情。看看这一片新出的麦苗,祝义和忧郁的心境有了些改变,他在脸上抹了一把,挺了挺胸,放开了步子。
  九
  火红的太阳剩下了半边脸,流光溢彩的晚霞装扮着春天的田野。祝永达老远就看见,走在他前面的好像是马秀萍。他猫下腰,向前猛蹬着自行车。走到跟前,他一看,果然是马秀萍。他跳下了车子。
  “秀萍,放学了?”
  低眉垂眼的马秀萍侧目一看是祝永达,挎在书包上的那只手取下来,双手交叉着,站住了。她那模样,天真而甜美。
  “秀萍,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带上你回。”
  马秀萍似乎迟疑不决。祝永达瞟了她一眼,和一年前在松树下看见的她相比,女孩儿长高了,长了胸部,也长了臀部,十五岁就成大姑娘了。祝永达有些尴尬,他以为马秀萍拒绝了他的好意,没有再强调,跨上了自行车。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马秀萍突然跳上了自行车后座,自行车的车头扭了几扭,几乎栽倒在路上。他用力稳住了自行车。马秀萍双手抓着他的肋间不放。她的身子紧偎着祝永达的脊背。
  村里的老兽医患了中风,田广荣问祝永达愿意不愿意兼干兽医,祝永达不假思索就答应了。既然失去了做医生的机会,当一名兽医,也是对他的心理补偿。况且,这件事是田广荣提出来的。就像当年他不叫他当赤脚医生一样,这件事一经田广荣说出来,他就非去不可了。祝永达当上了村里的兽医,在公社兽医站培训学X,每天吃毕晚饭才回松陵村。在公社到松陵村的这条路上,祝永达走了一个月,每天傍晚,他在路上都要遇见从公社中学放学回家的一帮学生,有几次,他想和马秀萍说说话,可是,马秀萍和她的同学在一起,使他觉得难为情。他一想到要将马秀萍叫住,心里竟然有点慌,脸上似乎也有点烧,仿佛要做出什么不光彩的事情来。于是也就作罢了。今天,马秀萍单独而行,使他有了和她说话的机会。
  “你每天都回来得晚?”
  “嗯。”
  “读几年级了?”
  “初三。”
  “明年就要上高中了。”
  “嗯。”
  “你爸对你咋样?还那么凶?”
  马秀萍不吭声了。祝永达回过头去扫了她一眼,只见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村子后面的雍山。和她的同学相比,马秀萍多了几分卑怯,她是第一次坐别人的自行车,很不自在,似乎目光也无处搁了。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们家里的事外人不知道,我爸就是那脾气,不能全怪他。”
  “噢,照你说,怪。。?”
  “也不全怪我妈。”
  那究竟怪谁?祝永达不能再问了。他感觉到,马秀萍有难言之苦。女孩儿已谙事理了,父母亲无休止的吵吵闹闹残酷地伤害了她的自尊,这是她一辈子也不愿意提及的话题。如果不是祝永达,换了别人问她,她连一句也不会说,这事儿一提起来,她就伤心。
  车子到了村口,马秀萍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了。她对祝永达说,剩下的路,她走回去。祝永达明白,马秀萍不愿意被村里人看见她坐在一个大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这是一个有心计的姑娘!不,她不仅仅是有心计,祝永达忽略了马秀萍的害羞。她害羞时就不由自主地将手挎在了书包上,垂下了眼。似乎连马秀萍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祝永达面前这么害羞?
  祝永达第一次觉得,这段路和时光一样短暂,他和马秀萍还没有说几句话就到了家门口。真是有点意犹未尽。
  “秀萍。”
  马秀萍抬起了眼。
  祝永达嘴张了张,却不知从哪儿说起。
  “你明天还去学校吗?”
  话一出口,祝永达就觉得,他问得真有点可笑。
  “明天才星期二,咋能不去呢?”
  “我是说,我明天还要去兽医站学X。”
  又是多余的话。他去兽医站学X和马秀萍有什么关系?
  马秀萍一只手依然挎在书包上,她“哧”地笑了。
  “那你快回吧。”祝永达无奈地说。
  马秀萍已经走开了,祝永达朝她背身说:“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
  马秀萍回过身来说:“我知道。”
  祝永达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马秀萍还了他一眼。马秀萍给他那一眼时,面部飞上了红晕,双眼轻轻地一笑,垂下了乌黑的睫毛。祝永达紧紧地攥住了自行车的手把。
  祝永达和马秀萍在村口分了手。
  第二天傍晚,在这条路上,祝永达又碰见了马秀萍。惋惜的是,她照旧和她的几个女同学在一起,祝永达无法和她说话。他跳下自行车,一直跟在这几个女孩儿后面。在夕阳的余晖中,他似乎能看见马秀萍那白皙的脖颈上的汗毛被染成了金黄色,那圆圆的像勺子似的耳轮上的线条柔软细嫩,尤其是她那轻轻摆动的短毛辫子不住地在他的心中摇荡。他几次想叫住马秀萍,却鼓不起勇气。他希望马秀萍能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可是,一直跟到了村口,马秀萍也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祝永达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上眼睛,马秀萍就在他跟前晃动。她那白皙而滋润的脸庞,她那小巧玲珑的耳朵,她那比年龄成熟得多的露出了曲线的身段,尤其是她那害羞时手挎在书包上、低眉垂眼的样子像电影镜头一样清晰。虽然,有一种声音在提醒他:她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可是,另一种声音却固执地给他说,是孩子就不能和她说话?就不能和她相见?我一定要把想说的话告诉她,不然,我会被憋S。祝永达睁开眼睛,对着黑夜说。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的情景,祝永达都无法接近马秀萍。
  到了星期六,祝永达再也克制不住了。因为,就在这天,他的学X结束了。他和马秀萍在这条路上将没什么机会相遇了。在这一天,他就是喊,也要从马秀萍的同学中间把她喊出来。他的自行车后面捎着铺盖、脸盆和一些书籍。他跟在马秀萍后面走了几步,心中有了主意。他从前梁上跨上了自行车,赶到了马秀萍她们的前面。他蹬着蹬着,自行车的车头一歪,车子连人倒在了路上。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地去扶自行车。这时候,马秀萍她们走过来了。
  “秀萍,帮我一把。”
  祝永达按住了自行车。铺盖歪在了一边。几本书掉在了地上。
  马秀萍弯下腰去帮祝永达捡拾书本。她的三个同学前边走了。
  祝永达解开绳索,重新捆绑铺盖和书籍。马秀萍按住车头,静静地看着祝永达。祝永达打住绳子的最后一个结,抬起眼,定睛去看站在他跟前离他只有一步远的马秀萍。他第一次发觉,马秀萍的眸子是那么黑那么亮,马秀萍的目光是那么纯粹那么清澈。他似乎觉得马秀萍看他的眼神里有信赖有敬意有一种他说不清的很稚嫩的情感。祝永达抓住绳子头儿的那只手动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又把绳子解开了。他像孩子似的一笑,又去系绳子。
  这一次,祝永达终于有了仔细看看这女孩儿的机会。他发觉马秀萍的漂亮就在她的脸庞上,就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漂亮简直是神韵,只在他的心里。他的心怦然而动。他这时候的感觉仿佛是饿了整整一个春天突然端上了一碗新麦面,只是觉得香气袭人却无法下筷子。
  “秀萍。”
  马秀萍把按在自行车上的手取下来,又挎在书包上。
  “你爸还是那样子吗?”
  “……”
  马秀萍之所以没吭声大概是不愿意提及她的父母亲。祝永达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真笨呀!可是,他该说什么呢?他觉得,他有好多话要和这女孩儿说,却不知道怎么表达。他要告诉她,她是松陵村最聪慧最美丽的一个女孩儿;他要告诉她,他对她并没有非分之想,他所要做的就是不能让任何人折损了这朵花。他有责任呵护她。如果马生奇对她再有伤害,我祝永达首先不答应。他要告诉她,要好好学X,考上大学,走出松陵村,走出这块土地。他还要告诉她,他将她装在了心里,谁也偷不去了。这些话非说不可!
  马秀萍看了祝永达两眼, “我先走了。”
  她没有叫他永达叔。马秀萍抬起眼,似乎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
  “你走吧。”
  祝永达轻声说。话一出口,祝永达就后悔了,后悔他把准备好的话没有说出来。可是,他转念一想,说这些话总得有点由头啊,他就这么直白地向一个女孩儿骚情,叫马秀萍怎么看他?在她的心目中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眼看着马秀萍走远了,消失了,才跨上了自行车。该说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他觉得,心里没有前几天那么慌了。
  祝永达没有回家去,骑上自行车进了大队院子。大队办公室已经亮了灯光,祝永达将自行车在院子里锁好,走进了办公室。田广荣和马志敬不知道在说什么事情,他刚进去,田广荣就问他:“永达,学X得咋样?”祝永达说:“猪牛羊的一般病能对付得了。”田广荣说:“结束培训还得多少天?”祝永达说:“今天结束了。”田广荣说:“那正好,支委开会研究,叫你参加落实。。策,,小组。”祝永达说:“落实啥。。策?”田广荣说:“纠正冤假错案。县委去年九月就安排布置了,咱南堡公社没开展,把。。委,,也撤换了,这次是非搞不可。”祝永达说:“叫我干啥?”田广荣说:“你和万良先摸底登记。万良是大队会计,底子清着哩,你们查一查,一九六四年‘社教’把哪些地主富农家二次割了‘韭菜’,分了人家多少东西,包括房屋、家具,还有‘文革’中抄去人家的东西也要弄清楚,该退的坚决要退给人家,公社里派一个工作组协助咱,具体怎么搞,万良知道。”马志敬说:“咱老是做装起来又倒下来的事情,早知道今日个要退,当时就不分人家。”田广荣说:“这是上面的。。策,不能打折扣。咱公社已经晚搞了几个月,公社。。委在全县被批评通报,咱再不能拖了。”马志敬说:“分人家东西的是咱们,给人家退东西的也是咱们,咱不是被人当猴耍吗?”田广荣说:“这就叫解铃还需系铃人。咱们这些人直接和老。。交火,得罪人的事得咱干,做好人的事就得留给上面了,有怨气也得干工作。”马志敬的不理解在嘴上,田广荣的怨恨在心里。田广荣问祝永达听清楚了没有。祝永达说听清楚了,说他这就去找祝会计。祝永达嘴上这么说,却磨磨蹭蹭不走,他把自己办公桌上的那个抽屉拉开又合上,合上又拉开了。田广荣已经觉察到祝永达有什么话要说,他给马志敬说:“志敬,你回去喝汤(吃晚饭),明日个晌午咱再开个支委碰头会,你看咋样?”马志敬说:“那我就先回去了。”马志敬一走,祝永达果然开口了:“田支书,我有个事情想给你说一说。”田广荣说:“啥事?你说呀。”祝永达说:“我要入。。。”田广荣一听,不认识祝永达似的看了他一眼,片刻,没有吭声。怎么?田支书不同意我入。。?祝永达仿佛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似的垂下了头,双手很不自然地在抽屉里翻弄。他的心凉了。这句话是他思考了几个月后才说出来的。入。。对他来说不是兴趣所致,而是他重新在松陵村站起来的重要举动。当然,这话他不能对田广荣说。如果说了田广荣不同意,他不会强求。他已看得很清,松陵村的。。就是田广荣,田广荣不同意,他入不了。。。田广荣吸了几口烟,很严肃地说:“永达,你要入。。,这是好事,是你要求进步的表现。按程序,你要写出书面申请来。”田广荣从抽屉里取出来一个;封面的《。。章》:“拿回去好好学X学X。”祝永达接过《。。章》说:“谢谢田支书。”田广荣说:“先不要谢我。安心搞工作,把落实。。策的工作搞好。”
  祝永达走后,田广荣坐在办公室将祝永达要求入。。的事又想了想,他觉得,他对祝永达的估量不够,祝永达不是想混一碗饭轻松吃一吃的,祝永达是有抱负的。但是,他的抱负再大,没有他田广荣的提携不行。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他觉得祝永达是能靠得住的,他谨慎、稳当,和他父亲一样,讲良心、有智慧。他只能支持他入。。,妄图把他关在。。的大门以外是很愚笨的做法。不只是田广荣身边需要祝永达这样的人。从骨子里说,田广荣还是很爱才的。
  祝永达推着自行车走进院门时,父亲正在院子里的电灯光下收拾着锄头把儿。祝义和没有停手中的活儿,他说:“永达,你今日个咋回来得这么晚?”祝永达撑好自行车,说:“田支书和我说了些事情。”儿子到大队里去工作,祝义和觉得很荣耀,他希望儿子能把事情干好,但他从不过问儿子的工作。祝永达一看,父亲专心致志地用圆刨子在锄把上刮动,就说:“咱家的那些家具要给退回来了。”祝义和问儿子:“是咋回事?”祝永达说:“要落实。。策了。”祝义和心里还不清楚:“落实啥。。策?”祝永达给父亲解释:“‘社教’那年分去的所有东西和“文化大革命”中抄去的家具都要给咱退回来。”祝义和一听,又惊又喜:“照你说,咱家的楼房(大房)和那三间半厦房都会给退回来?”祝永达说:“不光是房子,按。。策规定,桌椅箱柜也要退。”祝义和长叹一声:“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他将手中的锄把掂了掂,紧紧地攥住,半晌不说话了,他的心在翻腾着。
  祝义和家里的成分是土改那年给定的。祝义和的父亲被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第一次分浮财,将家里的八十多亩土地、五头牲畜和大型家具都分去了。一九六四年,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二次“割韭菜”,祝义和家被割惨了,三间楼房、三间厅房和三间半厦房全被分走了。家里的立柜、桌子、椅子、炕桌子、箱架子、木梳、匣子、十不闲、柜子也被抬走了拿走了,拥进门的贫下中农积极分子连铁锨、镢头和厨房里的碗、碟子以及黑老锅、老瓮、席盖子、蒸布也不放过。一家三代七口人只留下了三间厦房。一想起那些寒心的日子,祝义和心里发痛手发颤。
  事隔十多年,房子要给退回来了,祝义和猛然一听,觉得是天大的好事,他不再愁没有房子住了。可是,他那激动的情绪维持了没有多少时间。他装了一锅烟,咂着烟锅,陷入了沉思:把那些房子要回来,贫下中农同意吗?他们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这些年来,翻过来倒过去的事还少吗?假如过几年,又要翻过儿,他们一家保不住家产不说,怕连命也保不住了。这样的事,祝义和经见得多了,给他父亲戴地主分子的帽子时,说他父亲做了一辈子大木匠,也算个劳动者,帽子只戴三年就可以摘掉,但一直到父亲S,头上还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这次落实。。策,究竟是不是好事?他还摸不准。
  祝义和问儿子:“田支书同意退赔吗?”
  祝永达说:“这是上面的。。策,他不同意咋行呢?”
  祝义和给儿子说:“爹给你说,你叫人家先退,咱家的东西先不要,咱又不是没有房子住。”
  祝永达笑了:“你得是嫌多,不想要了?”
  祝义和说:“不是我不想要,我是怕好吃难消化。”
  祝永达说:“你害怕啥?咱不是偷,不是抢,自己的东西归自己,理直气壮。”
  祝义和说:“你不懂,你听我一句话,先不要急着要。咱再做一回鳖大头也没啥。”
  祝永达说:“你不想要,我一个人就要了。我不做鳖大头。我不怕,啥也不怕。”
  祝义和说:“你不要犟。这事咱让先搁住,走一步看一步。”
  世事的变化容不得祝义和细想,该发生的就发生了。他像是在房子里呆久了,猛地出来,看见太阳,就觉得刺眼。祝义和虽然和儿子没有冲突,两个人的想法显然不一样。
  在房间里的吕桂香一看,这父子俩的话说不到一搭儿去,她怕他们伤了和气,硬是把祝义和拉扯到房间里去了。
  田广荣端着一碗面条边吃边走进了祝义和家。祝义和一家正在吃饭,祝义和一看是田支书,急忙给他让座。田广荣不坐凳子,他顺着房子门蹲下来,蹲在了脚地,只顾埋下头去吃饭,并没有说什么。祝义和明白,田广荣来肯定要说什么事情,他不会吃饭时来串门子。田广荣不开口,祝义和心里就七上八下:是不是儿子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落实。。策的事要变了?祝义和觉得口中的面条如同木渣一样,没滋味。
  一碗面条吃完之后,田广荣放下碗在嘴上抹了一把。祝义和给他让烟锅,他接住,装了一锅旱烟,掏出火柴,点上火,有滋有味地咂着,还是不开口说话。祝义和知道,凡是有能耐的人都能拿得住,都这么深沉,言语都很金贵,要紧处,他们一句话不说却能顶一千句一万句。祝义和从田广荣严肃的面孔上已经捕捉到,田广荣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他用暂时的缄默不语制造气氛,制造令人紧张、揪心的气氛。这是田广荣一贯的做派。田广荣吃了一锅烟,把烟灰磕掉,站起来了,坐在凳子上,看了祝永达一眼:“永达,你说你要入。。,我支持,阻力不会太大的。不过,松陵村的事情很复杂,人心难揣摩,我反复想了想,得动点脑筋,不要把事给弄烂包了,你写申请时,提出让马志敬和田水祥给你当介绍人。马志敬兼着副,,,他当了介绍人就等于支委通过了。田水祥嘛,是三队的。。小组长,把他拉扯进来就等于捂住了他的嘴,也抬举了他,他可能有看法,我再给他做做工作,你最近和这两个人谈一谈。咱们经的经纬的纬,事情就做成了。”祝永达没有想到,田支书对他入。。的事想得这么周到,他真有点被感动了。他说:“我按田支书说的去做。”田广荣说:“申请写好后,你交给我。”原来,田广荣要说的是这事。这是祝义和未曾料到的,连祝永达也觉得意外。田广荣的每一句话都有板有眼,都为祝永达思谋。说毕,端着空碗回去了。
  送走了田广荣,祝义和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父子俩走进了房间,祝义和说:“永达,你要入。。?”祝永达说:“是呀。”祝义和说:“你入。。干啥呀?”祝永达没吭气。祝义和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入。。不是小事,你要思谋好。”祝永达说:“当年,田水祥连记工员也不叫我当,我现在入。。是为了我自己。”祝义和说:“不是我拦你,大队里的那几个。。,不是说谁有多坏,我怕你不好对付。”祝永达说:“你放心好了,谁的人品咋样,我心里亮清。”祝义和说:“只要你亮清就好。”祝义和并不想让儿子出风头,他只希图儿子不缺吃少穿,把日子过浑全就行了。儿子受尽屈辱,想挽回面子,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儿子这样做,也没说的啥。他总觉得,如今,世事好了,谁也不敢再欺负他们,他们活得还算体面,这就够了。如果儿子参与了松陵村的事情,当上了。。,说不定又会挨洋锉,栽倒在心黑的人手里,后悔都来不及了。祝永达给父亲说出了心里话:“如果不是田广荣当支书,我还不想入。。哩。”祝永达要求入。。是反复想过了的。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说入。。是一座高峰,他一心想攀上去,他要用他的行为证实自己是很能干的。
  祝永达已经和马志敬谈过了,马志敬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性格直爽,说话从不曲里拐弯,祝永达提出叫他来做入。。介绍人,马志敬满口答应了。对于田水祥,他还是有点担心,担心这个二杆子把他挡回去。但是,和他不正面谈谈不行,为了自己,祝永达决定登门去找田水祥。哪怕自己再受一次委屈,他也不在乎了,他甘愿这样做。祝永达正准备去找田水祥,田水祥找上门来了。田水祥来找祝永达给他家的猪看病。他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背上出诊包,来到了田水祥的家里。祝永达进去的时候,赵烈梅蹲在猪跟前,用手在猪身上抚摸着,她一看祝永达来了,站起来说:“你快给看看,打昨日个就不进食了。”祝永达明白,一头猪对于农民来说有多么重要,他们的日常开销就系在这头猪身上。祝永达从出诊包里拿出了体温计,给猪量了体温,然后,又用听诊器听了听。田水祥问他:“要紧不要紧?”祝永达说:“猪发高烧哩。不要紧。”祝永达给这头猪注射了青霉素和安痛定。注射完毕,他说:“下午还得再打一针。”他没有说请田水祥给他做介绍人的话,就走了。下午,没等田水祥来叫他,他就去了。他去的时候,赵烈梅正在后院里喂猪,她一看是祝永达,愁眉舒展了:“永达,真没看得出,你还有两下子,打了一针,猪就吃食了。”祝永达说:“再打一针就没事了。”祝永达照样给猪注射了青霉素和安痛定。临结账时,祝永达给田水祥说:“两次注射费和诊断费Q就不收了,再免你五毛Q。”五毛Q可以买三斤盐,三斤盐就够田水祥一家吃一个月了。田水祥看了看祝永达,大概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又说不出来。赵烈梅说:“看你那愣样子,痴呆呆地看着永达干啥呀?给永达倒一杯水喝。”祝永达说:“不要倒,我不喝。我有几句话要给田队长说一说。”赵烈梅说:“有啥话你尽管说。”祝永达说:“田队长,我想申请入。。,请你给我当个介绍人。”还没等田水祥开口,赵烈梅就说:“叫他当介绍人还不是抬举他,这有啥难的?”田水祥瞪了赵烈梅一眼,赵烈梅说:“你瞪我干啥?我说错了得是?你那样子,除非永达来叫你当介绍人,还能不能找到第二个?”祝永达说:“嫂子,你叫田大哥说。”快嘴快舌的赵烈梅已把田水祥。。到了墙角,他就是不同意,也说不出口了,田水祥瞅了赵烈梅一眼,走上房檐台阶,从檐墙上取下来鞭子,将鞭杆拿在手里折了折,还没甩出一鞭子,赵烈梅一把从他手中夺走了:“你拿大了,得是?装啥装?说话呀!”田水祥从赵烈梅手中要过来鞭子,捋了捋鞭杆,给祝永达说:“田支书给我说过了……”田广荣第一次给田水祥谈起祝永达入。。之事,田水祥一听,撂下一句话,扭头就走:“不当!打S我也不把地主的娃拉扯到。。里头来!”没过几天,田广荣从南堡公社开会回来,在路上,他碰见了田水祥,喊住了他:“干啥去呀?走那么急?”田水祥说:“借粮去呀,今年的口粮又接不上了。”田广荣说:“我前几天给你说的那事,你想好了没有?”田水祥说:“就是叫我给祝永达当介绍人的事?我说过了不当。”田广荣说:“你就想好,不要后悔。”田水祥说:“六爸呀,你真是糊涂了,过去的。。策不是明明规定,祝永达这样的人不能入。。。啥人都入了。。,你不是把咱。。弄成一锅搅团了吗?咱都是在阶级斗争的火线上入的。。,把阶级敌人的娃弄进。。。。,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田水祥说着说着动了情,先是咬牙切齿,后来,竟然流下了眼泪。田广荣一看,这事没办法再和田水祥说,就和田水祥擦肩而过了。当天晚上,田广荣打发会计祝万良去给田水祥送了二斗麦子。田广荣做事,从来是人负他,而不是他负人。田水祥当然明白田广荣送粮食的意图。立场再坚定,饿着肚子不行。田水祥收下了麦子。田广荣第三次找到田水祥,他说:“既然你不愿意给祝永达当介绍人,就叫万良当,我不为难你。”田水祥一只手捏住卷好的纸烟说:“你说叫当,我就当。反正,你说了算。”赵烈梅见田水祥又半天没吭气,扯了一把说:“六爸咋说的?你当不当?”田水祥瞅了赵烈梅一眼:“我没说不当。”祝永达的目的达到了。田水祥在开Q时又少开了五毛Q,说等几天有了Q再给。祝永达说:“算了算了,我给你垫上。”祝永达从心里感激赵烈梅,如果不是赵烈梅硬。。,田水祥未必会开口。已经出了院门,祝永达听见田水祥在自己的院子里甩鞭子,鞭子的响声像蔫抹布一样。
  当天下午,祝永达将入。。申请书交给了田广荣。
  祝永达记得很清,在初中三年里,他总共写了三十六份入团申请书。递交最后一份入团申请书是在一个月色狰狞的晚上,上毕晚自X,他将入团申请书交给了团支部,,。没几天,团支部,,将申请书退还给了他,这个脸庞窄长、嘴巴开阔的女同学用尖利而干燥的声调对他说,支委们认为,你还不够条件,原因是还没有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毕竟是第三十六次了,伤害的利刃也算被磨钝了,他很平静地接过入团申请书,当着这位团支部,,的面,撕成了碎片。
  不是他没有划清界限。这个界限,他永远是划不清的;不是他条件不够不能入团,而是不准他入团,他就是划清了界限也未必让他入团。写了三年申请,从初中一年级写到三年级,他恍然大悟了:他是地主成分,还入什么团呢?能有一口饭吃,能活着就万幸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句话不过是印在纸上的十个铅字,是某些人讲话时使用的措词,是做,,的人随意做出的一个姿态,这姿态和人打了一个哈欠没有什么两样,他却认了真,相信了那句话。那时候,他毕竟才十五六岁,太年轻太单纯太幼稚太可笑了。事过十几年后,他想,他为什么要那么迫切地要求加入共青团呢?是为了要求进步?是信仰。。主义?是为了谋求什么利益?当时,他只是被一种虚荣所驱动,只不过觉得入团是很光荣的事情,他不像现在要求入。。,目的很明确。
  支部大会表决的结果是:同意祝永达入。。。到会的四十三个。。员,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包括田水祥在内。有几个老。。。。员站起来发言,说他积极肯干,能全心全意地为贫下中农服务,而且举例说,正月初一他也背着出诊包去钻猪圈、钻羊圈,为贫下中农的家畜治病。。。员们说,他乖巧顺溜,不是鬼豆豆子,也不是瓷锤子,不论谁到大队里办事情,他都是笑脸迎送,谦和得跟先生一样。有一个女。。员说,有一次她去磨面,架子车拉到半路上拉不动了,是祝永达帮她拉到六队去的。坐在角落里的祝永达听到这些话,只是觉得想笑。这是一个严肃的场合,他不能笑。原来,做到这些,就够一个。。员的标准了?这使他反而觉得心理上没有得到最大的满足,仿佛一个大人和小孩子比赛谁的力气大,他赢了,却赢得不荣耀。他一想,坐在这里的都是些农民,他们的嘴里倒不出装扮得很华丽打磨得很光堂的语言。他们都是实话实说。再说,作为一个农民,现在,也不需要你去堵。。。眼炸碉堡。也许,每一个人入。。时,都要得到一番这样的评价和“褒奖”,就像田水祥那样的。。员,你用什么样的话语评价他呢?你能说他好在哪里呢?他应该满足才是,只有他觉得满足了,才能对得起田广荣为了他入。。所费的那番心思。为此,他应该感激田广荣。
  预备期满后,祝永达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给他当过团支部,,的女同学。他得知,这个女同学在田禾营公社里的供销社当售货员,他就骑上自行车,来到了十五公里开外的田禾营公社。十几年未和这个女同学见面,女同学还以为他要买什么紧俏物资。
  “不,我啥也不买。”他说。
  “你说,只要我能办得到。”
  “真的不买。”他笑着问女同学,“你是。。员吗?”
  “不是。”
  因为他问得太突兀,太激动,女同学觉得蹊跷:买东西和不买东西与入。。有啥关系?
  “写过申请没有?”
  “写过几次,没批准。”
  “我入。。了。”
  “是吗?”
  女同学的轻淡和平静使他觉得他来找她的意思不大,他得重重地刺她一下:
  “你出身那么好,咋能没批准呢?”
  女同学似乎听出了他话中的味儿不对,就说:“没批准也不影响我的吃饭睡觉。”
  “哈哈!”祝永达爽朗地笑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放开喉咙笑过。他已感觉到了女同学的无奈。他满足了,心里舒坦得跟。。毛扫一样。他想听的就是这句话。既然不影响你的吃饭睡觉,你为啥要写几次申请呢?
  “我们这里还有些凭票供应的缝纫机,你如果需要,就言传。”女同学依然诚恳地说。
  “不,我啥也不需要。”
  “你是专程来告诉我,你入。。了?”
  “是呀。”
  女同学也笑了:“有这个必要吗?”
  “有,咋没有呢?”
  从田禾营回来时,他才觉得这一段路程不算近哩。他骑得满头大汗。
  十
  田广荣窝着一肚子火气走出了南堡公社大门。
  公社里召开各村支部,,会议,议题只有一个:汇报落实。。策的进展情况。全公社十一个生产大队,其他十个大队的工作已基本结束,唯独松陵村进展不大。当着乡村两级。。的面,公社。。委,,;涛用很严厉的口气批评了他,这个年轻人给他一点儿情面也不留,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是做了几十年基层工作的。。,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是凤山县唯一的一个曾进京受到。。。接见的先进分子。;涛说话时,目光紧紧地盯住对方不放,用眼睛压迫对方,使对方感到震慑。;涛就是用这样的目光把田广荣紧。。,严肃地问田广荣:为什么落实。。策这一工作在松陵村开展不下去?是。。抵制还是群众有情绪?如果是支部,,想搞另一套,那是不行的!;涛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愿意干就让开位子,能干的人多的是。;涛不是就事说事的,;涛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能不使田广荣警惕了,他不得不给;涛认了错,并当着几十个乡。。表了态:十天之内,结束这项工作。
  对于落实。。策,田广荣是开了会做了布置的,,,小组有了,专案组也成立了。祝万良、祝永达他们把底子查清了,列出了清单,田广荣就是不去落实,他想拖一拖,能敷衍,就敷衍过去了。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上面布置的许多事情都是前紧后松,跟白雨一样,一阵子就过去了。不是马志敬、田水祥他们有情绪,而是他想抵制。在他看来,落实就是否定,对过去的否定,对他几十年的所作所为的否定,这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他从感情上接受不了。落实也等于把固有的秩序打乱了,他想要的不是几间房子,几件家具,而是秩序。他忠实于固有的秩序,眷恋着固有的秩序。秩序的打乱使他心痛。没有想到,;涛的口气那么硬,对这件事看得非同小可。他真不理解,;涛那样的人为什么和以前决裂时是那么坚定?也许,;涛心里也有苦楚,不表露而已。他已看出,不是松陵村一家,不是他田广荣一个人就能顶得住;涛的,他不能因为这件事而丢了位子。能识时务者乃俊杰。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必须很理智。他在心里说,;涛,你太小看我了,咱走着瞧吧。在回松陵村的路上,他已想好了该怎么办。
  回到松陵村,田广荣当即召开。。会,布置这项工作。他一经表明态度,几个生产队的队长就嚷嚷开了,第七队的队长田得安说:“马世明的楼房我们拆来盖了饲养室,把房子退给他,十几头牛在哪搭喂呀?”田水祥也跟着起哄:“祝义和家里的厅房是生产队里的仓库,仓库里还有十几石粮食,把房子退给他,那些粮食咋办呀?”田广荣一言不发,闷下头抽烟。等大家嚷嚷够了,他捻灭了纸烟,站起来骂道:“狗!你们是胡咬的狗!”他在桌子上狠劲拍了一把,震得那只茶杯也跳起来了,会场上立时悄然无声,大家很少见过田广荣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扫了大家一眼,黑下脸说:“你们这些人咋这么糊涂呀?牛没地方喂,赶到寥天地里去;粮食没地方放,倒到沟里去。你们说,是。。的。。策重要,还是牛和粮食重要?不执行。。策,还算个啥。。?退!坚决退!坚决把房子退给人家。难道咱这一辈子就靠打土豪分地主过日子?都啥时候了,你们的脑袋还不开窍?跟上瞎起哄个!”那几个刚才还是一肚子怨气的生产队长仿佛被打了一闷棍,他们坐下不吭声,抹指头的抹指头,捻胡子的捻胡子。田广荣。。着要各生产队的队长表态,生产队长们一看田广荣躁了,都表了态:退,坚决退。田广荣这才心平气和地说:“你们以为我田某人爱做装起来又倒下来的事?。。的。。策要这样做,咱就得这样做,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你们有谁替我想过吗?我的势好扎吗?无论是对上面还是对下面,我都不好扎势。想当年,。。,,咱们翻身解放,咱高高兴兴分享胜利果实,而现在,新时期了,。。要叫咱退,咱就退,咱还能对抗吗?啊?”会场上有人在叹息:真想不到啊,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田广荣挥了挥手,他说:“不多说了,大家回去按。。策办事就是了。”
  田水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他之所以反对落实。。策,是因为一旦。。策落实了,他立时就没有房子住,落实。。策将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他现在居住的那三间半厦房是祝义和的。农村搞社教那一年,生产队将祝义和的房子没收了,本来,房子的使用权归生产队。那一年秋季,一连下了四十多天连阴雨,田水祥的三间旧厦房在淫雨中坍塌了,生产队就将分到手的三间半厦房借给了田水祥住,他住进去以后,没有再盖房子。后来,他当上了生产队长,房子便一借不还。在田水祥的心目中,这房子是他的,社员们有意见,也没有办法。现在,房子要物归原主了,他一时拿不出Q来盖房子,没有房子住成了他的燃眉之急。他跑到大队办公室去闹,说田广荣支持地主富农搞反攻倒算,说他S也不腾房子。田广荣不理睬他,等他闹够了,田广荣说:“好呀,田水祥,你说得好,我不搞反攻倒算了,不过房子你要腾出来,归还给生产队,那是生产队的房子,你住了十几年,也该到归还的时候了,你不腾,我现在就派几个人把你一家轰出来,你再到公社去告我,行不行?”田水祥一看,和田广荣闹不是办法,就求他,又被田广荣痛骂了一顿。他真是太糊涂了,并不是田广荣不叫他住祝义和的房子,他和田广荣能闹出个啥结果来?
  田水祥求赵烈梅去给祝义和说情,将房子再借他一两年,等他有了Q,盖了房子,将房子一定归还给祝义和。赵烈梅问他:“你咋不去求祝义和呢?你对祝家那么恨,人家能给咱情面?你是个啥东西,祝义和能不亮清?叫我去低三下四地求人家,我不去。”田水祥说:“我靠的是。。。。,。。。。叫咱干啥,咱就干啥,难道当年搞阶级斗争搞错了?斗地主斗错了?”赵烈梅说:“是。。。。叫你打祝义和父子俩的?是。。。。叫你整治祝永达的?”田水祥说:“谁能想到世事变得这么快?咱撵都撵不上。”赵烈梅说:“你少造些孽,做事留一条后路,还能愁没房子住?你对祝义和一家人好一些,他能要你的房子,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女人不肯出面,田水祥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祝义和。和人斗争了那么多年,当生存发生了危机之时,田水祥第一次意识到吃和住才是大事。
  祝义和家的院门虚掩着。田水祥走到院门前左右一看,街道上这会儿没有人,他稍微一犹豫,举起了右手,抓住门环,轻轻地推开了院门。他的脚步很轻,比一根落地的麦草还轻,以致他进了祝义和的房间,祝义和也没有听见他的走动声。在这个院子里,他来过无数次,每一次,他一脚跨进院门就站住了,朝院子里面吆喝:“祝义和!今早上犁地去。”“祝永达!明日个进山去。”他只顾派活儿,不管这父子俩身体是好是坏,不管他们有没有粮食吃,不管他们有没有房子住。他吆喝一声就走了。每一次,他进这个院子的时候都是黑着脸,憋着一腔仇恨似的,脚步重得恨不能一脚把这院子踩塌。他第一次在这个院子里轻手轻脚地走着,那样子,简直就像做贼。
  仰身躺在炕上的祝义和侧目一看,田水祥恭恭敬敬地站在脚地,略略有点吃惊,他一翻身,坐起来了:“是你?你、你坐,坐在板凳上。”田水祥没有坐。他低眉垂眼,缩头缩脑,比站在台上接受批斗的黑五类还萎靡。“你有啥事吗?”祝义和反而被他的一反常态震住了。田水祥吞吞吐吐地叫了一声:“义和叔。”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叫祝义和,叫得很别扭,那腔调跟吞下了一口生柿子那么涩。祝义和担当不起那个“叔”,他急忙下了炕,趿上了鞋:“你有啥事,就直说。”田水祥没有抬眼,也没注意祝义和有点窘迫的样子:“我是求你来了。”祝义和说:“求我?我能给你办啥事?”田水祥说:“房子,我那房子……”祝义和还没有听明白,就问他的房子咋样?田水祥说:“我住的那三间半厦房……”祝义和这才明白了,他有了警惕:“你说那三间半厦房咋样了?”田水祥说:“你再借我一两年,等以后我盖了房还你。”祝义和一看田水祥那低声下气萎萎缩缩的龟孙样子,沉思了一刻:“你有难处,我知道,我的住房也不宽展,我和永达都只住一间房子。”田水祥谄媚地说:“是呀,是呀,‘社教’那年就不该分你们房子的,都怪。。策……”祝义和说:“咱就不说当初了,你的话先让搁着,等永达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再给你回个话。”田水祥说:“只要义和叔这次帮了我,我田水祥……”他不知赌什么咒发什么誓为好,舌头在嘴里捯了几捯:“我田水祥记你一辈子好。”祝义和说:“你的为人我知道。”尽管,祝义和说得平平淡淡,而田水祥觉得这一句话就像一鞭子猛不防抡过来了,他刚进门时怀揣的那点侥幸被打蔫了,心被打疼了。他的借房一旦和他的为人联系起来,他就丧气了,就无话可说了。虽然祝义和没有拒绝,田水祥揣摩,借房子的事八成儿是办不到了。田水祥忐忑不安地走出了祝义和的房间。
  田水祥刚一出去,祝义和就觉得后悔了,他应当痛痛快快答应把房子借给田水祥住才对,田水祥已经活到了艰难处,把日子过烂散了,不然,他是不会来求他的。他深刻地体验过活人的艰难是怎么回事。他应当宽容他,原谅他。即使田水祥过去欺负他,他也不必再计较了。宽容别人也就是宽容自己。让人一步,天宽地阔。他不能像田水祥那么小人那么狠毒那么狭隘。他要把事做长,以今天的长,压田水祥过去的短。即使田水祥有负于他,他也不必计较了。管他田水祥、王水祥、张水祥,只要有难,能帮就帮。他下了炕追到了院门外,他一看,田水祥已经走远,不见踪影了,就回去了。
  田水祥回到家,半晌不说话。他从檐墙上取下来鞭子,在院子里乱甩。“叭!叭!叭!”以致将鞭梢子甩飞了,他才撂下了鞭杆。
  “咋样?房子借到了没有?”赵烈梅问他。
  “。。娘!我。。娘!”
  “你骂谁哩?”
  “我。。娘!”
  “看你那二货,问你话哩,你胡骂个啥?”
  “祝义和不拿主意,要听儿子的。”
  “祝永达是咋说的?”
  “他没在家。”
  “瞎了,我说瞎了。就是祝义和愿意借,永达也会挡住的。你把永达没少糟害,远的不说,一九七六年忙里,麦子碾下了一场,堆在场里,祝永达来向你借粮,你没借不说,还骂人家,说给你们借粮还不如拿粮食去喂猪。割麦的天气,吕桂香提着口袋去要饭吃,你忘了?你做事那么短,还想去求他?没那事。”
  “你别说了,房子咱不要了,一家人住到寥天地里去算了。”
  “你呀,你有本事,把房子借到手,叫我看看。”
  “我没大的本事,我不管了,我走呀。”
  就在当天,田水祥装了些米和面,到雍山里的山庄里干活儿去了,他把难题留给了赵烈梅。赵烈梅没有拦他,她撵着田水祥出了院门,朝他的背身吆喝: “哎!你是个红脸汉子,就别再回来了!”
  祝永达忙着给各生产队里的猪和。。打防疫针,他忙了十多天,给全大队六百多头猪全打了防猪瘟的疫苗。接下来,要给。。打预防。。瘟的疫苗。祝永达深知这项工作的重要。因此,对于防疫,祝永达一点儿也不马虎。这项工作只能在晚上。。进了窝以后才能进行。工作量很大,又是婆婆妈,,事,每到一个生产队,他就请一名妇女给他当助手,他和大队长马志敬谈妥了,干一个晚上,给帮忙的助手补贴一元Q。即使两个人干,每天晚上也得干到十二点前后,不然,一个月也打不完。
  到了第三生产队,祝永达叫来了赵烈梅给他帮忙,因为赵烈梅手脚麻利,能吃苦能熬夜。况且,干三个晚上挣三块Q她是十分乐意的,对于很贫穷的赵烈梅来说,她很在乎那三块Q。
  到了第三天晚上,给赵烈梅家的。。打完防疫针以后,防疫工作就整个结束了。那天打完针,夜已很深了,赵烈梅打来水,祝永达洗了手脸。赵烈梅端来了几块冷馍,叫祝永达吃,祝永达说他不吃;赵烈梅倒了半碗开水叫祝永达喝,祝永达说他不喝。赵烈梅说:“你看你,不吃不喝,叫我拿啥招待你呀?”祝永达说:“你是给我帮忙哩,不用你招待我,我应该招待你。”赵烈梅笑了:“那你就招待呀。”赵烈梅的屁股向祝永达跟前挪了挪。祝永达一看,赵烈梅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动,激情在眉眼里荡漾着,她的全身在说话。祝永达听出了话中的意思,他背起出诊包说:“我回去呀。”赵烈梅一只手抓住了他那出诊包的背带,从肩头取下来,放在了柜子上。“看你,说走就走呀,和我说一会儿话还不行吗?”唱戏的那个晚上拒绝了赵烈梅,祝永达见了赵烈梅总是不自然,像欠了赵烈梅一笔Q,又不愿意还给她。使他觉得不愉快的是,在赵烈梅眼里,他大概是一个和任何女人都能胡来的男人。如果是这样,赵烈梅就错了。
  像上一次一样,赵烈梅什么也不说,猛扑过去关上了房子门,拉灭了电灯。祝永达一看,赶紧打开了房子门,开了灯。
  赵烈梅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
  “嫂子,你这是干啥?”
  “那二杆子货没在家。”
  “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你的心肠真狠呀!”
  赵烈梅一看,祝永达神情漠然,无动于衷,推着祝永达的后腰说:“你走,你眼黑我,就走人。”
  祝永达反而不走了,他坐在了炕沿。
  不是祝永达渴了还不吃雪,不是的。他也有焦渴难耐的时候,也有把女人扳倒干一回的想法。可是他没有爱上的女人,他绝不去睡,睡女人,就要爱女人。他是把感情看得很重的男人。在他看来,即使赵烈梅值得他爱,他也不能贸然行事的。他觉得,不能只图一时受活去睡女人。无论是做丈夫或做相好,都是有责任的。即使赵烈梅乐意,他也得掂量一下,他能否担当起这责任。因此,他必须克制自己。克制自己是他意志力坚强的表现,一个滥施感情不能克制自己的人,不要说弄什么大事了,就是顺顺当当地做人也不容易。祝永达是从无数次地克制自己中走过来的。如果他不顽强地克制自己恐怕活也活不到今天。禁忌不是别人的限制,禁忌在自己的心里,禁忌是一种内功。祝永达的内敛能力是很强的。
  “不是我眼黑你。你对我再好,我也不能那样。”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算看错人了。我有一件事想求你,你答应不答应?”
  “你说,只要我能做得到。”
  “房子,我是说,我家的这三间半厦房……”
  还没等赵烈梅说毕,祝永达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赵烈梅还以为她给祝永达出了难题了,使他无法回答。
  “假如不行,就算了,我也知道你们活得不容易,需要这……”
  “是不是田水祥叫你来和我干这事的?”祝永达说得很讥讽。
  “你想到哪搭去了?不是不是。”
  “卑鄙!太卑鄙了!”祝永达最鄙视的是那些用肉身子换取利益的女人。这种女人和妓女有什么两样?
  “你不借房子就算了,为啥要把这事和借房子扯到一块儿去?人家是想你,才……”赵烈梅哭了。
  “不是为了房子来勾引我?”
  “你权当我没说还不行吗?”
  “你是可怜我,才给我解裤带?”祝永达很刻薄地笑了。
  赵烈梅一看,祝永达依然不相信她,她从灶房里取来了一把切面刀,举起刀说:“你不信,我就给你剁一根手指头。”
  祝永达一看,急了,他急忙去夺刀。争争夺夺地总算把刀夺下了。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赵烈梅拉住祝永达的手腕,将他拉起来,向房子门外边推。赵烈梅变得十分愤怒,祝永达怎么一点儿不理解她?用一双大脚在她心上踩?她要用血向祝永达表示她并不是烂脏女人谁都可以上手。她叫他睡她,是因为她爱他,而不是为了几间房子。她不是那种贱货。她觉得,她在祝永达面前太低三下四了太没骨气了太委屈了太卑贱了。
  “赵烈梅!”祝永达抓住了赵烈梅的手,叫了一声,他将赵烈梅强按在炕边:“你听我说,好不好?”赵烈梅像孩子似的抹了一把眼泪。“我和我爹商量好了,这三间半厦房不是借给你们,我们不要了,白给你们。水祥回来你给他说,叫他到我爹那儿去,我爹已写好了一张字据,叫他在上面签个名,我爹是想叫大队里的。。知道一下有这回事,免得以后有麻烦。”
  “你爹真好。你真好。”赵烈梅含着眼泪说。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是为我自己。”
  “明明是为了我们,还说是为自己?”赵烈梅不理解祝永达话中的含意。
  “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祝永达抓起出诊包,背在肩上,走出了房间。赵烈梅伏在被子上哭了,越哭越动情,将被子搂在怀里,揉着搓着哭。
  十一
  薛翠芳又向田广荣来讨主意:究竟离婚不离婚?薛翠芳告诉田广荣,马生奇已经和县医院里的一个护士同居了,他把二女儿和儿子接到了县城去读书,留给薛翠芳的是一个名存实亡的家。为这件事,薛翠芳也找过卫生局的。。,这位。。没怎么袒护马生奇,可他对薛翠芳很鄙视,斜着眼睛瞅她。大概,在这个,,眼里她不是一个好女人。薛翠芳能感觉到,马生奇在卫生局已把她损尽了,她就是说得再真诚再真实也改变不了人们对她的看法,毕竟是人言可畏。到卫生局去过两次以后,薛翠芳不再去找这个执有偏见的,,了。这个家已经无法挽救,她也不再想挽救了。可是,田广荣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田广荣问她:“你这样过日子,有啥不好?”有啥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活着,不光是为了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她才三十四岁,她太孤独太寂寞,她渴望有一个完美的家渴望男人在她的田野里辛勤地耕耘。自从马生奇和她闹矛盾那天起她就被荒芜了,这是她难以忍受的。被人爱不是一句空话,她的活着首先是她的肉身子。按理说,离婚是她和马生奇的事,不是田广荣的事,她没有必要征得田广荣同意。不是她非要把自己交给田广荣让他来裁决不可,自从她和田广荣有了第一次之后,就在心理上精神上完全依赖着他,连自留地里种什么庄稼也去请教田广荣。田广荣对她就像他手中的权力那样,攥得很紧,有点霸道的意味,一方面,她有点害怕他的霸道;一方面,她希望他能对她霸道一点。在松陵村,她离不开田广荣,离开了田广荣她就没有主心骨了。在这些日子里,她想了又想,她总不能给田广荣做一辈子相好,田广荣毕竟不比其他任何一个松陵村的农民,他是村支书,她最担心的是,有朝一日,他们的事走漏了风声,这样,不只是搞臭了她自己,连田广荣也会毁了。还有马秀萍,她的女儿,女儿精神上已经受了很大的刺激,弄不好,村里人会说马秀萍是田广荣的。只有她自己明白,秀萍是马生奇的亲骨肉。马生奇临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不是她来了例假,而是她那里出了点血,她没有经验,以为是来了例假,这件事不要说马生奇不相信,给任何一个人说,都说不清。她和田广荣的“有事”只有两年,那是她和马生奇闹矛盾闹得最厉害的时候。那天晚上,马秀萍不在,去了外婆家,马生奇也没有回来。从田广荣一进门,她就知道,田广荣深夜而来不是为了给他们调解矛盾。当田广荣将她抱住的时候,她没有忸怩,她觉得,事情已发展到了这种地步,那是必然的,好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使她未曾料到的是,看似冷峻、冷漠的田广荣炙热似火,比马生奇还周到,他的能耐和他的年龄不相称:四十六岁了,还那么能干。就在那天晚上,田广荣对她说,他从给她主持婚礼的那天起就看中了她。使她有点吃惊的是:十几年来,他连任何表示都没有。她觉得,他在说谎。他说,他没有哄她。田广荣给薛翠芳表露的是真心话,这些年来,他在心里偷偷地爱着薛翠芳,爱得很苦。他也曾经想制造一个由头把马生奇和薛翠芳拆散,或者找几个人将马生奇p制成残废。恶毒的念头一闪上来就被他掐灭了,这些办法未必就能使薛翠芳爱上他,这才是关键。他知道,要叫女人爱上自己,首先要征服女人,让女人尊敬他,佩服他。在松陵村,他把事情干得越好,得到薛翠芳的把握越大,这一点,他看得很清。女人就是要她所爱的人能给她撑上体面。因此,田广荣一如既往地将县上或公社里布置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对发生在松陵村的邻里纠纷、夫妻吵嘴、父子反目等等。。毛蒜皮子的事,他都处理得很妥善。不仅薛翠芳尊敬他佩服他,可以说,松陵村的庄稼人大都对他口中念佛了。爱情改变了田广荣的心境和面貌。他对薛翠芳爱得有多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越是爱薛翠芳,越是故意疏远她。心里热,面上冷。每当他看见薛翠芳那颀长好看的身影,每当他听见薛翠芳那清脆甜润的说话,他就把嘴唇咬紧,把心揪紧了。他恨不能走过去,抱住她说,妹子,我爱的是你。他非但一句话也不说,故意不理她。这就是男人的能耐!做大事情的男人都有这种能耐。自己在心中偷偷所爱的女人每天晚上睡在人家的身底下,这对男人来说当然不好受,但是这男人必须有能耐,他的“能耐”使薛翠芳佩服、惊叹。田广荣走后,她梳理自己。原来她暗暗盼望的就是这一天,她暗暗等待的就是这男人。难怪,马生奇用粗话骂她,说她见了旋风作揖——心里有鬼没有人。她的内心确实并不“贞洁”。事情已经做了,她心里不踏实了,觉得自己再也算不上一个好女人了。同时,她又觉得,做田广荣的相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她要做就一定要做好。因此,离婚的事她不能背着田广荣去决断。
  薛翠芳再一次去找田广荣商量离婚之事,没有想到,田广荣和前几次的态度截然不同。
  “离,你不离,还等啥哩?你们俩已是仇人相见了,还能在一起活人过日子?你离了婚,对你,对马生奇都好。你们毕竟是夫妻一场,你得替他想想,你一离婚,人家马生奇也就成家了。”
  “这么说,你同意了?”
  “你的事就该由你,咋能由我哩?”
  “那我明天就去办离婚证。”
  “你来听我决断?”
  “就是呀。”
  “这种事,你要自己拿主意,不然,叫人知道了,还说是我撺掇你们离的婚。”
  “我不是向村支书讨主意,你这会儿不是松陵村的村支书,你是我的……”她欲言又止了,她向田广荣抛过去了一眼,妩媚的一眼。田广荣当然知道她接着要说什么,打了个手势,把下面那句骚情的话堵回去了。
  “你看着办吧。不过,这件事你一定得处理好,家产问题,孩子的抚养问题,都要处理好,在这件事情上,我帮不了你。”
  “我不要你帮个啥,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去哪搭?”
  “儿子来了信,我要去一趟新疆。”
  “得是老嫂子病得很厉害?”
  “可能是吧。”
  “上路的时候,言传一声,我帮你收拾收拾。”
  “你先办你的离婚。”
  从大队办公室里出来,薛翠芳没有回家,她到县城找马生奇去了。她没有细想,为什么田广荣和以前的态度截然不同。她就是想也想不出原因,不过,有一点她明白,田广荣的话不是随随便便地说出来的。
  女人十六岁就嫁给了田广荣。那时候,凤山解放才一年多。十八岁的田广荣跑到西水市去参加了几个月的。。培训班,回到凤山县来搞土改。他被分配到第六工作队住在南塬上的柳树湾村,他的房东就是现在这个女人的父亲。当时,那女孩儿也是村里的积极分子,担任妇女主任。两个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常来常往,自然有了情意。那时候,田广荣就有一股冲劲和勇气,他的敢说敢为不仅表现在斗地主分田地上,对女人也敢动手敢动情,还没有订婚,他就把房东的女儿睡了。那一年,他比任何一个翻身农民的收获都要大,他入了。。,把南塬上的一枝花掐到了手。
  那时候,田广荣精力很充沛浑身充满着活力,他在离家二十五里以外的南塬上工作,每天晚上都要步行回到松陵村和女人温存一番。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赶回南塬,照常工作。“镇反”运动结束以后,他在吉元乡。。府工作了半年,后来,乡。。府合并,他回松陵村当上了村支书。
  一九五八年,他虚报过产量,大出过风头,他的举动使松陵村人觉得害怕。可是,在接踵而来的三年饥饿中,松陵村没有人饿S。田绪娃之所以能用几块冷馍馍给田水祥换回来媳妇,也是因为松陵村有田广荣这个当家人给大家弄来了粮食。灾难过后松陵村人对田广荣十分感激。
  那时候,公社里派人挨家挨户搜粮食,翻箱倒柜,摇坛子动罐子,一斤一两粮食也不允许农民家里有,搜出来的粮食要全部交到村里的大食堂去。田广荣是公社。。委………,知情早,在公社里未来人之前,就将各个生产队的队长召集到一块儿吩咐他们,谁家有多余的粮食,赶快藏起来。松陵村还有些粮食的农民得到消息后把粮食藏进了窨子里或地窖里。一九五八年,他目睹着人们糟蹋粮食,心疼S了。这一生,他只有三个嗜好:爱粮食,爱女人,爱权力。这三样他都爱,都舍不得丢弃。如果说,要在这三者中叫他只选择一样,他只能选择权力了。不是因为有了权就有了女人,就有了一切;不是因为权力会给他带来好处,他才爱。这是对他的嗜好的浅层次理解,他的嗜好是一种瘾,就像抽鸦片的人上了瘾一样,你要问他抽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处,真正的隐君子概括不出来。田广荣对权力产生的“瘾”也处于这种状态。他对自己的那点权力不仅是使用,而是在把玩。对他来说,玩弄权力比玩弄女人更有味儿。
  在困难的日子里,凤山县的粮食由地处山区的林由县调剂。南堡公社十一个生产大队的调粮车辆都曾遭受到沿途那些饥民突如其来的袭击,在格斗中伤过人,粮食也损失过不少,唯独田广荣率领的松陵村的大车队没有被抢劫过。数九寒天,西北风砭人肌骨,木轱辘大车要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走半个月才能把粮食运回来。每一次,田广荣都要跟着车队一起进山一起出山,吃生黑豆,喝泉水,睡冷铺,他什么苦都能吃。当饥民们不顾S活地朝他们扑来的时候,他掂一把老土。。。站在车顶上,朝天放一。。。,大声喝喊,愤怒地唾骂,运粮队的小伙子们挥动着谷叉、铡刀和长矛,他们以攻为守,将饥民们。。得四散而逃。随同他一起进山的年轻人一回村就把他们的村支书描绘成一个胆识过人的梁山英雄,松陵村的农民们对田广荣更是肃然起敬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也被批斗过,游过街,挨过打,他的头颅被硬压着低下去了,可那副硬骨头的样子没有变。后来搞“三结合”,他进了革委会,又成了松陵村的。。派。如果说,要给他的基层。。生涯做个评价,“文化大革命”那几年,他的贡献最大,他领上全村人不停歇地平整了一千多亩梯田,打了三十几眼水井。不论是寒冬腊月还是酷暑三伏天,他和庄稼人一起守在工地上,当天的任务不完成他不回去,庄稼人也不回去。当时,有人还不理解,抱怨他。几十年后,松陵村人说,是田广荣给他们干了好事。
  在他。。的这些年中,这女人给了他不少帮助,每逢遇到挫折或困难,女人就抚慰他,给他想办法,出主意,和他一起度过困难的岁月。说他不爱他的女人,那不公平。当他和薛翠芳勾挂牵连以后,他才对自己的女人淡漠了。
  田广荣和薛翠芳的偷情能哄了别人,哄不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对丈夫的感觉既灵敏又确切,不必叫她听到那是非,看到那场面,嗅到那气息,尝到那味儿,她就是聋子、哑巴和瞎子,也能从丈夫的每一个毛孔中感觉到丈夫有了外遇。女人容忍了田广荣,她不愿意声张,她知道,她一旦张开了嘴,田广荣就会在松陵村毁了。在松陵村人的心目中,田广荣是一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是周公圣人的万代根苗。田广荣就是驴粪蛋,女人也不能把他戳破,她要一如既往地让他保持外面的光堂里面的臭。田广荣的面子万万不能丢,女人就是嚼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也要维护他的尊严。她到新疆去,她的出走,不是为了她自己,那是她维护田广荣的一个举措。她害怕她控制不住自己而和田广荣犯口舌,为了薛翠芳这个女人,她觉得,她没有这个必要。她和田广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点,她很明白。
  就在田广荣为是否到新疆去而犹豫不决的时候,大儿子来电报了,电报上只有六个字:母亡故,父速来。
  田广荣将电报攥在手里,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了。他的内疚多于悲痛。他强烈地责备自己没有对女人那份情深意切的夫妻之情予以足够的偿还,不该冷漠了自己的女人。一想起女人年轻时给予他的那份爱,心里就很难受。女人临进疆的那天,还把二儿子虎明的媳妇叫到跟前来,叮咛她,要把他的生活照顾好,给他吃好穿干净;冬天里,C心把炕烧热,夏天里,C心不要叫他中了暑。女人一辈子了,每一天的心都C在他的身上。女人连一句也没提说过他和薛翠芳的偷情。如果说,女人能责备他几句,哪怕有几句警告的言词留下来,他心里也许能好受些。他也明白,不是女人不知道,是女人装作不知道。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只能用内疚代替补偿了。
  田广荣给马志敬交代了工作,当天就去了新疆。
  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车,田广荣到了库尔勒。进疆以后,他才知道,女人去世已经五天了。他要把女人的灵柩运回凤山县安葬,儿子说,新疆离凤山那么远,那不行。儿子的话有道理,天气已渐热,用汽车运灵柩至少得两个星期,一路上颠颠簸簸不说,等遗体运回来就没有面目了。他只好听儿子的话,就近买了一块坟茔,将女人埋葬在数千里外的异地他乡。
  安葬了女人,田广荣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十分孤寂。他整天守在儿子的;营里,哪儿也不去。不是美丽的新疆对他没有吸引力,而是那些沙漠、戈壁、雪山、草原在他的眼里都是忧伤的。他问儿子,女人临去世前,留下什么话没有。儿子叫妻子把母亲做的那六双布鞋拿出来说,这是我娘给你的。女人还背着儿子用自己积攒的Q,给田广荣买了一件羊羔皮的皮袄。田广荣拿起了一双布鞋,端详着鞋底上那好看的针脚,泪水潸然而下了。他觉得,只有夫妻之情才是温馨的,温暖的。夫妻之情是扎下了根的感情,即使夫妻反目了,感情的根须要在泥土里腐烂,也得好长的时间。而相好中的男女之情虽然刻骨铭心,但它像流星一样一闪就灭了。由于感情没有扎下根,看起来也是绿茵茵的,一经暴晒,一经雪虐,就枯萎了。田广荣不由得想起了薛翠芳和马生奇。有一次,薛翠芳去叫他,他就去了,他一看,薛翠芳身上被马生奇打得伤痕累累,他十分愤慨,说要把马生奇弄到派出所去好好收拾一顿。薛翠芳一听,脸立时变了,求他对马生奇不要那样。没了自己的女人,田广荣不是觉得他从此可以和薛翠芳明目张胆地来来往往了,而是要重新考虑他和薛翠芳的关系。尽管他对薛翠芳爱得很深,薛翠芳究竟对他怎么样,还需要时间来证明。
  两个多月后,田广荣回到了松陵村。儿子劝他暂且不要回来。儿子知道,母亲去世后,父亲是很孤单的。在儿子的劝慰下,他在新疆走动了一圈,从库尔勒到阿尔泰,从阿尔泰到塔什库尔干,他游览了大半个新疆。在阿尔泰山,他拣了一块石头,带回了凤山,放置在柜子上。那块石头和松陵村后边北山里的石头大不一样:石头分量重,颜色不是单纯的黑蓝色,而是蓝而发灰,灰而带白。那石头在黑夜里发着亮闪闪的光。面对着茫茫的沙漠漫漫的戈壁和一望无垠的大草原,田广荣最深刻的感触是:大。新疆简直大得没边边。他第一次明白天下究竟有多大自己究竟有多渺小。逛了几天,他的心情好多了。可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关中平原上的夏收快开始了,他C心着地里的庄稼。儿子也就没再挽留,送他上了火车。
  田广荣回来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离了婚的薛翠芳和公社里的水利水保员牛晓;相好了;薛翠芳还放出话,要和牛晓;结婚。对于牛晓;,田广荣很熟悉,他是吃家产粮的半脱产。。,听说也离了婚。本来,田广荣重新考虑他和薛翠芳的关系时也有离开薛翠芳的念头。薛翠芳刚离了婚就睡在了牛晓;的身底下?田广荣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他想:我叫你离婚,是为了叫你和牛晓;相好吗?你咋一点儿也不替我想想呢?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你为啥这么薄情呀?田广荣又怨又气。
  田广荣从新疆回来二十多天了一次也没有去找薛翠芳。他推测,薛翠芳一定要来找他,要给他说,她是怎么离了婚的;要给他解释,她和牛晓;之间是怎么回事。出乎他意料的是薛翠芳没有找他。他和薛翠芳在街道上碰见过几次,薛翠芳老远看见他,不打招呼,就躲着走了。是她要下决心和他断绝呢?还是她不敢面对他?或者说她愧疚不安?田广荣一时还摸不清。女人易变,这话不错。薛翠芳越是这样,他越想接近她;他越想接近她,越是能克制自己不去接近她。一天,薛翠芳来到大队办公室里找他,他叫祝万良隔门把她打发了:不见,她就是给他跪下,也不见。薛翠芳不甘心,又找到家里来了,他吃毕午饭刚躺下。虎明的媳妇王碧云给他说,薛翠芳来找他。他给儿媳说,叫她走,我要睡觉了。薛翠芳又被他隔门打发了。儿媳妇刚走出房间,他爬起来,半跪在炕上,透过玻璃窗,看见了薛翠芳的背身:她垂下头去,颀长的身材不再那么端直了,肩膀似乎在抽动——她哭了?他要的就是这效果。你哭去,和我有什么相干?
  他们在街道上又相遇了。他想躲也躲不开,她迎面走来了。他立时板起了面孔,想从她跟前快步而过。她拦住了他,不顾他的面孔有多冷,笑意在眉眼里塞得满满的,她很亲热地叫着田支书。他没有吭声,目光从她的面庞上越过去在远处放逐。她依旧笑盈盈的,用肩膀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一撞,完全是一副媚态,一种不合时宜的撒娇。他拉下脸说:“薛翠芳,你放庄重些,有什么话,到大队办公室去说。”他擦过她的肩膀,大步流星地走了。薛翠芳被晾到了街道上。他想,松陵村有多少人被我治得服服帖帖,不信我就治不了你薛翠芳?当夜阑人静他在炕上辗转反侧之时,他又想起了薛翠芳的热屁股大奶头,想起了他和薛翠芳。。的妙不可言,想起了薛翠芳那令他浑身打战的漂亮。这时候,假如他能把薛翠芳压在身底下温存一番,也许就会安然入睡了。一旦想起来她,他恨不能即刻爬起来像往昔那样去敲她的门。他觉得,他不能失去她,不能没有她。但转眼一想,他不能那样,他爱她,狂热地爱,但他必须治伏她,使她服服帖帖,而不是屈服她,更不能屈从她。牛犊子再顽劣,只要调教它,就能上套犁地。他要拿大,让薛翠芳摸不来他心里是咋想的。他自信,有朝一日,她会再一次来找他的。薛翠芳的心事他能摸得来:她渴望和他和好。渴望他把她压在身底下。他偏偏不,偏偏要吊一吊她的胃口。这时候,他绝不能心软。他只能等待。尤其是对薛翠芳这样摇摆不定的女人,他不能焦躁。玩女人像玩权势一样,需要耐心需要理智。这是他有能耐的精髓部分。
  十二
  田广荣和田水祥一前一后走进了大队办公室,落座后,田广荣点上了一支烟,慢悠悠地吸着,半天不开口,他的目光透过从嘴里吐出来的烟,不时地在田水祥的脸上扫一扫。田水祥忍不住了,就说:“你不是说要说事吗?”
  田广荣说:“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事情,不知道你最近听到啥风声没有?”
  田广荣没头没脑的问话使没头没脑的田水祥越发没头没脑,他向田广荣跟前凑了凑:“没有呀,没听见有谁说你的坏话。”
  田水祥没有揣摸到田广荣的心思,田广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究竟想知道什么呢?田水祥抓头发挖耳朵:“听人说,县上还要重用马子凯这个老地主哩。”
  “你咋老盯着马子凯不放?人家现在是县。。协………。”
  “你说有啥风声?”
  “我问你哩。”
  “对了,听说薛翠芳和公社里的那个半脱产黏得很紧。”
  “听谁说的?”
  “三队的几个女人。”
  “对那些败坏民风的事你要替我多C个心。”
  田水祥以为田广荣在敲边鼓,把要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他等田广荣再说得明白些,不料,田广荣却说:“你回去吧,我给你要说的就是这。”可田水祥思忖了几天也没想出田广荣到底要说啥。
  一天晚上,田水祥从六队磨面回来已是夜深人静。走在街道上,他老远看见,有人站在薛翠芳的院门前,就放慢了脚步。等院门打开了,那个人闪进去之后,他才扛着面,放开了步子。回到家,放下面口袋,田水祥用笤帚扫着身上的面尘,听见隔壁的房子门“吱扭”一声响。静夜里的响声把田水祥心中的一个暗角拨亮了:是不是公社里的半脱产。。又来了?田水祥想,薛翠芳也是太放荡了,咋能和这半脱产明铺暗盖呢?当时,好事的田水祥只是想探个虚实,证明他听到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他放下笤帚,从后院里很低矮的隔墙上翻过去了。他站到薛翠芳的房子门跟前一看,房间里灯也没关,有一个男人和薛翠芳说话,男人的说话声很陌生。田水祥看不清也摸不准那男人是不是半脱产。。,就在他打算贸然闯进房间的那一刻,转念一想,假如在薛翠芳的房间里撞见他不该撞见的人反而会把自己弄得不是人。他猫着腰,本来要溜回去,却用手轻轻地在门上一按,房子门竟然没有关。神差鬼使,他推开门进去了。
  薛翠芳已是好多天没见到牛晓;了。牛晓;一进门,他们迫不及待地上了炕,宽衣解带,房子门也忘了关。田水祥破门而入之时,两个人刚交欢在一起。薛翠芳一看是田水祥倒没有慌张,牛晓;吓得抖抖索索。薛翠芳说:“田水祥,你出去!半夜到人家家里来想干啥?”田水祥说:“你嘴还硬得很,你说我想干啥?我是来捉嫖客的。”
  薛翠芳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着。”田水祥脏话满嘴:“×是你自己的,长在你身上。你人可是生产队里的,我是队长,就要管。走,跟我到大队里去说。”薛翠芳说:“去就去,谁害怕谁?”几乎全裸的薛翠芳当着田水祥的面穿上了衣服。牛晓;用被子捂住了头和身子,不敢露面。田水祥说:“把你那野男人叫上。”薛翠芳说:“这事和他没关系。”田水祥说:“咋能说没关系?不行!叫他走。”田水祥伸手要去拉被子,薛翠芳拦住了他。薛翠芳说:“晓;,你起来,天大的事,由我担着。”牛晓;这才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了衣服。薛翠芳强硬的态度把田水祥惹怒了,田水祥问牛晓;是哪个村里的?牛晓;一声不吭,脸也白了。薛翠芳说:“你管得着吗?”田水祥指着牛晓;说:“你胡日乱嫖,嫖到我们松陵村来了?不行,跟我走。”薛翠芳一看牛晓;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生气地说:“你怕啥?跟他走。”
  田水祥把田广荣从睡梦地里叫醒了。这几天,轮到田广荣值班,他晚上就在大队值班室里睡。
  田广荣睡得很晚,田水祥叫他时,他刚睡着。他知道,田水祥在这个时候来叫他,肯定有紧要的事情。对田水祥那样的人,他无论说话办事得提防一手,提防他胡咬。有些事,需要他出面去办,但不能给他说得太清,说清了,就等于把自己押在了上面,如果出了错,田水祥反咬他一口,他就没办法挽救了。他含含混混地说出来,即使出了什么事,也不会被任何人捉住把柄的。他那天在办公室里给田水祥暗示的就是薛翠芳和牛晓;之间的事情,也不知道田水祥领会了没有。晚上临睡前,他还反复思量,怎么样把这件事给田水祥再说一遍,不要说得太露骨,但要说得有效果。由于想得太久,也就入睡很晚了。
  田广荣一看,和田水祥一同来的有薛翠芳和牛晓;,心里明白了几分。
  “这么晚了,叫我有啥事?”
  “啥事?叫他说,”田水祥指了指牛晓;,“狗。。胡日乱嫖,嫖到松陵村来了?”
  薛翠芳说:“这事和他没关系,要处理就处理我。”
  田广荣装作不认识:“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搭?”
  牛晓;说:“田支书,我是牛晓;,是公社里的水保员,你不认识了?”
  田广荣说:“是半脱产。。,咋就干这事哩?”
  薛翠芳说:“是我情愿的,我要和他结婚。”
  田广荣说:“翠芳你不要激动,没有领结婚证就睡在一块儿,不太合适吧?”
  薛翠芳说:“我们结婚是迟早的事。你们管不到我的炕上去。”
  田广荣冷笑一声:“那好呀,我们管不着,有人能管。”
  田广荣给田水祥吩咐:“你去叫两个民,,来,把他两个送到公社里去。”
  牛晓;一听赶紧向田广荣求饶。薛翠芳一看他那样子,心里像针扎了一样。
  田水祥拉开门,向出走,薛翠芳拉住了田水祥的衣角。田水祥站住了。薛翠芳眼泪花直喷,她给田广荣说:“田支书,你就放了他吧。”田广荣就要的是这句话。
  田广荣扫了一眼牛晓;,又变得和颜悦色了:“这事发生在三队,田水祥是队长,人家就该管。我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就叫你这么走了,小牛,你说是不是?我看是这样,你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写出来,检讨一下,就算了。”
  田广荣取出来了几张纸,一支笔。
  牛晓;先看看田广荣,又看看薛翠芳,他迟疑了一瞬,坐在桌子跟前,写出了他来松陵村和薛翠芳约会的全过程,承认了错误。田广荣看了一遍,叫他摁上了指印。
  田广荣给田水祥说:“这么晚了,叫翠芳和牛晓;回去吧。”
  田水祥说:“不行,便宜他狗。。了。松陵村的婆娘不能叫他娃白日了。”
  田广荣说:“小牛已认识了错误,就算了吧。”
  田水祥并不是那种粗得跟木椽一样的人,也不是实腾腾的瓷货,有时候,他心细得如同绣花针。捉奸只不过是他的意外收获,没有目的性,因此,还摸不准他的捉奸是不是捉对了,是不是合乎田广荣的心愿,也弄不清田广荣为什么就这么放了牛晓;。他在牛晓;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下一次你再敢来,我就把你的老二割下来了。”
  田广荣给薛翠芳说:“你把小牛送一送,叫他回公社去。”
  薛翠芳再也忍不住了,她哭了。她用泪眼盯了田广荣一眼,走出了办公室,头也没有回。
  薛翠芳和牛晓;出去以后,田广荣对田水祥说:“水祥,我看这事也就到此为止吧。”田水祥说:“这样不便宜了他们两个?”田广荣说:“薛翠芳可能是一时糊涂。我把话说到前头,你千万不要再声张,也不要给烈梅说,女人家话多,说出去对你和我都不好,对松陵村也不好。”田水祥说:“你说算了,就算了。没整治一下他们,总是不解恨。”田广荣说:“你放心,我会把这事处理好的。”田水祥不知道田广荣心里究竟是怎么想,他只是觉得自己白熬了半夜,有点冤枉,田广荣也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今晚上的事我记着哩,到年终,给队里转工分的时候,我叫万良给你转五个工分,你快回去睡觉吧。”晚睡了一两个小时,挣了五个工分,也合算。田水祥这才走了。
  从松陵村大队的院子里出来,牛晓;一看,薛翠芳在他的前面,他加快了步子,撵了上去。
  “翠芳,我,我对不起你。”
  薛翠芳仰着头,快步而行,一句也不说。
  “翠芳,你,你还怨我吗?”
  黯淡的月亮在云层里穿行。薛翠芳那颀长好看的身子跟月光一样,随风而摆。她还是一声也没吭,擦干了眼泪。
  “翠芳,你能原谅我吗?”
  薛翠芳站住了。牛晓;扑上去要搂抱她,她身子一闪高声说:“牛晓;,你不要那样!”
  “我是爱你的。”
  “爱?爱是个粪堆!”
  “你还不原谅我?”
  “不!我不能原谅你,你就那么尻子松?你是承认你做错了,得是?”
  “我没有错,我爱你有啥错?”
  “没有错,你写啥检讨?”
  “事情闹到公社里去,我的饭碗就砸了。”
  “你?你咋只想到你?”
  牛晓;立时没话可说了。
  “你快回去吧,不要再来了,我也不想再看见你。”薛翠芳冷冰冰地说。
  “你不是说要和我结婚吗?”
  “我算是把世上的男人看透了,这辈子不再结婚了。”
  牛晓;再一次扑过来,强行搂住了薛翠芳。他流着眼泪说:“我是怕他们以后整治你!”
  “你怕啥,我心里亮清,不要说了,快回去吧。”
  薛翠芳掰开了牛晓;的手。她先走了,大步流星地走到家门口,抬头看时,牛晓;还站在那条通向公社里的路上。她站住了,静静地看着,真是恨铁不成钢啊!这再一次证实了牛晓;的软弱,他软弱得让她觉得他那样的男人靠不住。她对他失望了。等牛晓;走进薄云遮出的阴影中,她才进了家门。她连门也没顾上关,身子靠住院门委屈而又伤心地啜泣。
  第二天,田广荣到南堡公社去开会时,拿上了牛晓;写的检讨。开完会,他进了。。委,,;涛的房间,把牛晓;写的那封检讨交给了;涛。他只淡淡地说了一遍田水祥捉奸的过程。对这件事,他没有表示任何态度。;涛把那检讨还没看完就拍起了桌子。田广荣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假惺惺地说:“;,,,小牛还年轻,不要因为这事影响了他的前途,还是息事宁人吧。”;涛说:“怎么处理,乡。。委要研究,你不要说情。”田广荣说:“能原谅就原谅了他。”;涛说:“你不要再说了。”田广荣放心地告辞了;涛。在公社大院里,他碰上了牛晓;,牛晓;缩头缩脑地还想躲开,他叫住了他,牛晓;看了田广荣一眼,脸红了。田广荣抽出一支烟,给了牛晓;。笑模笑样地给牛晓;说,他刚开毕会,要回松陵村了。他将牛晓;叫到一边,安慰他:“昨天晚上的事不要记在心上,过去了的就过去了,公社里没人知道。”牛晓;说:“谢谢田支书。”
  没几天,南堡公社。。委发了文件,将牛晓;开除回家了。
  薛翠芳第一次觉得她的院子这么空旷这么静谧。秀萍住在学校里,一个礼拜才回来一次。二女子和儿子被马生奇带走了,院子里只留下了几间厦房和两棵树,除此以外,空荡荡的。她一进院门,就想打破这沉寂,故意把脚步声弄大一些把院门撞得更响些,可是,来自脚下或手下的响声极其空洞,跟打鼓一样一点儿也不实在,反而让她觉得害怕。半夜里醒来,看着在窗户纸上舔动着的月光,她再也难以入睡。月光仿佛X光,穿透了她的胸膜,映照出了她的心,她的心里堆积着的除了孤独还是孤独。她在土炕上翻过来倒过去还是睡不着。她明白了,生活是一池水,如果波澜不惊,如果平静如铁,那池水就会把人的骨头泡软,泡碎,把人的浑身泡成一摊泥。这时候,她倒希望马生奇把他折磨一次,折磨一毕,然后再交欢,虽然,那样的交欢,她尝不到一点愉快,但能给她留下肉体上的痛楚,留下大树一般的感觉。现在,没有肉体之痛,也没有强烈的感觉,生活平平展展,像熨过的衣服,这衣服穿在身上,她却难受。人是耐不了寂寞的,尤其是女人,薛翠芳感触很深。她要男人。
  躺在炕上,薛翠芳把她的丈夫、田广荣和牛晓;一一做了比较。这三个男人都曾经给她带来过愉悦带来过痛苦,但这三个男人大不一样。马生奇是个二杆子货,他太小心眼儿,太暴躁,可他对生活能掀起波澜,对她爱得狂热,恨得发疯。田广荣很有心计,十分深沉,长时期当。。使他的算计成了性格的一部分,可他依然有激情,很会疼爱女人,也知道怎么样讨女人欢心,给她同样可以带来刻骨铭心的愉快。他和她干那事似乎也是经过算计了,包括在什么地方,什么日子,骑在她身上干多长时间,似乎都经过了他的谋划,他的这种为人使她钦佩而又后怕。牛晓;单纯,可爱,没有坏心眼儿,一上手,就像揉搓面团儿一样揉搓她,也许是他年轻的缘故,他把她弄得最受活。可是,他靠不住,他太脆弱,做人太软,他就是再活二十年也不会像田广荣那样成为一个强悍的男人,性格决定了他的为人处事,她是改变不了他的。这三个男人的共同点就是对女人的占有一样地霸道。得到女人就像得到一碗面条一样,只许自己吃,别人连一筷子也不能挑。经过一番比较经过细细地捋码,码在她面前的只有田广荣了。田广荣膀粗腰圆,能靠得住。田广荣虽然嘴上没有说,可是,心里的路数她清楚:他忌恨她和牛晓;的上床,忌恨他们的相好。这恰恰说明,他在乎她,虽然,他疏远她,冷漠她,甚至羞辱她,但她已看清楚了:他需要她。
  薛翠芳觉得,她当即要做的就是去找田广荣,把她和牛晓;之间的事全推给牛晓;,说牛晓;三番五次地缠她,说牛晓;强行解她的裤带,说她对牛晓;没有丝毫情感,说她心里只有你——我的田大哥。她硬不过田广荣,她只能用哄骗讨他的欢心,她只能把她交出去由他来揉搓。薛翠芳不仅需要一个男人,需要男人的爱抚,也需要一个家。只要她紧傍着田广荣,说不定他会续娶她的。经过一段时。。思量,薛翠芳决定这么办了。
  然而,还没等薛翠芳去找田广荣,田广荣主动找上门来了。田广荣这样做已经违背了他的既定方针:让薛翠芳来找他。不过,田广荣不是贸然行事,他觉得,这时候找薛翠芳已是时机成熟了。成熟的标志是:薛翠芳已屈服了他,他从她的眼神里能看出来,她的目光告诉他,她和牛晓;相好已后悔了。她躲着他,足以证明,她有愧于他,或者畏怯他。适可而止,不能把女人。。得太紧,一旦。。急了,说不定,她会故意拉出来一个王晓;或张晓;和他对抗。田广荣恰如其分地把握着这火候。玩人,他有一套办法。几十年来,他把松陵村玩得滴溜溜转。胆小的男人玩女人,胆大的男人玩。。治。他既玩。。治,又玩女人。他玩女人如同玩。。治,玩。。治如同玩女人。
  在一个下雨天的晚上田广荣进了薛翠芳的家门。田广荣一句话不说,看着薛翠芳;薛翠芳惊愕得睁大了双眼,半张着嘴唇。两个人都愣了一刻。薛翠芳叫了一声广荣,扑上去抱住田广荣哭了,她的泪水奔涌而出,浑身颤动,哭得十分伤心。原先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来了。她没有给田广荣叙说她和牛晓;相识的经过,没有指责唾骂牛晓;。她捶打着田广荣,嘴里嚷嚷着:“怪你,全都怪你。”她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做出少女状,做出一副娇态。田广荣说:“对,全怪我。”田广荣明白,这时候,让男人和女人的下面说话,比用嘴巴说话更起作用,肉体的交合是弥合男人和女人之间矛盾的最佳方式。他不想听薛翠芳再说什么,也不允许薛翠芳再说什么。他将薛翠芳抱上了炕。长时间没在一起,两个人都很卖力,都很认真,都觉得新鲜,都觉得满足。之后,田广荣将薛翠芳用一只胳膊搂住,抚摸着她的裸体,似乎陷入了沉思。
  “你又在想啥?”
  “我在想,我是说出来呢?还是不说?”
  “啥事嘛?你想说就说。”
  “那好呀。我问你,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开始不主张你离婚,后来又叫你去离婚?”
  “不知道你耍的是啥把戏?”
  “也没有把戏,我不叫你离婚,是叫你等我;我催你离婚,是要娶你。”
  “啥时候娶我?”
  “你啥时候想嫁给我,我啥时候就娶你。”
  “现在就想嫁给你。”
  “那就现在娶你。”
  “你是不是哄我?”
  “我啥时候哄过你呀?”
  “你就是把我哄了,我也不知道。”
  “这一次让你知道,我没哄你。”
  田广荣这么决定了,肯定要这么做,不过,薛翠芳还是觉得有点突然。她没有说什么,搂住了田广荣。
  窗外,房檐水叮当叮当地响着,那不快不慢的节奏比催眠曲更诱人。下雨天才是农民真正的节假日,雨的气息如同火一样在房间里燃烧,那气息使庄稼人陶醉。田广荣的欲望又在膨胀,仿佛是雨水滋润着他。虽然,他已力不从心了,但他还想跃跃欲试。一丝不挂的薛翠芳慵慵懒懒地躺在田广荣的怀抱里如同一只温顺的羔羊。她真的要给田广荣做婆娘了?田广荣的这一决定使她既高兴又慌恐。好像她脖颈上套了一个大锅盔,饿极了,还不知道怎么下口。
  十三
  一九八二年国庆节那天,田广荣和薛翠芳结了婚。
  马秀萍在母亲再嫁的那天表现出的自然、坦然和对田广荣的尊敬、礼貌使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赞叹不已:田广荣真有福气,得到了一个贤惠的女人不说,还在半路上拾了一个孝顺的女儿。
  晚上,客走人散。毕竟是中年人的再婚,加之田广荣是村支书,村里人都知道他不苟言笑,没有一个人来闹房。已经有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出来进去走动了一整天,薛翠芳已是很困倦,她懒得去收拾灶房里的那一摊子,就进了房间。她刚进去,女儿随之而来了。马秀萍给薛翠芳说,她要回老家去睡。薛翠芳说:“这就是你的家,回去干啥呀?”马秀萍说她还不X惯,等她慢慢地X惯了再说。薛翠芳没有强求女儿,她叮咛女儿要把院门关好。马秀萍说她知道。女儿一走,她歪在炕头不想动弹了。田广荣端了一盘凉菜提了一壶酒,进了房间。他一看,薛翠芳已经躺下了,就没有再打扰她。他将酒和菜放在桌子上,独斟独饮。几杯烧酒下了肚,他放下筷子,捏着酒杯,看着杯中物,眼睛潮湿了:他面对的这个家如同他下咽的酒,醇香中拌有辛辣。使他心里觉得温暖适意的是,他终于把薛翠芳娶进了门,不要说抱着薛翠芳睡觉有多惬意,他下半辈的生活也有人照顾了,他相信薛翠芳能照顾好他。使他痛心的是,两个儿子以及儿子一家都离开了他,视他如路人。大儿子有好多年不回家了,他的母亲下世后,连一封信也没来过,大儿子对他的置之不理比二儿子的当面顶撞更令他痛心。他指望虎明两口能和他好好地过日子,他的指望落了空,这小两口和他闹翻了。儿媳走的那天把小孙子也带走了,一走就是半个月。往昔,他有了心烦之事,回来抱抱孙子,逗着孙子玩一会儿,心里还能舒展些,现在,连这点天伦之乐他也无法享受了,这是最遗憾的。生活是五香大料,无论缺了哪一味都会觉得淡薄、淡漠。田广荣喝着喝着,喝出了一种凄怆之感。
  他放下酒杯,走出了房间。
  电灯光把院子里照得白而发亮,仿佛舞台一样,有点不真实。秋风在那棵杨树的树叶上纵情地蹿动着,一片黄叶擦肩而下,落在地上的叶片儿仿佛秋后的蚂蚱一样没有生机。院子里没有拆掉的炉灶和没有搬走的桌凳面孔苍白而漠然。田广荣走到跟前,伫立了一刻,到前院去,关上了院门,他将院子里的那只大灯泡儿也关了,院子里即刻沉入了黑暗之中。他抬头看时,天阴沉沉的,不见一颗星星。
  进了房间,田广荣弯下腰去给薛翠芳脱鞋。薛翠芳脚上是一双朱;的新皮鞋,鞋很合适,惋惜的是鞋带子比鞋的颜色稍浅一点,仔细看,那鞋带子跟枯萎的芥草一样衰弱,鞋的色泽被陪衬得有点嚣张。薛翠芳并没有睡熟,她坐起来一看,田广荣表情很忧郁,问他:“你是咋了?”田广荣一笑:“高兴,真的高兴。”薛翠芳抱住了他。她忽视了田广荣的情绪,几乎是把田广荣扳倒在炕上的。两个人钻进了一个被窝里,田广荣没有一点儿兴致,薛翠芳以为他也困倦了,没有再强求他。她哪里知道,田广荣在翻弄心事,他翻上来的,是他不愿意看见的伤感而怆然的一幕。
  开开院门走进去,马秀萍吸进肺腑里的是一缕空旷、寂寥的气息。她把院子里和房间里的灯都打开了,亮光并不能驱除她的孤寂和落寞。在这个院子里她长到了十六岁,第一次觉得冷凄凄,孤零零。母亲虽然和她在同一个街道上同一个村庄里,她们离得并不远,但她忽然间觉得母亲和她之间有不可弥合的距离,她忽然间意识到母亲不再属于她,而是属于田广荣了。田广荣不是娶了母亲,而是从她身边把母亲夺走了。没有得到过父爱的马秀萍是在母亲的爱抚、呵护中长大的,母亲的情感像大地一样,她的情感根须深深地扎在母亲深厚的情感土壤中,而母亲一旦属于田广荣,她的情感就会被连根拔走,对此,她有点担心有点后怕。她对田广荣之所以觉得陌生,甚至疏远,也和她对母亲的情感的深厚分不开。
  在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离婚之前,对于母亲和田广荣之间的暧昧,敏感的女孩儿已经觉察到了,她对这个脑袋硕大、目光冷峻、威严高大的田广荣既尊敬又畏怯,内心里并不喜欢他。每当田广荣走进她家的院门时,她就垂下了脸,或者故意摔门跺脚,表示不欢迎。为此,也曾惹过母亲生气。她觉得,田广荣和她共同争夺母亲,她不能让田广荣把母亲从她身边夺走。后来,她发觉,她较量不过田广荣,田广荣最终会夺走母亲的。为了不叫母亲为难,她放弃了争夺。现在,既然他做了她的继父,她就应该有一副养女的样子。在一整天里,她做得很得体,是为了叫母亲高兴,也是为了顾全田广荣的面子。
  本来,马秀萍打算在家里住一个晚上,天一亮就去学校。可是,她在家里呆不住,家中的静寂仿佛从角角落落里生长,长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使她不敢涉足。她一走动,脚步声格外响亮,房子门,小凳子,所有她动过的物件都跟着起哄,连她自己的呼吸也清晰可辨。她有点害怕了,害怕孤单害怕寂静,她走出了院子,锁上了院门,踏上了通往县城里的那条土路。田野上有秋风,有庄稼,有声音,有使她舒畅的空气,有能消解她的孤独寂寞的气息,一走上田野,她长长地呼吸了几口。
  迎面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祝永达。他上午给田广荣忙完婚礼的事,就赶着到县城去给大队扩音器上买部件了。祝永达推着自行车。
  “秀萍,你要去哪搭?”又在这条路上碰见了马秀萍,祝永达有点诧异。
  “回学校去。”
  “快十点了,你一个人咋能回学校呢?”
  “一会儿就走到了。”
  “。。知道吗?”
  “我妈,”马秀萍觉得她在祝永达跟前没必要说谎,“不知道。”
  “不要犯傻了,跟我回去吧,。。会C心的。”
  “我没有家,回哪搭去呀?”
  马秀萍的这一句话道出了她心中的全部秘密。
  “。。本来今天很高兴,你这么一走,又要惹她生气了。”
  “她想生气,就生气去,我不回去。”
  “那我就回去叫。。来。”
  祝永达说着要跨上自行车了。他的这句话把马秀萍给牵住了。
  “永达叔,你等一等,我跟你回去。”
  尽管西北风已经将天上的阴云扫荡了一遍,天地间依旧朦朦胧胧,从薄云中透出来的月光很有限。祝永达还是看不清马秀萍面部的细微变化,他只能用眼睛以外的器官去捕捉她的神情,捕捉她的气息。或者说马秀萍只是在他的感觉之中,祝永达感觉到马秀萍和他并排而走,距离他很近,感觉她又变了,变娇美了,变成熟了。他记不清他有多少个时日没有看见马秀萍了。她就在他身边,而他却在脑海里翻腾着第一次在松树下遇见她的模样,搜寻着他最后一天从兽医站学X回来时在路上和马秀萍相见时说过的话。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自行车链条发出的铮铮的响声如房檐上的冰凌一样晶莹。能听见马秀萍的呼吸声有点窘迫。祝永达只顾想心事,脚下不知怎么的崴了一下。他停下来,弯下腰,一只手去抚脚。
  “永达叔,咋啦?”
  “没有啥。脚底下有个小石头。”沉默由此而打破了,“你的学X成绩咋样?”
  “还可以。”
  “不要让家里的事影响你的学X。”
  “我知道。”
  “和田支书把关系处理好,不要叫。。为难。”
  “我知道。”
  祝永达想找一个话题,可是,心中的话像搅乱了的线,抽不出头儿来。如果不是他在这条路上又碰见马秀萍,也许,他不会把心思用在马秀萍身上。既然碰见了马秀萍,他就不好按捺自己了。他曾经做过这么一个梦:他梦见马秀萍在一条山路上不停地走啊走,走过了几道弯,翻过了几道梁,走到了一个很陡处,马秀萍再也上不去了,她绝望地趴在山下啜泣。站在山顶上的他一看是马秀萍,就给她撂下去一根荆条,马秀萍骑着这个荆条,飞上了山顶。马秀萍老是在他头顶上飞旋,就是下不来。他急了,跳上去抓,一把抓下来了她的一只鞋,他把鞋搂在怀里要走,马秀萍从荆条上下来了,她叫喊着:还我的鞋,还我的鞋。他记不清,他究竟将鞋给了马秀萍没有。第二天,他就想把这个睡梦告诉给马秀萍。仔细一想,他老远跑到学校里去,为了一个睡梦而找她不是荒唐可笑吗?于是,他就断了这个念头。
  月亮从云层里挤出来了。村外几乎不闻任何声籁。银灿灿的月光跟水一样将马秀萍洗了一遍:她的脸庞很光洁,胸脯比一年前似乎又丰满了,腿也修长了许多。多美的一个姑娘啊!不是十分透彻的美,而是月光下那种朦朦胧胧的美。祝永达不敢多看她一眼。他漫无边际地说: “我做了一个梦。”
  “谁还不做梦呢?我也梦多得很。”
  “梦见过啥?”
  “梦见我小时候爬上了一棵树去摘杏子,裤子划破了,尻蛋子亮出来了,也没摘下一个。”
  “我梦见过你……”
  “梦见我干啥哩?”
  “梦见你上树摘杏子,裤子划破了,尻蛋子亮出来了……”
  马秀萍吃吃地笑了:“永达叔,你哄我哩。”
  面对这么一个洁净妩媚的姑娘,他怎么好意思说他梦见了她?说梦见了他想她?他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用玩笑遮掩了他的企图。
  马秀萍说:“永达叔,你等一等,我跟你回去。”
  祝永达笑了:“看看,你还是爱。。。”
  马秀萍说:“我不回去我妈C心。”
  马秀萍和祝永达一块儿进了村。两个人依旧并排走着,谁也不说话,祝永达能听见马秀萍的呼吸声十分畅亮。祝永达按了几下自行车的铃。夜晚的铃声跟河水一样清。马秀萍用手捂住了铃,吭地笑了:“永达叔,你真像娃娃一样。”祝永达也笑了:“不要说我是娃娃,再年轻十年就把我美S了。”马秀萍说:“你本来就年轻着哩。给我当叔,我划不来哩。”祝永达笑了:“你说我年轻?那好呀!”祝永达一听马秀萍奉承他,心里热乎乎的,他真想把马秀萍一把揽过来。但他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马秀萍没有再回自己的家,她叩响了田广荣的家门。开门的是田广荣,他拉开院门一看是马秀萍,急忙说:“快进来,你看我,真是糊涂了,还以为你睡下了,就把院门给关上了。”田广荣的歉意中含有对女孩儿的疼爱。马秀萍没说什么,一脚踏进了院门。
  “你想吃啥,叫。。起来给你做。”
  “我啥也不吃。”
  “锅里有热水,你自个儿舀些水洗一洗。”
  “知道。”
  “北边厦房里的床我给你铺好了。”
  田广荣从房间里出来,把院子里的灯开开了。马秀萍打好水,端进房子,关上了门。从马秀萍一进院门,田广荣的目光就一直尾随着她,跟着她进了灶房跟着她回到了房间;目光里全是她的身影,耳朵里全是她舀水关门的声音。他听见马秀萍在房间里洗脸,在院子里呆呆地站了一刻,才关了院子里的灯,进屋睡觉去了。
  十四
  从内心里推拒到感情上接受田广荣,马秀萍是历经了一个过程的。
  马秀萍和田广荣难以融洽的原因不只是她觉得田广荣霸占了母亲的感情世界,不只是她不愿意和田广荣共同分享母亲的爱,不只是女孩儿那点小小的可怜的嫉妒在作怪,不只是田广荣的冷峻和她的性格格格不入。田广荣的虚伪是她情感上的大敌,她觉得他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都经过了修饰打扮,都经过了精心斧凿,很不真实,具有表演的意味,是小说中描写的官场上的那些人惯用的伎俩,这是天真而单纯的女孩儿最鄙视最憎恶的。她怀疑田广荣对母亲的爱也是假惺惺的。相比之下,父亲的鲁莽、粗暴、简单才真实。女孩儿初入社会,她需要看到生活中很真诚的事物,人性中很纯粹的一面,而田广荣不能给予她这些。田广荣对她的关爱是不是也含有水分?马秀萍默默地审视着,用挑剔的目光。
  马秀萍毕竟是在父亲的呵斥声和羞辱中长大的,从小没有得到父爱,也就必然渴望,有人给她稍许的爱意,她就十分感动了,这是马秀萍不能坚守自己、感情上容易摇摆不定的原因。田广荣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在感情上不断地赐予她小恩小惠,马秀萍推拒也罢,讨厌也罢,他从不计较。他明白,他和马秀萍要建立父女之情或者比养父和养女更深的感情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他尽量做得很人情,很父亲,很耐心。女孩儿那感情的土壤很浅,容易渗透容易浇灌,特别是对马秀萍这样一个受过伤害的女孩儿来说,更是这样。这一点,他看透了,因此,他先是喷洒毛毛雨,继而再用大水灌注。
  礼拜天,马秀萍没有回家来,田广荣放下手头的工作,撵到凤山县中学。在县城街道上,他给马秀萍买了一身新衣服。为了买这身衣服,他在市场上叫了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儿,叫她们试了样式,帮他选择了色泽。他找到女生宿舍,马秀萍的同学告诉他,马秀萍到她的一个同学家里去了。他把那身衣服给马秀萍放在床上,叫她的同学转交给她。
  第二个礼拜天,马秀萍还是没有回来,田广荣又撵到学校里来了,他给马秀萍带来了她喜欢吃的炒黄豆,买了几个新笔记本、两瓶雪花膏和女孩儿用的小玩意儿。他来的时候,马秀萍刚刚吃毕中午饭回来,马秀萍一看是田广荣,先是一怔,然后,不冷不热地问他吃过饭了没有?田广荣说吃过了。她给田广荣倒了一杯水,坐在床沿上,目光从田广荣的秃顶上掠过去落在了门外。田广荣把买来的东西一一给她,她收下了,没说一句致谢的话。田广荣说:“秀儿,我给你们的班主任和管伙食的老师说好了,从下一周开始,你在老师灶上吃,我一月来给你结一次账。”马秀萍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田广荣临走时,给了她五十块Q。她接住Q,将Q攥在手里,忍不住,流下了几滴眼泪。她将他送到了校门外,送上了街道。她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跟在田广荣后面,低着头,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其实,她心里翻腾得很厉害。
  第二天课间休息时,班主任老师把她叫去了。班主任老师对她说,你父亲来过了,问了你的学X情况,他一再叮咛要把你抓紧一些,我告诉他,你的英语较差一些。他说,叫英语老师给你另外辅导,报酬他付。我给你们杨老师说好了,晚饭后你到杨老师的房间去,叫她给你补X。马秀萍一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刷地流下来了。班主任老师不知是咋回事,问她:“马秀萍,你怎么了?”马秀萍哇地哭了:“你不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爸爸,是继父。”班主任老师不由得感叹:“你的继父对你真好呀!”马秀萍不是有意识地告诉班主任她和田广荣是什么关系,她的表露是由衷的,她被田广荣的所作所为感动了。
  在那一个礼拜里,马秀萍的感情一直在动荡之中。他的亲生父亲能对她怎么样呢?给她的人生和生活带来了什么呢?她觉得,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在感情上接纳田广荣,即使他有什么毛病,她也不能拒绝,他对她太好了,他关爱她,供她读书,一心想把她“培养”成才,她应该为有这样一个继父而高兴,而骄傲。她细细地回想,觉得田广荣投来的每一个眼神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很父亲,都浸洇着温暖的父爱;这种爱是宽厚的,真实的,巨大的,清澄的,不含一点儿杂质。她觉得,在过去的日子里,她是带着偏见审视他挑剔他,是一个女孩儿淘气的脾气在作怪,所以,她才推拒他,讨厌他。她辜负了他的一片善心和爱心。
  又到了星期六。下午放了学,马秀萍早早地回到了松陵村。她一回去,就问薛翠芳:“我爸哪搭去了?”薛翠芳说:“到大队里开会去了。”“啥时候回来?”“不知道,你找他有啥事?”女儿嗔怪道:“只许你找他,就不许我找他?”薛翠芳已经察觉到,女儿对继父的态度有了变化。薛翠芳说:“不用你去找,他晚上就回来了。”
  田广荣开完会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了,马秀萍还没有睡,她一直在等田广荣。田广荣一进房间,薛翠芳就告诉他:“秀儿回来了。”“在哪搭?”“可能睡下了。”“我过去看看。”“娃睡下了,你不要打搅了。”“叫我站在窗外看一看。”薛翠芳笑了:“神经病,八辈子没见过女儿?”田广荣说:“我想娃了。”薛翠芳说:“我明日个老早叫她起来见你。”薛翠芳进了灶房,在炉子上给田广荣热了一碟子菜。她端着菜,走进房间一看,秀萍坐在脚地的凳子上和田广荣说话。薛翠芳说:“我还以为你睡下了。”马秀萍说:“哪能呢,没见到我爸,咋能睡下?”马秀萍从书包里取出了一顶帽子说:“这是我给我爸买的。”帽子是呢子料,天蓝色很饱满。薛翠芳接住帽子看了看,叫田广荣戴上试试。马秀萍从母亲手里要过去帽子,她走到田广荣跟前,给他戴在了头上,还没等薛翠芳开口,马秀萍便说:“我爸戴上这帽子年轻多了,不信,你去照照镜子。”马秀萍开口一个“我爸”,闭口一个“我爸”。田广荣到镜子跟前一照,连声说:“年轻了,是年轻了。”马秀萍给他买的这顶帽子确实很合适。有了这顶帽子,他的头上仿佛多了一道温暖闪亮的光圈。看着马秀萍和田广荣亲热的样子,薛翠芳心里热乎乎的。
  女孩儿对继父的情感急剧地变化着。她觉得这个被松陵村人尊敬、在南堡公社甚至凤山县也有些名气的男人,是值得她钦佩和崇拜的。继父将她失去的爱大幅度地弥补上了,也满足了她的虚荣——同学们为她有这么一个继父而羡慕不已。继父来过几次学校之后,连班主任老师也对她特别偏爱了。
  每个礼拜六回到家,马秀萍都要和田广荣在一块儿呆半个下午的。她像小孩子一样和田广荣又闹又玩,捂他的眼睛,抓他的帽子;听他讲年轻时的故事。马秀萍回学校时,田广荣的工作再忙,也要把她送到县城里。偶尔,有一个礼拜天,马秀萍没有回来,田广荣就在家里急得团团转,星期天非要到县城里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其实田广荣的感情早已转移到了马秀萍的身上。他很爱这个养女。他对马秀萍的爱是真实的,不掺一点儿假。
  就在那年冬天里,不知为什么,马秀萍一次也没有回松陵村来。
  每逢星期六,田广荣照例去县城里看望马秀萍。薛翠芳发现,田广荣从学校里回来后,神情常常很忧郁,她问秀萍怎么样,田广荣总是一句话:“她功课忙。”使薛翠芳感到疑虑的是:田广荣不再念叨马秀萍了,她一旦提起她,田广荣就十分烦躁。她不知道,父女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放心不下,到学校里去找到了马秀萍。女儿比秋天里的时候瘦了些,但她看不出她有什么心思,她问女儿:“你咋不回来了?”马秀萍也是那句话:“功课忙。”她还有点不相信:“真的是功课忙?”马秀萍淡淡地一笑:“我还哄你干啥呀?你不要为我C心了,快回去吧。”
  马秀萍把母亲送出了校门。她看着淹没在人群中的母亲的背影,几滴眼泪挂上了脸庞:这件事如果让母亲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她再一次责备自己,你太让母亲伤心了。母亲怎么能想到,她的女儿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来?她的心情刚刚平静下来,一看见母亲,心里又纷乱如麻了。她无法面对母亲十几年来的呵护和疼爱,无法面对自己的青春和未来。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责问自己:是他。。你就范的还是你顺从了他?或者说你渴望由他来打破你对那奥秘的探究?难道是你喜欢上了他?她确实喜欢他,她不能哄自己。但是,她觉得她没有和他上床的想法,也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她喜欢他只是在心理层次上。如果说不喜欢他,那你为什么要两次三番地来满足他呢?为什么要听凭他的宰割呢?为什么不去反抗呢?她无法解释自己矛盾的心理,也无法满意地答复自己。她一想起残秋初冬的那几个夜晚,心就碎了,那些天,母亲到医院照顾生病的外婆去了,把一个寒冷的家留给了她和田广荣。就在那几个夜晚,她处于混沌的状态,被肉体之欢麻醉了。事过之后,只是觉得害怕。她对田广荣还没有足够的恨,她还没有发觉,田广荣不只是占有了她的肉体,他已经把她的灵魂侵蚀了。他把“魔”放置在她心中使她难以摆脱,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他暗暗地蹲在她心中的某个角落,就像沾在一匹白布上的一个污点,要洗干净,就得伤了布。不然,她会C起一把刀子,一刀捅向他。她清楚地记得,当她穿着一件小背心洗头发的时候,是田广荣给她从灶房里打来了换洗的热水。在田广荣面前,她没有回避赤裸的胳膊半露的酥胸;她在房间里洗完澡,喊叫妈妈给她拎拖鞋,推开门进来的不是妈妈,而是田广荣,他站在几乎全裸的她面前,她不但没有羞怯,反而冲他笑了笑。有一次,她捂住田广荣的眼睛,两个人嬉闹时,田广荣竟然回过头来,亲了她几口,她不但没有恼怒,反而觉得爸爸亲他的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他搂住她把她压在身底下的时候,她只是不断恳求,恳求他不要这样:“我妈知道了咋办呀?”“不会知道的,我爱你,秀儿。”她尚还清醒的是,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她心中有一种禁忌。微弱地反抗之后便是顺从,由他摆布。最不能容忍的是她自己:当田广荣从她身上下去的时候,她竟然觉得不满足,双臂搂住了他的腰,渴望不要到此而结束。肉体的需求和意识的反抗朝两个方向跑。
  对于马秀萍来说,在那一刻,所有的禁忌规范都是脆弱的,只有肉体强大无比。事毕,她讨厌自己,憎恶自己。假如她坚决拒绝会出现什么局面呢?可她当时没有这样想。
  这个冬天好冷啊!田广荣浑身冰凉,东南风像刀子一样刮他。他踩着薄薄的雪向县城里走,脚下一走一打滑,冻得发硬的乡村土路似乎存心要把他撂倒,他走得十分小心,十分吃力。
  到了县城,来到凤山县中学门口,他徘徊了几趟,没有进去,有几个礼拜天,他都是这样。走在路上,他还不断吩咐自己,一定要见见她,哪怕她哭也好,骂也好,闹也好,见她一面,就放心了。可是,到了学校门口,一看见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年轻娃们,他的底气就不足了,腿连一步也迈不动了,他觉得,他在马秀萍面前已经彻底垮台了。当基层。。几十年,他使唤的是一张嘴,是语言。他曾用语言征服过打垮过他的对手;他曾用语言说服过欺骗过对他存有疑心的人;他曾用语言煽动过利用过他的同路人;他曾用语言温暖过抚慰过他所喜欢的人。他的语言不灵了,对于马秀萍来说,他用什么样的话哄她,也哄不了。田广荣在街道上走了一圈,第二次来到凤山中学门口,他守在那里,一厢情愿地希望马秀萍能从校门里出来,他在砭人肌骨的冷风中站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见马秀萍的踪影。他只好回去了,只好再一次哄薛翠芳:“女儿功课忙,回不来。”
  在这个冬天里,他怕的不是马秀萍,而是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心里总是在发冷,似乎冷彻骨髓了,血肉、神经、骨头都成了一块冰。他的威严和威风似乎已离开了他的身体,不翼而飞。他无法施展自己了,这最可怕,也最苦恼。其实,事情发生后,马秀萍没有责备他没有辱骂他,更没有不顾S活地和他闹。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先征服了她的灵魂,然后才占有了她的肉体。他知道,她不会反抗,也不会闹事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秀儿,我爱你,真的爱你呀!”他觉得,他对这个漂亮的女孩儿的喜欢简直是火烧火燎,他一个礼拜不看见她就坐卧不宁,只要一看见马秀萍的身影,只要一听见马秀萍的说话,或者,呼吸着含有她的气息的空气,他的那颗骚动不安的心就平静了。爱情使他的心理变得年轻了,他不安,他焦灼,他失去了平时稳重的派头,无法扎出。。的式子来,显露着处于爱中的男人的本来面目:由兴奋到抑郁,由抑郁再到狂躁,以致伤心落泪。这种爱像海洛因一样一天天地毁灭着他。他一定要占有她!这是他喜欢她的最终目的。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什么伦理道德他全不顾。在秋天里,在初冬,他整天谋划着,怎么样才能得到她。机会终于来了,机会是薛翠芳给他的——她离开了这个家整整一个月。他占有了她,得到了她,他的心再也不能安宁了。不是他所想的那样,马秀萍从此以后就可以由他摆布,恰恰相反,马秀萍住在学校里不回来就是对他的回答:那不是爱,那是。。。。他倒不怕。。。,但他不能不怕自己。
  虽然忐忑不安心事重重,田广荣极力板着面孔,极力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出现在松陵村。
  十五
  田广荣依然和马秀萍僵硬地相处着,依然没有摆脱担心和不安。这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了。
  这一年春天里的三级。。会比往年召开得早。参加了三天会议,田广荣铁青着脸,没说几句话。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三级。。会议的内容和往年截然不一样,不是春耕生产的动员和安排,不是他听惯了的老调子。这次三级。。会议是一次大的变革的动员:凤山县去年冬天已在三个公社搞了生产责任制的试点,今春要全面铺开,夏收前全部结束。对于田广荣来说,生产责任制是一个新鲜的名词,它像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公社、“文化大革命”一样的刺激,这个名词从公社。。委,,;涛的口中一讲出来,就把参加会议的一些。。震住了,他们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了,生产责任制的实质是:解散生产队,分田到户。这不比当年的分享胜利果实,不比吃大食堂,不比斗走资派,以往的这些“运动”都在革命的旗帜下进行,都是搞社会主义的一个内容,而眼下即将开展的这个“运动”算什么呢?也算是一场革命?当了几年或者几十年生产队。。的庄稼人觉得诧异、吃惊、丝丝兴奋,兴奋中掺杂着担心。田广荣可不是那么迟钝,当田广荣敏感地意识到,这个运动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很震惊。头脑里飞快地闪上来两个字:灾难。
  田广荣叮咛自己,要跟上变革了的时代步伐,即使有不同的看法,也只能暂且埋在心里;他要以一个崭新的形象出现在松陵村的。。治舞台上。“三干会”结束的第二天,他就召开了社员大会进行动员,对上面的文件,他照本宣科,调子平缓,没有一句赞成的言词,也没有表示反对的话。谁也看不出,他对这次“运动”抱的是什么态度。他像宣传当年的合作化、。。公社一样地卖力:他吩咐祝万良买了几百张红帖子,叫来了五个能写毛笔字的农村秀才在大队办公室里写标语,他吩咐祝永达把扩音器的音量开到最大,从天明到天黑,不停歇地在广播上播放文件录音。两天之后,大红帖子将松陵村裹住了,口号标语满天乱飞,高音喇叭震得土墙上斑驳的泥皮哗啦啦地向下掉;那气势无异于又一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很快地,松陵村的老老少少都知道,要解散生产队了,要分田到户了。年气末尾那兴致勃勃的气氛仿佛被拦腰截断了,走亲戚送灯笼的庄稼人把话题转移到了即将开展的这场“运动”上了,他们彼此传递着,相互议论着分田到户的事情。
  坐在大队办公室的田广荣只有一门心思:收集信息,掌握两千多名庄稼人的情绪,他首先要把握准他们的脉搏,再对症下药。不断给他传递信息的是会计祝万良、三队的队长田水祥、七队的队长田得安,还有大队长马志敬,以及妇女主任何宁娟。田广荣只是听这些人给他汇报,却不表态。他问得很详尽:哪些人表示反对?哪些人表示赞成?哪些人依旧是模棱两可?他最关注的是贫下中农和过去的那些地主富农态度如何。他吩咐各。。小组长,把每一个。。员的想法都得弄清楚。
  当田广荣问及祝义和的时候,田水祥高喉咙大嗓子地说:“地主到啥时候都是地主,改变了成分还是地主。老奸巨猾的祝义和嘴里胡支吾,我能看得出来,他心里赞成单干,嘴上不说,他可能想把他家那一百亩地要回去自己种哩。”田广荣特别叮咛田水祥:“不管谁怎么说,你都不要说人家错或对,你只听,一字一句地听,把听到的全记下。”
  听说要解散生产队,祝义和也是震动不小,像田水祥所说的那样,他内心确实赞成那样做,担心的是做不下去,他劝祝永达不要跟着起哄,看看动向再表态。祝永达说:“看啥动向?生产队早该解散了。那时候把地主富农的土地分给了贫下中农,是想叫贫下中农富起来。搞了那么些年,富人变成了穷人,穷人也没富起来,大家都没粮吃,大家都饿肚子,生产队有啥好处?”吕桂香将饭端来了,父子俩都没有动筷子,他们说不到一搭儿去。祝永达是读过历史的,谭嗣同以血示众,就是为了实施变革,近代史记录得清清楚楚。解放后,庄稼人走了不少弯路,现在,叫大家走正道儿,一些人却不走。不是走正道儿费力气,而是大家把歪道儿当做正道儿走。这些道理,祝永达没法给父亲说,父亲按他做人的规范要求儿子。祝义和将面碗端在手里,用筷子搅了搅,又放下了:“你就没想想,人家把咱的地分了,搞合作化,搞。。公社,搞了十几年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把大家拢住?现在,人家咋能把门打开,叫大家放了羊?”祝永达说:“我想过,人家怕把羊在圈里闷S了。”祝义和说:“大家都放了羊,要田广荣干啥呀?田广荣不把大家攥在手心里,晚上睡不着觉。”祝永达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了父亲的对面,带着恳求的口气说:“爹,你想不通,装在心里就行了,不要到会上去说,你一说,就给人家的灶火眼里添上了柴,有些人就等你的话哩。”祝义和说:“不是我想不通。我也知道。。。。这么做对着哩。过去了的事,我不能不给你说说,一九六二年,搞‘三自一包’,田广荣看得清,不同意。当时的大队长是田兴国,他站出来要搞,结果就把地包了一些到了农户,结果呢,上面说是走资本主义,田兴国丢了大队长不说,还被批判了几场。”祝永达说:“这一次和一九六二年不一样,不是搞‘三自一包’。”祝义和说:“有啥不一样的?。。。。搞了那么多运动,我都经见过。啥事喊得越凶,越没好结果。”其实,祝永达也说不出来不一样的道理,他只是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吕桂香走进来一看,这父子俩还没吃饭,就说:“饭都凉了,你爷俩还争啥?这是大家的事,不是咱一家的事。”祝永达端着饭碗出了房间。他蹲在他栽的那棵泡桐树下去吃饭。那棵泡桐树有碗口那么粗了,祝永达的身子靠住它,觉得稳稳当当的。
  刚吃毕饭,生产队里的钟响了。田水祥在街道上吆喝:“到饲养室开会!”他的嗓音像他一样干瘦干瘦的。
  三队的社员们陆陆续续到了会场(饲养室脚地)。十几头牛卧在圈里,一边回草,一边盯着这些庄稼人。它们毫无顾忌,或者站起来尿尿,或者卧着屙屎。牲口味儿屎尿味儿以及草料味儿将饲养室的空气调和得很复杂。庄稼人嗅惯了这些味儿,觉得很亲切很亲近。婆娘们来得早,坐在脚地。。,她们手里都拿着针线活儿,一边说话一边做,利用开会做针线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男人们靠着两边的牲口槽而蹲,有的干脆就坐在木槽边,一条腿支在脚地,一条腿曲上去,准备打瞌睡。人还没到齐,自然就先用闲话开了场。尤其是婆娘们,她们手不闲,嘴也不休,似乎嘴闲了,手里的针线活儿就做不细。话题是从六队一个叫女女的媳妇生娃引起的。这个女女,成数不够,傻乎乎的。女女的男人也是差一窍的二锤子货。可是,就这两口,却生了一个男孩儿,这是一些生了一胎又一胎女孩儿的女人求之不得的事情。赵烈梅先开了口:“那瓜,×还能得很,一生就生了个儿子。”坐在赵烈梅旁边的年轻女人,嘴唇特厚,眼睛特小,她是祝拴奎的媳妇,叫香香。香香用胳膊推了推赵烈梅,未开言,厚嘴唇里先送出了薄薄的笑:“二嫂呀,你说,她瓜不兮兮的,咋会知道干那事呢?”赵烈梅说:“看你问那话?连猪狗都知道一个向一个身上趴,她好坏是人,还用得着谁给去教?”田根根的媳妇二花也凑上来说:“男人和那瓜干那事,那瓜受活不受活?”赵烈梅笑了:“你用洋火掏掏耳朵试一试,耳朵受活不受活?是人,都差不多。”二花说:“怪道人常说,烧锅要烧豆秆,日人要日碎汉。不要看她汉子碎,男人就爱那万货。”靠住木槽站着的田水祥朝说闲话的婆娘伙看了看,粗话出口了:“我说你们婆娘伙,凑到一块儿再没说的啥了,不是烧锅做饭,就是日×生娃。咱说正事吧。”二花那吊梢眼一张,口和田水祥一样粗:“啥是正事?日×生娃就是正事。”田水祥说:“你看你那嘴,比你的×还敞。”二花一听,生气了:“我的×敞不敞,你见来没有?”赵烈梅赶紧出来打圆场,她给田水祥说:“你不要羞你烂先人了,有啥事就快说。”
  田水祥向脚地中间走了走。他说:“今日个把大家叫来只有一件事,叫大家说一句话,这生产队解散呀还是不解散?”女人们不再说闲话了,而是把彼此的鞋底或鞋帮要过来,看那针脚,或者小声夸赞一句,或者问一问这针线活是给谁做的。男人们吃烟的吃烟,打瞌睡的打瞌睡。几头牛用头在木槽上蹭,缰绳抖得很响。
  “说话呀。”田水祥又干巴巴地说了一声。
  坐在东北角的马仁义问田水祥:“解散了生产队,就各家种各家的地?”田水祥看了一眼胡子稀稀拉拉、眼皮很重的马仁义说:“你咋那么糊涂?大喇叭天天吼,你没长耳朵吗?分田到户了,你不种,叫我给你种呀?”其实,糊涂的不是马仁义,而是田水祥,马仁义的话中有话。他强调的是“各家”,他不给田水祥解释,只是说:“大塄弯我家那三亩一等地被杨柳大队兑换走了,你们能给我要回来?”五十多岁的马来锁听出了马仁义话中的意思,他说:“入社那年,我家入了一辆推车,推车使成烂片片了,给我折成Q算了。”马来锁这么一说,田水祥才听亮清了,他说:“你们是猪吃核桃哩,心里倒脆活?分田到户不是叫你们种自己的地,照你们说,我们入社时没地的人还不给饿S了?”马仁义说:“不种自己的地,你们爱咋弄就咋弄。”马仁义从田劳劳手里要来了烟袋开始卷烟。祝拴奎一听,人家都要自己的地和农具,他入社时也只入了七分地,就站起来说:“生产队不能解散,我不同意分田到户。”随之,田仁仁、马万民几个也都一声吼:“不能解散生产队。”田根根把卷好的烟点上了火,咂了几口,骂道:“。。先人哩,胡弄哩,生产队好好的,解散了干啥呀?”
  这时候,一直没有发言的祝永达站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他说:“大家理解错了,实行责任制不是把各家的土地和农具都退回去,这是一次改革,是为了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大家在生产队干了几十年,年年饿肚子,年年吃不饱,根源在哪搭?就在大家吃的是大锅饭。我看把这锅砸了,各家吃各家的,肯定家家锅里都有饭。”祝永达的话刚一落点,田水祥就说:“这锅不能砸,砸这锅就是砸社会主义。咱就吃的。。。。这碗饭,靠的是。。。。。”马英年将坐在屁股底下的小凳子提起来,在木槽边上一磕:“砸!把锅砸了。”田水祥嘴一撇,眼睛鼓了鼓:“大家听,地主的话就是不一样。”他问马英年:“你把社会主义砸了,得是像你爸一样,想当乡长?”马英年说:“田水祥你。。的说亮清,谁是地主?”田水祥说:“你!”“我是你先人!”马英年手臂一扬,将手中的小凳子给田水祥扔过去了,凳子没打着田水祥,把盛水的瓮砸了一个口子,瓮里的水流出来了。婆娘伙喊着向外走。田水祥和马英年一个向一个跟前扑。庄稼人架着这两个人。会开砸了。庄稼人不欢而散。
  几天来,田广荣以为他把松陵村的庄稼人的心思摸透了:在他看来,不少庄稼人对集体的情感很深不愿意分田到户。这也是他做出自己的打算的前提和基础,只要这个基础稳固,他就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事。
  行动是田广荣策划的,出面闹事的是松陵村的农民。
  正月十六日清早,松陵村的几百个庄稼人成群结队地涌出了村子。带头的是田水祥、田得安、田有志他们几个生产队长。没有人来串联祝永达,也没有人通知祝永达要去公社闹事,祝永达被蒙在鼓里。清早起来,他照常去大队里上班。他一看,大队院子里聚集了好多人,就问田得安,这是干啥?田得安说,去公社里见;涛。祝永达说:“找;,,干啥呀?”田得安说:“走社会主义。”祝永达明白了:“田支书知道吗?”田得安说:“知道。”祝永达说:“事情不能这样弄。”他劝田得安不要去了。
  他说:“得安,你咋连瞎好都分不来?分田到户是给大家办好事哩,你跟上胡闹啥?”田得安说:“永达,你不去就算了,不要泼凉水,小心吃亏。”祝永达说:“不是我泼凉水,这样一闹,就把事闹瞎了。。。。。确实是为了老。。吃饱肚子才想出的办法,你们咋连个瞎好都分不清?”田得安说:“就算我们分不清,田支书总能分清吧?他过的桥比咱走的路都多。”祝永达一听,原来是田广荣暗地里撺掇这些人去闹。祝永达也知道,他不是大队。。,一个人也拦不住大家。他锁上门,去找田广荣。到了田广荣家里,薛翠芳告诉他,田广荣一清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去干啥。祝永达撵到大队里的时候,田得安他们已经出了村子,这一干子人,一路走一路呼喊着口号:
  “我们要走社会主义道路!”
  “我们不搞资本主义!”
  “贫下中农不吃二茬苦不受二茬罪!”
  “坚决反对分田到户!”
  “坚决反对解散生产队!”
  “社会主义万岁!”
  “。。。。万岁!”
  游行示威的庄稼人惹得沿路其他村的一些人跑出家门,站在路两旁观看。有的人拍手叫好,还有一些人尾随在了这支。。后面,一同振臂高呼口号。
  这支。。涌进公社大院里的时候,。。委,,;涛正在主持召开。。委会。田水祥带头呼喊:“;涛站出来!我们要见;涛!”会议即刻被中断了,;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从办公室里出来一看,院子里站着几百农民。;涛说:“我就是;涛,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几百个农民围拢过来,将;涛围在了中间。田水祥说:“我们松陵村不搞单干,要走社会主义的路。”;涛说:“谁让你们不走社会主义道路?”田水祥说:“你。”田得安说:“我们贫下中农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之间就要回到解放前,我们不干!”几百农民一齐起哄:“我们不干!”;涛耐心地解释:“搞责任制也是搞社会主义。”庄稼人一听,一齐呐喊:“骗人!我们不搞责任制!”这一干子人涌动着,他们把;涛团团围住,有的人伸出了拳头在;涛头上乱挥。;涛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几百人的喊叫淹没了。社长李辉一看就要出事了,他吩咐办公室主任骑上自行车去松陵村叫田广荣到公社里来。
  田水祥。。着要;涛答应,松陵村不搞资本主义。;涛还在解释:“责任制和资本主义是两回事。”田水祥说:“你不要给我们上眼光雾了,我们不是瓜。”田水祥只要;涛回答一句话:答应还是不答应?当然,;涛是不能答应的。;涛一看这些挥着拳头的庄稼人十分愤怒,激昂的情绪和当年斗争走资派没有两样,如果他不答应,这些人很有可能将他砸成肉饼撕成碎片,因此,他不正面回答田水祥,只是给这些庄稼人解释搞生产责任制的目的和意义。这些庄稼人根本不听;涛的话。不知谁喊了一声:“打!打这狗。。。”即刻,好多双手臂挥动着,挥向了;涛。没有下到村上去的其他几个机关。。吆喝着向里圈冲,他们想把;涛解救出来。庄稼人一看,便和这几个机关。。扭打在一起了。这些机关。。就不是庄稼人的对手,庄稼人两下就把几个。。放倒了。公社大院里乱成了一锅粥。有人故意吱妈喊爹煽动气氛。一个副社长已被打得满脸是血。
  这时候,田广荣来了。他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一副急呼呼的样子。
  田广荣站在院子里的花坛栏杆上,大声喝喊:“住手!都给我住手!”
  田广荣的喝喊声跟太阳地里响了一声炸雷一样瘮人,将松陵村的庄稼人震住了,对田广荣的声音,他们是熟悉的。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田广荣这么严厉的喝喊,喊声仿佛把嗓门喊炸了,像锥子一样向人心里戳。他们一看,田广荣怒气冲冲的,眉毛似乎竖起来了,秃了的顶比他的嗓子还亮。在田广荣的喊声中,庄稼人即刻住了手,也不再喊叫了。
  “你们得是想造反?啊?回去!都给我回去!”
  田广荣手一挥,那样子,仿佛牧羊人赶一群不听话的羊。田水祥第一个回过了头,他一看,田广荣脸色铁青,目光如刀。他挤出了人群,蔫头耷脑地走了。其他的人一看,田水祥退却了,知道闹不出什么结果来,就散伙了。他们跟着田水祥走出了公社大院。刚才还高涨的情绪跟霜杀了的麦苗一样。在这种场合,田广荣的威力抵得过一百个;涛,公社里的机关。。看得清清楚楚。
  幸亏田广荣来得很及时,除了那个副社长流了点儿鼻血外,其他的机关。。,包括;涛在内都没有伤着什么。不然,谁知道这些庄稼人会闹出什么乱子来。遣走了松陵村的庄稼人,田广荣来到了;涛的房间,他痛心疾首地向;涛做了检讨。;涛问他,为什么没有把这些人拦住?田广荣说他没在家。田广荣没有说谎。在田水祥他们还没有把人组织起来之前,他就到县城去了。他说他是和女儿一起到凤山中学去报名的。这是田广荣事先就策划好的,他要把自己的责任推卸掉。事态将会发展到什么地步,田广荣心里明白,他的目的是给;涛施加压力,但他又担心田水祥把事情弄大了,弄砸了,就老早从县城里回来了,他料到,残局还需让他来收拾。他说:“是不是给派出所说一说,抓几个带头闹事的?”;涛说:“不行,那使不得,群众想不通,能理解,你回去,好好给大家做工作。”田广荣喜滋滋地回到了松陵村。交人遇事看人心。他很佩服;涛,;涛够聪明,如果叫派出所的干警抓几个人,就有好戏看了。可是,;涛没有上他的圈套。这是一次实地演练:他有办法将松陵人鼓动起来,也有能力将他们弹压下去。田广荣越发觉得,手中的权力对他来说有多重要。田广荣比谁看得都清:分田到户等于他对松陵村人的失控。生产队不只是一个劳动群体,生产队是他能握在手中的很质感的一部分,把生产队掌握在手,就等于将松陵村掌握在手了。各家种各家的地,各家吃各家的粮,他靠什么掌握松陵村?有这个集体就有他,几十年来,他靠的就是这个集体,他对这个集体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他记得,“文革”刚开始不久的夺权就是先夺公章,一个小小的公章就标志着一个单位,标志着权力。从公社里开毕“三干会”回来的当天晚上,田广荣回到了大队办公室,他将松陵村生产队的公章和他个人的私章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仔细端详。。。支部没有公章,他的私章就代表。。支部。在他的眼里,这两个印章随着分田到户,分量就会变轻。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两个印章上划来划去,以致将印章划成了碎片。随即,他抓起两个印章,狠狠地摔在了脚地……
  田广荣没有吭声,他想,你还知道我是老。。?谁知道你给我安的是什么心肠?他还以为,;涛是礼节性的看望,或者是来打探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假惺惺地说:“你看,现在正搞责任制,我在炕上实在是躺不住了,躺下也是活受罪哩。”
  ;涛说:“你安心养病,工作上的事就不用你C心了,公社。。委研究决定,叫祝永达担任松陵村的。。支部,,。本来,就该叫你休息,考虑到永达年轻,还要你带一带,就叫你担任副,,,协助他工作。”
  田广荣一听,简直如五雷轰顶,他抓住被子,看着;涛,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惶恐不安一点儿也不掩饰,;涛看见田广荣抓住被子的右手在颤动。脸上很难看,那秃了的顶似乎蔫包子。
  ;涛说:“该交代的工作,等你病好了再交代吧。”
  田广荣说:“永达转正才两年多,他……”
  田广荣欲言又止了,他不能说,祝永达能行吗?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汇表达他的意思:既不反对祝永达当,,,又不愿意让出自己的位子。可惜的是,他的脑海里闪不上来这样的词汇,站在几千农民面前滔滔不绝妙语连珠的田广荣嘴笨词穷了,他显得十分窘迫,秃了顶的脑门上浸出了汗渍。
  ;涛说:“所以,公社。。委才决定,叫你带一带祝永达。”
  田广荣立时听明白了,如果祝永达。。龄长一些,恐怕叫他连副,,也不会当。田广荣看得出,他的村支书已不可能再要回来了,他换了语气:“;,,,你放心,我会尽力协助永达搞好工作的。”
  ;涛和祝永达一走,田广荣一句话也不说,他微闭着双眼,木然地靠在炕墙上,似乎在沉思,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吞咽那苦果。他这才猛然间意识到,解散生产队未必会给他带来多么大的灾难,而丢了手中的权力才是真正的灾难。他后悔自己不应该躺倒,他应该顶着干才是,躺倒就意味着逃跑。他觉得,他看错了人,他以为,;涛也会像前几届的,,、社长一样尊重他,遇事让他三分。没想到;涛会这么绝情这么厉害,不叫他当,,也不事先和他打招呼,叫他不干,一句话就完事了。他在松陵村苦心经营了三十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知道,那个副,,的头衔只是让他挂个虚名,给他一点安慰。田广荣心里跟椽戳一样,难受极了。薛翠芳也不知道怎么劝田广荣才好,她明白,田广荣把手中的权力看得比命还重,一夜之间,他就没权了,他能不痛苦吗?田广荣没有进城去找老,,,他在炕上躺了一整天。晚上,薛翠芳上了炕,悄没声息地脱了衣服,脱得赤条条的,偎在田广荣的身边。田广荣睁大眼睛看了看薛翠芳,薛翠芳第一次发觉,他的眼角里挂着一丝凶狠的光,那光苦如黄连,冷似冰块。突然,田广荣仰起头来大笑不止,他笑得浑身筛糠似的抖动,笑声震得窗户纸尖刻地发响,薛翠芳吓得不敢动弹。“起来,你起来。”田广荣叫薛翠芳穿衣服。薛翠芳说:“你不是说要老早睡觉吗?”“叫你起来,你就起来。”田广荣的口气硬如钢铁。薛翠芳十分茫然,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穿上了衣服。田广荣说:“你下去,给我炒一盘菜,热一壶酒。”薛翠芳说:“你想喝酒?”田广荣说:“想喝,想喝醉。”薛翠芳说:“你有病,这身体……”田广荣冷笑一声:“连你也认为我有病?”薛翠芳不敢不从,下了炕,进了灶房。
  三两白酒下了肚,田广荣咬着牙说:“好呀,我干了三十年,还没找到对手哩,祝永达,咱走着瞧吧,我就不信,自己养的狗要咬自己人。”田广荣把全部的怨和恨都集中在祝永达身上了,如果祝永达不接手,他的位子能丢了?如果不是祝永达要抢他的权,;涛能让祝永达干?祝永达算什么东西?如果不是他的提携,祝永达能入。。?能到大队里来工作?这才叫忘恩负义,这才叫吃谁家饭,砸谁家的锅。田广荣在心里说,松陵村的事,只要你娃能干下去,我就服了你。他想,;涛不能老是住在松陵村,等;涛走了,再和祝永达算账也不迟。在田广荣的心目中,松陵村的权力本来是他的,只能是他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的事,他还得应付过去。他将酒壶里仅有的那两杯酒倒出来喝干,将盘子里的菜吃得一根也不剩,然后,推开杯盘,趴在炕上,给公社。。委写了一封检讨,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工作做了检查,并表示要很好地配合祝永达,把生产责任制工作搞好。阳奉阴违,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是他做人的法宝。检讨写好之后,他又念了一遍,觉得措词都很恰当,放在了枕头旁边。在他手里丢失的,他一定要夺回来。活了大半辈子,他只认一个道理:人世间就是弱肉强食。他要做强者,就得有权,就得强取豪夺。田广荣一看,偎在他身边的薛翠芳已经睡着了,他抓住她那光溜溜的胳膊把她摇醒了,睡眼惺忪的薛翠芳说:“我穿,我迷糊一会儿就穿。”田广荣说:“谁叫你穿衣服?”他侧过身来,满嘴酒气地在薛翠芳脸上乱啃,薛翠芳糊里糊涂地抱住了他。他不管薛翠芳乐意不乐意,趴上了她的身体,似乎还在睡梦中的薛翠芳觉得田广荣不是和她交欢,而是在解馋、解恨。他来得很猛烈很粗野,仿佛一只老狼冲进羊圈里乱嘶乱咬。
  没几天,凤山县委收到了松陵村。。员的一封告状信,状告南堡公社。。委,,;涛打击老。。田广荣。在这封告状信上签名的有田兴国、田水祥、田壮壮、田根根、田得安、田劳劳等三十三名。。员,占了松陵村六十四名。。员的一半还多。告状的。。员全都姓田。在这些田姓。。员中,有解放初起和田广荣一起入。。的老。。员,有六十年代田广荣培养的积极分子,也有“文化大革命”中突击入。。的年轻人。在。。员会上,他们都是田广荣的力量,而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则是田广荣的兄弟、侄儿或孙子辈,田广荣是他们的二哥、六爸或五爷。生活在松陵村庄稼人都处在家门户族之中,田广荣也一样。况且,他是田姓的长辈,不仅仅是支部,,。
  凤山县委的一位副,,将;涛叫去谈了一次话,他从侧面敲打;涛,要注意工作方法,和基层。。搞好关系。;涛是灵醒人,他从副,,的话中听出来有人告他黑状,他能估摸得到,是松陵村的田广荣撺掇人干的。
  ;涛到了松陵村,他叫祝永达将。。员花名册拿出来看。他一看田姓。。员竟然有四十四名,占。。员人数的70%。;涛合上花名册,不由得骂道:“他娘的!田广荣把松陵村搞成田家。。了。”
  十六
  ;涛第一次找祝永达谈话,叫他出任松陵村的。。支部,,,祝永达推掉了。当村支书不是他的初衷,也不是他入。。的目的,他入。。不是为了当个什么。。,他只是为了证实一下自己。大家并不需要谁来拯救,他也拯救不了大家。田广荣常常以为他是松陵村人的救星,常常以救世主的面目出现在松陵村人面前。他到大队里来工作了几年,已经目睹了田广荣的为人。指甲盖大的权力就使田广荣为所欲为成了“山大王”,权力再大些呢?他觉得,田广荣是权力的牺牲品,假如他没有那指甲盖大的权力,也许,他会是一个为人诚实的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之所以拒绝;涛有他的想法。
  ;涛第二次找他谈话,他给;涛说清楚了,他是为自己,不是为了当。。。;涛抓住他的这句话不放:你当。。,也不正是你证实自己的一个绝好机会吗?证实自己是有层次的,在这个层面上,你证实了自己,也不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吗?;涛说,你干一年半年也行,三两年也行,只要你觉得证实了自己能干,撂下不干也行。祝永达没有再和;涛争辩。;涛说:“你回去再想想。”最后并非是;涛说服了祝永达,祝永达才上台了,而是因为祝永达认定生产责任制是件好事,他为了把这件事干好,就必须有权,就必须出任支部,,。有了权力他就可以为老。。办实事,不然,不能由他说了算。只有他在这个位置上干出名堂来,才能证明他是优秀的人,才是他人模人样的见证,才会使自己荣耀、自豪。老。。对你的认可,社会对你的认可是通过职位来认可的。祝永达想通了。
  和祝永达不同的是,祝义和一听儿子要当村支书,第一个想到的是田广荣。他了解田广荣的为人,田广荣狡诈多变,资格老,根子稳,他在松陵村经营了三十年,是不肯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的。在他看来,松陵村的支部,,只能由田广荣来当,除此以外,谁也不行,儿子更不是那料。田广荣能把松陵村人拢住,能把人吆到道上去。人不服人不行,就这一点,得服人家。再说,他们不当“黑五类”才有多少个日子,一旦再来一个什么运动,谁知道会出什么事。人心叵测呀!天有底,地有底,只有人心没有底。祝义和将儿子叫到跟前,劝他不要和田广荣共事。祝永达只有一句话:“我是为了我自己。”他弄不清儿子所说的“为自己”究竟是什么内容,他担心儿子会把自己给毁了。
  祝义和怀着满腹心事去找马子凯。他知道,儿子是很敬重马子凯的,也许,儿子会听马子凯的忠告。他也曾经细想过,马子凯这一辈子是吃了从。。的亏,如果马子凯当校长、干教育一直干到底,他的人生将会是另外一种面目。如果马子凯能用自己的人生教训去劝诫永达,永达也许会放弃这个村支书。
  祝义和走进了马子凯家里的时候,马子凯正在写什么东西。马子凯放下了笔,把烟盒拿过来,叫祝义和吃烟。祝义和装了一锅烟,点上火,吧嗒吧嗒地吃着,低头不语。马子凯看出他心事重重的,就问他有啥事。祝义和长叹一声,就把想好的话说出来了。马子凯一听,略微深思后,说:“叫永达干去,不会错,娃有主见,他嘴里不说,心里在攒劲,永达是那种非把事干好不可的人,叫他当个社长、县长也能行,不要说是一个村支书。”祝义和说:“不是他有本事没本事的事,他的对手是田广荣,田广荣是啥人品,你还不知道?”马子凯说:“田广荣的人品咱先不说,你说田广荣在松陵村横着来竖着干靠的啥?那是他手中有权,他没了权,也就难蹦跶了。”祝义和说:“他的势力大着哩。”马子凯说:“我看你的眼窝还是浅,松陵村人是不是一心向着他?我看不是那样。人心向背重要得很,现在当。。靠压制是不行了。”祝义和说:“照你说,叫永达干去?”马子凯说:“那还用说,叫娃干去。要是放在1979年以前,娃想干也干不成。”祝义和明白,马子凯的话也有道理。可是,有时候道理是靠不住的。祝义和没有想到,马子凯会支持永达当支书。看来,他想求得马子凯的支持是办不到了。他吃了一锅烟,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
  从马子凯家里出来,祝义和在街道上碰见了田玉常。这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对他实话实说:“大家都想叫永达干哩。”祝义和一听,庄稼人拥护他家永达,心里宽展了些。他对田玉常说:“你也是上了点年纪的人了,有见识,永达有啥不是,就对他说,不要等他把事弄瞎了再张口,那就迟了。”田玉常说:“你放心,义和叔,永达不会把事弄瞎。”
  出任了村支书的祝永达对各生产队的班子进行了调整。像马子凯、田玉常、田万劳这些庄稼人也被吸收到各生产队责任制,,小组里来了。工作从头开始了。
  一块地要划成十几个绺子,把谁家安排在哪里,拿不出万全之计来,就只好采取古老的抓纸蛋儿的办法。工作开始没几天,第三队的队长马英年和田水祥就打起来了。三等地已分到了各户的名下,开始为二等地抓阄。那天下午,马英年把社员们召集到生产队的饲养室来,,,小组里的三个人做好了纸蛋儿,放在了一个碗里,由大家来抓。田水祥第一个去抓,他将抓到手的纸蛋儿展开一看,抓到的是大塄弯那块地里的第一家。田水祥一想,第一家在地头,众人进地出地必须经过,人踏车碾糟蹋大。他要反悔,却拿不出正当的理由来,他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端过去装纸蛋儿的那个碗,将碗里的纸蛋儿倒进了给牛拌草时盛水的水瓮里了。事情被田水祥搅黄了,大家一时怔住了。马英年一看田水祥在捣乱,就问他:“你咋能胡来哩?”田水祥说:“我就是要胡来。我知道你想把集体的家业踢散伙,走资本主义,你是地主,想复辟,贫下中农不答应,这地分不成。”马英年说:“你是贼娃站在月亮地里了,把自己照了个大。你算个啥东西?还想把大家拦住?”田水祥说:“我是你先人。”马英年说:“你是个!”田水祥一把抓住了马英年的领口,两个人就在饲养室脚地滚成了一团。田水祥不是马英年的对手,滚了两个蛋儿,马英年翻上来,两腿一跨,骑在了田水祥的身上,抡起拳头在他的身上脸上乱捶。女人们尖声喊叫着,走不到他俩跟前去,几个年轻人假惺惺地去拉马英年,心里撺掇他打田水祥。田水祥号叫着:“地主打人哩!阶级报复哩!”人们吵吵嚷嚷地将马英年和田水祥围在了中间看热闹。
  赵烈梅丢鞋落帽地跑到了大队办公室来找祝永达。祝永达一看赵烈梅脸色变得通红,问她是咋回事?赵烈梅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谁和谁打起来了?”“田水祥和马英年,你快去看看,要出人命了。”祝永达说:“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祝永达来到第三队的时候,田水祥正在用水瓮里的水洗鼻子上的血。他问马英年为啥事打架?马英年说:“狗。。田水祥胡捣乱,把纸蛋儿毁了。人家忙了半晌,他一把给搅烂散了。”田水祥说:“谁是狗。。?你才是狗。。。”马英年说:“你披着被子上天哩——张得没领啦。还想挡住道?”田水祥说:“我把你这个古董万货就没在眼里放。”祝永达看了一眼满脸污脏的田水祥说:“不要吵了。”田水祥在脸上抹了一把,又要向马英年跟前冲,被祝永达拦住了。祝永达一句也没责备田水祥,把马英年和,,小组的三个人叫到饲养室外边去,重新做阄。
  在第二轮的抓阄中,赵烈梅不叫田水祥抓,田水祥不,他偏要抓。他的手伸进那个粗瓷碗里去,抓了一个纸蛋儿,打开看时,又是地头的那块。田水祥将抓到手的纸蛋儿一扔,抬脚就要走。祝永达喊住了他。自从祝家把三间半厦房让给了田水祥,田水祥一直很感激祝永达,对他也有了几分尊敬。祝永达一声喝喊,他就回来了,田水祥极其沮丧地说:“我倒了八辈子霉了。”田玉常说:“水祥,你不要耍赖了,大腾腾的一个男人,咋屙不下一块硬屎呢?”田水祥说:“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事情没遇到你头上,你出来拉大腔?”祝永达问他:“得是不想要地头的那一块?”田水祥说:“不要。”祝永达从父亲手里要过来父亲抓的纸蛋儿一看,给了田水祥:“我爹抓的在地中间,咱俩家换了,不要影响生产队里分地。”田水祥脸红了:“不行,那咋行呢?我咋能要你家的地呢?”赵烈梅说:“永达你不要那样,纸蛋儿是他抓的,不是谁定给他的,算了吧,就按纸蛋儿上的号码栽地,我没意见。”赵烈梅一表明态度,田水祥无话可说了,他只好要了地头上的那块地。一回到家,赵烈梅就对田水祥破口大骂:“你真是羞你烂先人哩,你把我的人给丢尽了。当着那么多人做出来进去的事,要脸不要脸?”田水祥说:“不是我没皮没脸,我不想叫他们顺顺当当地把事弄成。”赵烈梅说:“你真是个掂不来,你能把分地的事挡住?再不要丧德了。”田水祥一看赵烈梅躁哄哄的,不再争了。他从墙上摘下来那根鞭子,站在院子里乱甩。赵烈梅走过去要夺鞭杆。他赶紧住了鞭子,将鞭子重新挂在檐墙上。挂着的鞭子跟冬天的太阳一样,没有劲道。
  到了下午,;涛和祝永达正在召开支委会,第七队的队长田得安急急地跑来了,祝永达一看他那神色,就知道又出什么事了。田得安说:“瞎了瞎了,队里的家当叫人吃乱饭了。”;涛说:“你说清楚,咋吃乱饭了?”田得安说:“,,小组里的几个人正在研究给农具估价,乃娃、狗剩几个人砸开了保管室的门,想拿啥就拿啥,扬场锨、皮绳、扫帚、口袋,还有些小家具被人抢了个光,没有抢到手的人就进了饲养室背轭头(牲口的套具)。马根喜把饲养室里的推车推走了,他说,入社那年,他家入了一辆推车,还有一辆大车,现在要分,这些家具就该归还给他。”;涛说:“现在是搞生产责任制,搞承包,不是分生产队里的浮财,更不能搞反攻倒算。”田得安说:“我们几个说的话连屁事都不顶。”;涛给祝永达说:“散会吧,咱去七队看看。”
  ;涛和祝永达到了第七队,当即召开社员会。庄稼人一上会场便一窝蜂地吵开了,当年入社时没有多少财产的贫农、下中农坚持不分地,不分农具。当年入社时有土地有农具的中农和上中农都是一个腔调:要自己的农具,要自己的土地。等大家吵吵嚷嚷够了,;涛又一次讲了一遍。。的有关。。策,他再次强调,搞责任制不是解散生产队,不是把合作化以前的土地和农具归还给大家。搞责任制是为了解决庄稼人的吃饭问题,发展生产力。这些话他已说过好多遍了,有些人就是听不进去。他问大家,究竟愿意不愿意搞责任制?没有人说愿意,也没有人说不愿意。祝永达叫大家把农具先退回来。他说:“既然大家不愿意搞,土地就暂时不分了,农具也不分了,明天大家照常在生产队里去挣工分。”把农具拿回家的农民一听不搞责任制了,就把农具退回来了。
  阴历四月初,其他生产队的土地承包都结束了,只剩下第七队没有搞。七队的社员们一看,松陵村人都准备各自收割各自的庄稼,他们到大队里来找到祝永达,说他们要搞责任制。夏收前,七队也搞完了。
  十七
  祝义和和田水祥以及田玉常三家分了一头牛。没有喂牛的地方,祝义和把自己家里堆放柴火和农具的小房间腾出来,盘了一个牲口槽,作为饲养室。三家人说好了的:轮流喂养,一家喂养一个月。
  第一个月,由祝义和喂养,牛的草料也由祝义和负担。由于牛棚窄小,铡的短麦草堆放不了多少,每隔五六天就要铡一次麦草。每次铡草,赵烈梅就主动来了。祝义和入草,赵烈梅按铡把。赵烈梅有力气,干什么活儿都是把式,她铡的草很细很匀。这一头牛不但没有给祝义和增加什么负担,反而使他觉得喂牲口是个乐趣。
  轮到田水祥喂牲口了,田水祥不管不问,他在当队长的那些年就没有喂过牲口,喂牲口是个外行不说,连草也不会入。他只和赵烈梅铡过一次草,他的双手把捋齐的麦草把不紧,入进铡口的草一把长一把短,赵烈梅还得C心铡了他的手指头。后来,每次铡草,赵烈梅就请祝义和来入草。
  每天黑地半夜里,赵烈梅要来到祝义和家里给牛拌一槽草。已经到了冬天,空气干燥冷冽,半夜里,西北风如同鞭子一样抽。祝义和不忍心叫赵烈梅为那一槽草而起来受冻,他给赵烈梅说:“晚上那一槽草,你就不用来拌了,我来经管牲口。”赵烈梅说:“牲口是咱三家的,你给了牲口棚,没要一分Q,再叫你喂牲口,我们两家不是白使唤吗?”对于祝义和来说,临睡前,给牛拌一槽草也不是太劳累,再说,人老了,瞌睡少,少睡一会儿也无妨。有几个晚上,赵烈梅半夜里起来的时候,祝义和已经给牛把草拌好了,赵烈梅觉得过意不去,每天天一黑就守在祝义和家,守到十二点以后,给牲口拌一槽草再回去。天这么冷,祝义和怎么忍心叫赵烈梅守在牲口棚里呢?他们把赵烈梅叫到房间里来,叫赵烈梅坐在被窝里暖和。赵烈梅说她不冷,赵烈梅不上炕,她坐在脚地的板凳上纳鞋底,她的脚冻得实在不行了,就到院子里去走一走。这样一来,祝义和两口子都睡不成觉了,吕桂香就把隔壁祝永达住的那间房子门给赵烈梅开开了,她叫赵烈梅坐到祝永达的炕上去纳鞋底。赵烈梅没有推让,就上了炕。
  祝永达每天忙着大队里的事情,每天回来得很晚,有时候,等赵烈梅给牲口拌上草以后,他还没有回来。至于说,赵烈梅是什么时候走的,祝义和和吕桂香就不知道了。
  那天晚上,祝永达在医疗站的祝正平那里喝了点酒,喝得有点多了,他脚步踉跄地回到了家,进了门,没有开灯,就上炕睡觉了。恍惚中,他觉得有人给他解纽扣,他问是谁,赵烈梅说:“你小声点,我是烈梅。”原来,赵烈梅在祝永达的房间里呆过几个晚上以后,摸清了祝永达的作息规律。那天晚上,她给牛拌了一槽草,没有当即回去,站在祝义和两口的窗户下听了听,这老两口都已经睡下了,就钻进祝永达的房间,和衣躺在了被窝里,睁大眼睛等待着祝永达回来。爱情使赵烈梅毫无顾忌、胆大如天。她渴望祝永达的亲吻,渴望祝永达的搂抱,渴望祝永达的温存。被爱折磨的女人往往像一团火,她在炙烤着她心爱的人的同时,也炙烤着自己。这一年多来,她常常在焦渴之中,但又找不到适当的机会。有时候,她就在黑地半夜里跑到大队里去,偷偷地站在窗外向房子里窥视,只要她看一看祝永达,心里也舒服了。她知道,祝永达在大队里干上了事情,确实是太忙了,既然机会来了,她就不能放过,在祝永达家里喂牛,正是她和祝永达约会的最好不过的机会。她被一厢情愿的想法所驱动,所折磨。祝永达一听是赵烈梅,酒意醒了大半。他赶紧爬起来,下了炕,穿上了鞋,拉亮了灯。
  “你咋在我的房子里?”
  “咋啦?我就不能来?”
  “你快回去,我要睡觉了。”
  “我不回去。”
  祝永达的酒意全消。他知道赵烈梅是来给牲口拌草的。
  “你不回去,我就去大队里睡觉了。”
  祝永达抬脚向外走。赵烈梅拦腰抱住了他。
  “我走,我现在就走,还不行吗?”
  赵烈梅哽咽了。
  祝永达掰开了赵烈梅挽在一起的双手。赵烈梅拧过身,伏在祝永达的胸脯,嘤嘤地哭了。
  “人家……人家天天晚上等,天天晚上盼,你反而问我为啥要在你的房间里……你呀,你真是……”
  祝永达轻轻地推开了赵烈梅: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上次给你说过了,那是不可能的事。快回去吧。”
  “你真是贼没良心鬼没血的东西!你就是今晚上把我杀了我也不走,你也别想出去!”
  赵烈梅两手叉腰,堵在了门口。祝永达不理她,第二次要上炕睡觉,赵烈梅拉住了他的后衣襟。
  “放开手。”
  “不放!你不叫我睡,你也别想睡。”
  祝永达回过身来,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祝永达!你打我?”赵烈梅两眼含泪盯着祝永达。祝永达仿佛意识到他不该动手的,他垂下眼,不知如何是好。赵烈梅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
  “你不要哭好不好?我求你了。”
  赵烈梅双肩抽动着,越哭越伤心。
  在赵烈梅的哭声中吕桂香进了房间,她看了看两个人一眼,还没等她问是咋回事,赵烈梅抹了一把眼泪跑出了房间,吕桂香撵到院门外边也没追上她。她关上院门一看,祝永达已关了灯,就没再去问儿子是怎么回事。
  吕桂香回到房间把刚才看到的那一幕给祝义和说了一遍。两个老人产生了误解,他们以为赵烈梅和儿子已陷得很深,两个老人再也睡不着了。
  赵烈梅咋能那样呢?你这不是把永达向沟里掀吗?他们又是抱怨赵烈梅,又是责备儿子。儿子再没有女人也不该和田水祥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女人不是馍馍饭,女人只是调料,只是盐和醋,这个道理儿子咋能不懂呢?老两口不能眼看着儿子毁在赵烈梅的手中,一旦她和儿子的事张扬出去,祝永达怎么在松陵村做支书?这才是祝义和两口最担心的。松陵村的庄稼人最见不得的是偷。。摸狗的事情。可是,他们知道赵烈梅脾气刚烈,不能当面给她挑破,这样会把事弄瞎,也得罪了赵烈梅。但办法有的是,从那天晚上以后,祝义和和吕桂香非要等到赵烈梅给牲口拌毕草出了院门才上炕睡觉。赵烈梅睡多晚,他们老两口睡多晚。
  “这不是办法。”祝义和给吕桂香说:“人不能把人老看着,下一个月,轮到赵烈梅喂牲口咋办呀?”
  吕桂香也说:“就是,这样下去,还不把咱给累S?”
  祝义和叹息了一声:“得另外想办法才行。”
  吕桂香说:“还想啥办法呢?给永达说亮清。”
  祝义和说:“这话当老人的咋说呢?”
  吕桂香说:“能不能把丢失汗褂的事给赵烈梅挑明?就说,晚上人出人进的,门户不紧,叫她不要再来了。”
  祝义和说:“那万万使不得,你这么一说,赵烈梅还以为咱怀疑她做了贼。”
  吕桂香确实把祝永达的一件粗布汗褂丢了。衣服是她挂在院子里的。她准备洗时,才发觉衣服不见了。她也不知道衣服是白天丢了的还是晚上丢了的。她只是觉得奇怪。查看了一番,家里没再丢失什么东西,也就没再声张。
  可是究竟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年开了春,祝义和把祝永达叫到跟前来,对他说:“永达,咱把烈梅和玉常叫来商量一下,牲口不能这样喂了。”祝永达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这是为啥?”祝义和说:“这样喂下去,牛就喂成一张皮了。”祝义和告诉儿子,田玉常是抠屁眼咂指头的细S鬼,轮到田玉常喂牲口的那一个月,两口子不按时给牛拌草,每天给牛只吃几两料面(粮食磨成的粉末),牛瘦了大半个。祝义和说:“赵烈梅有时候不在家,田水祥给牛来拌草,也舍不得喂料面。”祝义和说的虽是事实,但未免有些夸大其词。祝永达说:“那你说咋办呀?”祝义和说:“咱商量一下,把牛折个价,卖给一家,另外两家要使唤,给人家掏Q。”祝永达想了想,觉得父亲提出的这办法也行,这办法不仅适合他们三家,也适合松陵村所有分到牛的农民。祝永达说:“好呀,叫他们两家喂去,你身体不好,就歇着吧。”祝义和的本意不是把牛推出去,他说:“我能行,一头牛累不倒我,就看烈梅和玉常同意不同意?”祝永达说:“那不行,咱买下牛,谁给你铡草呀?你不能老叫烈梅来给你帮忙,我整天忙得又顾不上。”祝义和说:“我和他们两家商量商量再定。”
  三家商量的结果把牛卖给了田水祥。因为商议牛价时比生产队定的三百三十元还低了三十元,田水祥以为牛价低是个便宜,所以,坚持要买牛。祝义和的本意不是把牛卖给田水祥,而是卖给他自己,或者卖给田玉常也可以。把牛卖给田水祥,怎么把赵烈梅从永达的身边赶走呢?他的打算说不出口。而田玉常也想买牛,他一看田水祥坚持要买,为了顾全两个“挑担”之间的关系,就让了步。
  果然不出祝义和所料,把牛卖给田水祥并没有把赵烈梅从祝家撵出去。田水祥坚持要买牛也正合了赵烈梅的心意,有了这头牛,她借喂牛,可以随便在祝义和家出入。当然,祝义和也不是傻瓜,他非达到目的不可,他先是暗示赵烈梅:自己的牲口不能永远在人家的院子里喂养。赵烈梅假装糊涂,装成一个“没皮虎”,对他的暗示无动于衷,后来,他就明确地向赵烈梅提出:把牲口弄走。赵烈梅说:“你叫我把牲口弄到哪搭去?我总不能在雨地里喂牲口。”祝义和说:“不是我起解你,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呀,你要体谅我。”赵烈梅当然知道祝义和的难处在哪搭,她依旧佯装不知:“你做事一向长善,咋能起解我哩?”
  赵烈梅没有牲口棚也是事实。而祝义和一向做事很讲礼义,不能硬。。赵烈梅,他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舍弃自己的牲口棚,他给祝永达说:“赵烈梅没有地方喂牲口,把咱家的那一间房给赵烈梅算了。”祝永达不知道父亲心里的小九九,被父亲的慷慨仗义感动,就同意了。这么一来,赵烈梅无话可说了,她打内心里感激祝义和,却想赖着不走。田水祥不知道端底,他便宜买了一头牛,又白白地得了一间牛棚,自然十分高兴,当即叫了几个人把祝永达家里的那一间房拆掉,在自己家的后院里新盖了牛棚。
  春耕时节说到就到了。田水祥没有分到白闲地,牛就白养着,他盘算,把牛租出去,还能赚几个Q。田水祥和赵烈梅合计,赵烈梅也同意,他们就给牛加足了草和料,等着有人来租牛。六队的田根根只分了一条牛腿,把那条牛腿也卖了。他有两亩白闲地,等着犁地,没有牲口,听说田水祥要出租牛,就找上门来了。田根根和赵烈梅谈妥了租金后,第二天就牵着牛犁地去了。两天犁了两亩地,牛趴下不动了。赵烈梅找到田根根,和田根根闹事:她一口咬定,是田根根使役过重,牛得了病。田根根说:“我两天只犁了两亩地,牛就是纸糊的,也使不坏。”赵烈梅一再强调,牛没有犁地前,好好的,没有一点儿麻达。两个人争来吵去的,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赵烈梅把祝永达叫来,叫祝永达给牛看看,牛是不是使役过重了。祝永达当了支书以后,不再做兽医了,赵烈梅叫他,他就去了。祝永达进了赵烈梅的牛棚,他察看了牛的神色,拿起听诊器听了听,用手在牛槽里拨拉了几下,看了看喂牛的麦草。赵烈梅问他:“牛咋样?”他叫赵烈梅把牛拉出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他说:“这牛没命了。”赵烈梅一听,脸色蜡黄了:“是咋回事?”祝永达说:“你看牛的走势,走起来前腿一颠一颠的,肯定是心包上扎上了什么东西。我在公社兽医站实X时,碰见过两头这样的牛,牛大概是吃下去铁钉或者铁丝那一类东西,穿透了胃,扎在心包上了。”祝永达说得再有道理,田水祥也不肯相信,他说:“肯定是田根根把牛使得重了,要么,他就把牛打出了病。”祝永达说:“你把牛牵到公社兽医站去看看,兽医站有大医生,我的话你不相信,大医生的话你就信了。”
  当天下午,田水祥和赵烈梅将牛吆到了公社兽医站,三个兽医分别诊断后,又进行了会诊,得出的结论和祝永达诊断的结果一模一样。田水祥和赵烈梅无话可说了,他们把牛吆回来,没再和田根根闹事。牛是他们喂的,草是他们铡的,想赖也给田根根赖不上。
  几天以后,牛就S了。赵烈梅一看,S了牛,她趴在牛身上大哭不止。买牛的Q还没有给祝义和和田玉常还清,牛买到手,连一料子庄稼也没做。S了牛,家里的责任田还得花Q租牛来耕种。赵烈梅觉得她倒霉极了,坏事尽让她撞上了,生活不停地给她出难题,这道难题没解决,那道难题又来了。过去,在生产队里,什么时候S了牛,她一点儿不知道,现在,分田到户了,什么事都得自己C心,赵烈梅已觉察到,未来的生活不会轻松。农民有了地,并不等于什么都有了。
  赵烈梅要把牛埋掉,田水祥说:“把牛皮剥了,肉和皮卖些Q,咱还能少赔几个。”赵烈梅说:“牛和人一样,是个苦虫,埋了算了。”田水祥说:“咱剖开牛,就知道牛究竟是咋S的。”田水祥的这句话倒提醒了赵烈梅。于是,他们就将牛皮剥了,打开腔子一看,果然是一截子钢丝扎在了牛的心脏上。田水祥和赵烈梅相互抱怨了一阵子,谁也不知道是谁给牛拌草时把钢丝拌进去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铡草时把钢丝铡断了,没有拣出来。这事儿怪他们两个人,和别人无干。田水祥和赵烈梅只能扼腕叹息。
  十八
  当马秀萍意识到,灾难将要降临到她的头上的时候,她先是担心恐慌,随之,对田广荣便恨之入骨。
  马秀萍的思想波动是由高考前的检查身体引起的。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告诉她,检查身体的时候,要检查女孩儿的那个地方,看是不是处女。她一听,不知是真是假,便惊骇不已:为什么?为什么连那儿也要检查?她的女同学一看她那惊魂不定的样子,以为她是害羞。就说,哪个女孩儿不长那东西?女同学并不知道她心里深藏的是什么。其实,她岂止是害羞?她觉得极其羞耻。医生一旦检查,她就露了馅儿了:她早已不是处女了。田广荣和她在一起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件令她羞耻的事假若传出去,她怎么在学校里呆下去?不要说参加高考了,就是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也很难了。她整日惶惶不安心神不定,没有心思复X功课。供她选择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不顾及自己名誉的丧失,埋头复X,一定考上大学;一条是离开学校,逃得远远的,逃到天涯海角去,不再回凤山县。不论走哪一条路,对她来说都是如履薄冰。她反复想,硬着头皮呆下去,她将失去清白失去自尊,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她的心理是不是能承受得了,她对自己没有把握。如果离开,就意味着,她将失去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活,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没有任何前途可言。这两条路她都不想走,可她找不到供她选择的第三条路来。她的头上阴云密布,心中疑虑重重,处在了恐惧之中,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茫然。她并不是一个没有道德感的女孩儿,恰恰相反,她的道德感很强,自尊心很强,假若不是这样,也许,她的心理负担还能轻些。她觉得,她被田广荣毁了,田广荣毁了她的前程,毁了她的人生,她的生活被田广荣弄得一团糟。
  随着检查身体的日期的。。近,马秀萍的情绪波动得越来越厉害了。她由憎恨田广荣继而憎恶她的生父马生奇。她不能原谅父亲,是他把她的生活搅乱了,他是一个对子女毫无责任感的男人,是一个靠不住的父亲,他对母亲的暴虐使她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她是在毫无安全感的家园里长大的,从小被。。迫着目睹了父亲和母亲交媾的丑陋,这丑陋像粪土一样施在她年幼的田地里,使她差一点儿长成了“恶之花”。这才是父亲对她最深重最透彻的伤害。不然,田广荣在她的脸上身上亲吻的时候,她怎么不觉得恶心呢?田广荣在她那细嫩的肉体上抚摸的时候,她怎么不觉得害羞呢?她的羞耻感。。。感尊严感被转眼即逝的肉体欢悦波浪般的淹没了。精神的麻木对她来说才是最可怕的。
  思想像开了锅的水一样翻滚着。马秀萍在憎恨田广荣责备马生奇的同时,连自己也恨得不行。她觉得,她错就错在一开始就从感情上接纳了田广荣。田广荣一次又一次地给她买衣服,一次又一次地给她送Q送物,一次又一次来到学校里看她、接她、送她、关照她,她被感动了,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她有好衣服穿,有Q花,有人模人样的继父。同学们都羡慕她。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庞大而温暖的爱,这爱大面积覆盖了她心中的创伤。成年人狡猾的行径使她浑然不觉,因此,当田广荣把她压倒的时候已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在那一刻,她竟然用白皙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腰!竟然扭动着下身迎合他!她以为那是爱,以为田广荣是爱她的。以为田广荣给她身体里注入的是爱的浆液。她太缺少爱了,太渴望爱了,可以说,她被爱毁灭了。谁能知道,她有漂亮的面孔也有不贞洁的肉体?自责、悔恨,她只能折磨自己。一切都晚了。
  田广荣才是。。。的可耻的!马秀萍想好了,她不能就这么放过田广荣,她要他承担后果;她想,她要趁他熟睡之际,在睡梦中掐S他;她想,她要在他的饭碗里放进去老鼠药毒S他;她想,她要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将他剁成肉泥。她想了许多种报复的手段,但她担心自己心太软,下不了手。她叮咛自己,一定要心狠一点,为了自己失去的清白,为了自己被葬送的前程,她一定要把他送上不归之路,然后,她就自杀。想着想着,她不由得眼泪长淌,大哭不止。她太伤心了,她太痛苦了。十八九岁就离开人世间,她不甘心啊!
  午饭前,马秀萍回到了家。还不到星期六,女儿怎么回来了?薛翠芳一看女儿脸色发白,眉眼紧蹙,漆亮漆亮的眼睛一下子变得蔫不拉唧的,问她是怎么了?马秀萍不说话,进了她的房间,一头倒在炕上,拉开被子就要睡。
  “得是病了?”
  “嗯。”
  “我去给你叫祝医生。”
  “你不要去。”
  “眼看要高考了,你咋能躺倒呢?叫正平来给你看一看是咋回事?”
  “不要烦我。”
  薛翠芳一看,女儿躁气很大,就不吭声了。她看见的只是马秀萍的脸色和眉眼,看见的只是她的一副病态,她看不到女儿的心中去,看不出她的女儿在受煎熬,看不出她的内心里有多苦。
  不一会儿,田广荣回来了。
  薛翠芳告诉田广荣,女儿从学校回来了,好像是病了却不去看医生,蒙头盖被子睡下了。田广荣没再问什么,他撩起门帘,进了马秀萍的房间。田广荣一进去就感觉到了房间里的气氛不对头,有点异样,这异样在马秀萍侧身而睡的姿势上,在她脱在脚地的那双歪歪扭扭的布鞋上,在她那很不均匀的呼吸中,在房间里的极其静谧中。田广荣向土炕跟前走了几步,他的脚步抬得很轻,轻脚轻手地走到了炕跟前,他看了看马秀萍,他看见的是她左边苍白的脸颊,看见的是眼睫毛在脸颊上遮出的一丝阴影,看见的是她没有用心梳理的乱糟糟的头发。他迟疑了一刻,伸出了手,在马秀萍的额头上摸了摸,马秀萍一动也没动。马秀萍的额头并不烫,无需他再多问了,他已感觉到马秀萍是什么病。
  田广荣一直很担心。他知道,这件事总会爆发的,究竟在哪一天,以什么样的方式爆发,他还摸不准,因为主动权在马秀萍手里。不过,他还是有足够的自信:他觉得他已经征服了她,把她的心占住了,她就是后悔了,也不会把事情做绝。事情闹出去,不仅搞臭了他,也会毁了她自己。她毕竟长大了,该为自己想一想了。使他心虚的是,这女孩儿性格多变,温顺时如羔羊,刚烈时似猛虎。一旦她耍起脾气来,会于什么也不顾。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对于他睡马秀萍的事,田广荣采取的是不理不睬的态度,极力不去想它,让它从自己的人生中流过去,让时间把它从他和马秀萍的生活中抹掉。他还没有想好,采取什么样的办法安顿马秀萍。他想,首先得安顿好自己,把担心强按下去,不让它冒顶。
  田广荣从房间里出来之后问薛翠芳:“秀儿没有说她哪搭不舒服?”“没有。”薛翠芳将手中的剪刀顺手放在了窗台上,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我只问了她几句,她就对我很凶,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田广荣说:“我去学校里问一问,说不定学校里发生了叫娃不随心的事。”田广荣当即就要走,薛翠芳说:“等吃完晌午饭再去吧。”田广荣说:“眼看就要高考了,娃一天也不能耽误,如果学校里没有啥事情,咱就放心了。”田广荣到房间里去换了上身的衣服,刚站在房檐台上,马秀萍从房间里出来了。她头发散乱,眼圈发青,嘴唇毫无血色,目光里的神情游移不定。马秀萍向前走了几步,一只手扶住窗台,一双眼睛紧盯着田广荣:“你要干啥去?”刚才,田广荣和薛翠芳在院子里说的话马秀萍听得一清二楚。田广荣抬眼一看,马秀萍面容木木的,冰冰凉凉的目光冷风一样朝他扑来了:“我去学校问一问你们班主任……”其实,田广荣并不是想去学校。他故意说给马秀萍听,想知道马秀萍是什么想法。“你不能去!”马秀萍打断了他的话。田广荣说:“复X功课要紧,你躺在家里怎么行呢?”马秀萍说:“这不关你的事,你不要管。”田广荣勉强地笑了笑:“咋能说不关我的事呢?我去问一问心里就踏实了。”田广荣犯了一个大错,他忽视了马秀萍拦他的意图,他就没想一想,马秀萍为什么要拦他,拧身就走。就在这一刹那间,出事了。田广荣和薛翠芳都不可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他们都没有看见马秀萍抓起了窗台上的剪刀;都不知道,马秀萍已是怒不可遏。如果窗台上放的不是剪刀,而是一把匕首或者一把。。。,马秀萍同样会抓起来的。在那一刻,她能捞上什么就是什么。当田广荣意识到马秀萍的剪刀向他刺来的时候,已经躲闪不及了,剪刀扎向了他的脊背。田广荣回头一看,只见马秀萍的上嘴唇咬着下嘴唇,苍白的脸庞上冷漠无情,愤怒的双目中燃起了两团火,握着剪刀的手臂在颤抖。他说:“用点劲扎。”马秀萍一看田广荣那张变得丑陋而狰狞的脸,不知怎么的,双腿一软,握剪刀的手松开了,她一头扑倒在院子里。薛翠芳尖叫一声,跑过来,不知是该去管田广荣,还是该去管女儿。田广荣的右手反转过去,一把拔出了扎在脊背上的剪刀,他镇静自若地对薛翠芳说:“去,把院门关上。”田广荣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伤痛,不是马秀萍的S活,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把这龌龊而残酷的一幕关在院子里边。一时惊呆了的薛翠芳一经田广荣提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前院去关上了院门。
  剪刀只是扎在了田广荣脊背上脂肪最厚实的地方,离要命处还有一些距离。不知是马秀萍太虚弱还是太激动,剪刀刺得并不深。田广荣当即脱下了身上的布衫,他三两下将白布衫撕成了几绺子,吩咐薛翠芳拿来家中备用的白药和纱布。薛翠芳给田广荣的伤口上倒了点白药,敷上了纱布,用布条儿将伤着的地方勒住了。处理毕伤口,田广荣和薛翠芳将趴在院子里的马秀萍扶起来,扶进了房间。薛翠芳要去医疗站叫祝正平,田广荣拦住了她。他叫薛翠芳把剪刀收起来,把院子里的血渍清除干净。薛翠芳做完这些工作后,他给薛翠芳交代:“你去给正平说,叫他来一下,不要慌张,要说得平淡一些,就说我磨剪刀时把手弄破了,多余连一句话也不要说。”薛翠芳连声说:“知道知道。”尽管田广荣教她,她也学不会,她神情慌张,蜡渣黄的脸变不过颜色,走路时,脚步也有点乱。
  没多一会儿,祝正平背着出诊包来了。
  祝正平进屋时,田广荣躺在炕上了。他装作没事儿一般欠起身来:“你看我这人,一回来就躺下,人老了,眼力不行了,身板也重了,不知咋弄的,就躺在翠芳的剪刀上了。”薛翠芳一听,赶紧打圆场:“都怪我,做毕活儿把剪刀撂在了炕上,把老田给扎伤了。”祝正平还真的以为田广荣是弄破了手指头,他来一看,不是那回事,心里明白了几分。他解开了勒在脊背上的布条子唏嘘道:“这伤有二寸深哩。”祝正平不相信躺下去会扎那么深,哄别人能哄得了,想哄祝正平办不到。他说:“老田,你忍着点,我得给你缝两针。”田广荣说:“你缝,没事。”祝正平给田广荣用了麻醉药以后开始缝伤口,伤口处理毕,给他注射了消炎的针。临走时,他吩咐田广荣,什么活儿也不要干,多休息几天,小心感染。田广荣说:“正平,你看,我这……”祝正平不是糊涂虫,头顶上拍一把,脚心里都动弹哩。从田广荣的目光中已看得出他想说什么,他用鼻子哼哼了两声,笑道:“挑猪的,割了猪尾巴,是常有的事。磨刃子伤了手指头也不奇怪。”医疗站这个信息站,传播消息很快,田广荣担心从医疗站传出来他被剪刀扎伤的事,因为他的说谎经不起推敲。既然祝正平心领神会了,他就放心了。
  马秀萍刺出的那一剪刀把薛翠芳刺灵醒了,她不是木头人,她已感觉到,女儿下狠心刺田广荣必有缘故。究竟是什么缘故致使女儿用剪刀剌田广荣,她当然不知道。田广荣只不过说要去学校里问一问,她就那么狠心地对他举起了剪刀?她听得很明白,田广荣没有说一句伤害女儿的话。田广荣一直对女儿很体贴很疼爱,她为什么那么憎恨他呢?田广荣无论有多大的过失,都不能对他动刀子。薛翠芳觉得女儿的做法太过分了,太使她失望,太使她伤心了。
  薛翠芳安顿好田广荣以后,走进了女儿的房间,躺在炕上的马秀萍闭着双眼,脸色依旧那么苍白。薛翠芳叫了两声秀儿,马秀萍一动也没动,薛翠芳拉住了马秀萍的一只手,她的手冰凉冰凉。这只很少握过农具的手,这只只翻动课本、只拿钢笔的手,这只柔嫩的手,怎么会抓起剪刀向她的继父刺去呢?薛翠芳百思不解。她看了看女儿发青的双眼和颧骨凸出的脸庞,眼泪流下来了。女儿明显憔悴了,她的脸上很灰暗,颧骨也亮了,她不仅是一脸病容,也失去了灵气和秀气。她看得出,女儿心里受伤亏了。薛翠芳将女儿的手放进了被窝。
  “秀儿,是不是叫你正平叔来看一看,你得是病了?”
  马秀萍还是一动也没动。
  “你咋耍起牛脾气来了?”薛翠芳撩起衣襟,擦干了眼泪,“你呀,叫我咋说呢?今日个差一点把大祸给闯下了,他是你爸,咋能动刀子?”
  薛翠芳说着说着,就不顾及内心里已痛苦得说不出一句话的女儿,就不顾及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女儿,责备她,用粗话骂她,气得抓住炕边,喘着粗气。
  已经躺下了的田广荣听见薛翠芳在责备马秀萍,下了炕,从隔壁房间里把薛翠芳拽出来了。他十分暴躁地说:“你呀,真是个猪脑袋,高喉咙大嗓门地喊叫,要叫松陵村所有的人都知道吗?”薛翠芳说:“不骂她几句,她以后怕要真的拿刀来杀人了。”田广荣说:“你骂去,满街道骂去,到处张扬去。”盛怒之下,田广荣恨不能扇薛翠芳一个耳光,他很严厉地告诫薛翠芳:“从今天起,谁都不能再提这件事,不能在家里说,更不能在院门外说。记下了吗?”薛翠芳咕哝了一句:“不说就不说。”薛翠芳只是以为田广荣爱面子爱虚荣遵守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殊不知,对于这件事,田广荣确实是害怕了。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土匪抓住他,把。。。口支在他的胸膛上,他没有害怕;农村“社教”那一年,村里有人吊S在他家的院门前,他没有害怕;“文化大革命”中,他被革命群众压倒在舞台上乱踢乱打,他没有害怕。这一生,他还不知道害怕是怎么回事。这一次,他害怕了,他觉得害怕就是抽筋,身上的筋全被抽去了,全身很空,仿佛有一阵寒风在腔子里吹,吹得他浑身冰冷,四肢发硬,吹得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假若他和养女睡觉的事不胫而走,他就彻底完蛋了,他就毁灭了,他能不害怕吗?
  田广荣害怕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不知道马秀萍还会做出什么来,他原来只看见她温顺可爱的一面,却忽略了她的狂暴和缺少理智。她为了自己的自尊和尊严可以不顾S活,直至今天,他才知道她的气质不同凡响,她潜藏着强烈的报复能力,她一旦要报复,就十分狂暴。这种狂暴不能不使他害怕。
  此刻的田广荣关心的不只是自己,还有马秀萍。他从来以为自己主宰着别人的命运,当他一旦感到自己的命运自己的荣辱兴衰将被一个弱女子所主宰时,他变成了一个弱者,心理上的脆弱显而易见。
  田广荣在炕上躺不住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薛翠芳支走。他吩咐薛翠芳到县城里去给马秀萍买些。。蛋、大肉和营养品。薛翠芳不知道田广荣叫她进城另有目的,骑上自行车走了。
  薛翠芳刚一走,田广荣就下了炕。他走到前院里去闩上了院门,进了马秀萍的房间;进去的时候,他拿着马秀萍刺他的那把剪刀。马秀萍依旧脸朝着炕里面侧身而睡,一只手臂撂在被子外面,田广荣坐在炕沿,静静地看着她。田广荣坐了一刻,叹息了一声,他叫了一声秀儿,马秀萍动也没有动。他说:“我知道你恨我,你要刺我,就在心脏上刺,就要用劲刺,你为啥没刺在要命的地方?你就是把我恨S也罢,我还是爱你的,比谁都疼爱。我也知道,我不该那样做,可我由不了我自己。我是太爱你了!秀儿,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你是我心上的一块肉。”田广荣口口声声是“爱”,他哽咽了,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他一看,马秀萍还是没有动,就把那把剪刀塞进了她的手里:“秀儿,。。没在家,你戳,捉住剪刀戳,啥地方能要了我的命,就向啥地方戳。”剪刀躺在马秀萍的手掌里,她没有握它。田广荣托起她的手,帮助她握住剪刀。马秀萍突然将剪刀攥紧了,仿佛能听见剪刀在她的手心里握得发出了狰狞的响声,仿佛能看见剪刀在她的手中变了形,变成了一束寒光一道闪电。田广荣忍住肩膀的疼痛。撕开了上衣:“来呀,向这里戳!”田广荣恍然看见,剪刀被马秀萍捏碎了,碎铁屑从马秀萍的指缝间淌下来。他目睹到的是力量,仇恨使人变得力量无穷。他又叫了一声秀儿,放声大哭:“秀儿呀秀儿,你杀了我吧,我就是S在墓堂里去也是爱你的。你是我的心尖尖,我的心没有一天不在你身上。”随着一声冰冷的响动声,剪刀掉在了脚地。田广荣低头一看,“扑通”一声,跪在脚地:“你还不动手吗?你原谅了我?你不再恨我?”直挺挺地跪在马秀萍面前的田广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连声叫着:“秀儿秀儿秀儿。我爱你,你就是戳S我,我也爱你!”
  马秀萍爬起来了。一阵头晕目眩,她几乎要跌倒在地了,田广荣赶紧扶住了她。马秀萍一只手按住脑袋,一只手指住田广荣:“你出去。”田广荣一看她脚底下不稳当,又要去扶她,马秀萍不叫他扶:“你出去,我求你了,你快出去。”田广荣一步一步向后退着。马秀萍十分恶心,胃里好像有几十把大手在乱抓,她强行咽了几口。田广荣刚退到门口,马秀萍就吐了,她哇哇地大吐不止,浑身抖动着,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
  这时候,薛翠芳从县城里回来了。
  田广荣一再叮咛薛翠芳,不要追问女儿什么,一句也不要问,只管给她吃好,把她照顾好。每天,薛翠芳调剂着给马秀萍做可口的饭。无论是什么样饭给她端去,她都吃得很少。薛翠芳问她吃饱了没有,她只是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神情极其漠然。薛翠芳发觉,马秀萍睡着了,眼角也挂着泪珠。女儿为什么如此伤心呢?是什么事情把她的心伤透了?她想追问,田广荣不叫她问。她也知道,她就是追问,女儿也未必会向她开口。她只希望女儿有一天能给她说出来。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脸庞和深陷下去的眼窝,薛翠芳内疚极了。女儿小的时候,她陷入了和马生奇的矛盾之中,两个人无休止地争吵,对骂,摔打,深深地伤害了女儿。尤其是马生奇打骂或者故意伤害马秀萍的时候,她无力以助,眼看着马生奇用他的大手在女儿稚嫩的心上揉搓。她看得出来,本来就对父亲很失望的女儿对母亲大概也不抱希望了,即使女儿放声大哭,也不喊一声妈妈。她觉得,她连一只老母。。也不如,带着。。仔的老母。。遭到其他动物袭击的时候也知道把。。仔罩在翅膀底下。而她却不能,她没有保护女儿的能力。女儿需要母爱的滋润,她忽略了,把感情全都转移到田广荣身上,对女儿的学业生活很少问及。在女儿刺伤了田广荣的那天,她更不该贸然去责备女儿。想到伤心处,薛翠芳已是泪眼蒙眬了。她觉得,她所能补偿的只能是多给女儿一分关爱。
  马秀萍在炕上躺了一个礼拜。这期间,她的班主任老师来看望过她,她的同学来看望过她。老师和同学都以为她病了,劝她安心养病。班主任告诉她,在高考前的第三次摸底考试中,她的成绩是全校毕业生中的前十名。班主任给她打了保票,说她肯定能考上大学,叫她不要过虑。马秀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她的老师和同学默默地流眼泪。
  一个礼拜过后,马秀萍起来了,她给薛翠芳说,她要去学校。薛翠芳一听,眉眼舒展了,她看着女儿没有光泽的脸色担心地问她:“你行不行?”马秀萍惨然一笑:“我能行,我没有啥病。”“没有病妈就放心了。”薛翠芳用疑惑的目光打量女儿。女儿面少血色,病容未减。她一粒药没吃,怎么就爬起来了?显然,薛翠芳还是不放心。马秀萍伸出手把薛翠芳那一绺散乱的头发掠了掠,重新用发卡给卡住了。她从身上掏出了自己的那个小圆镜子塞进了薛翠芳手里,薛翠芳以为女儿叫她照一照头上的头发,她捧起了镜子。小圆镜子里的那双眼睛正在满头黑发中捕捉那几根白丝,马秀萍已走出了院门。薛翠芳撵上了街道,马秀萍向她摆手,叫她回去。马秀萍就这么走了。
  十九
  祝永达和父亲在麦茬地里播种晚玉米。祝永达在前面用镢头挖,父亲在后面把玉米种子下到坑里去,再用脚将土拨进去,埋上种子。父子俩在地里晒了一整天,连一亩也没种得上,这样的播种方式确实是太原始太古老了。原始社会,先祖们就学会了用这种方式播种,不过使用的是石器罢了。夏播和夏收一样需要抢时间。好多人没有牲畜,分到了一条牛腿或半条牛腿的庄稼人将牲畜倒腾掉了,S了牲畜的没有Q再买。有些有牲畜的庄稼人宁愿将牲畜廉价租给外村人,也不愿意让本村人租用,他们怕租用户一时三刻拿不出租金。同村人不好张口要,又担心发生了纠纷,拉不下面子。祝永达听见田水祥在隔壁地里一边挖坑一边抱怨:“分田到户有啥好果子吃?我先人给人当了半辈子牛马,人拉着犁种地,到了我手里,还倒退了,又得使镢头。”赵烈梅走到前边去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镢头,骂道:“你是叫花子嫖女人哩——Q少话多。你去埋种子,我来挖。”田水祥说:“好好好,你去挖。我知道你嫌我说分田到户不好。”赵烈梅掂起镢头,两镢头一个坑,一会儿,就把埋种子的田水祥撂到后边了。
  吃毕晌午饭,祝永达去找会计祝万良,他想问一问夏播的进展情况,祝万良的母亲告诉他,万良上地去了。祝永达就撵到官路上的那片地里来了。他抬头一看,马志敬一家用人拉着犁播种。马志敬的人手多,三个儿子都能干活儿了。马志敬按犁,三个儿子用绳索拉,他的女人跟着溜种子,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提着篮子溜化肥。站在地头,祝永达老远就听见了父子几个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马志敬的大儿子马刚刚光着上身,脊背晒得黝黑黝黑,他们都大汗淋漓的,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老马,歇一歇。”
  “歇就歇。”
  三个儿子放下绳索,跑到路上的树阴下来了。
  “有啥事吗?”
  “没有啥事,我想找万良问一问情况。”
  “问啥哩,好多人还没种完哩。咱人手多,还凑合,没人手的人,怕是按时节种不到地里去了。”
  “刚分开,就是这样,过两年可能要好些。”
  这只能是祝永达一厢情愿的想法和说法。
  马志敬吃了几口烟,说:“我看万良从地头过去了,他大概在大塄弯,你去找。”
  祝永达找到了大塄弯,五队的好些人都在大塄弯种玉米。祝万良也是用镢头挖地种玉米。他一看,祝永达来了,就停下了镢头。祝永达问他的进展情况。祝万良说:“我昨晚上统计了一下,夏播任务只完成公社分配的36%。”祝万良的爹将一粒玉米种子用脚埋住后,停下了活计,抬起头来看了看祝永达,“侄儿呀,伯是实话实说哩,老蒋那时候,我们穷人没牲口,用镢头种地,用人拉犁,如今,又要庄稼人这样种地,和那时候有啥两样?”老汉用布鞋将一个土块儿踏碎,拨拉到了坑里。老汉是个“裂筋头”,他动不动就拿过去和当今比。老汉埋了两个坑,又说道:“永达,你是松陵村的官人,能不能给上面说一说,叫给咱老。。想些办法?”祝永达说:“三伯,上面能把地给咱分到户就不错了,你今年的麦子没有少打吧?松陵村人再也不为吃粮发愁了,得是?办法还得咱自己想。”老汉一听这话不高兴了,“上面那些人只管纳粮缴税,和那时候有啥两样?那时候,地里打得少,税也轻,松陵村满共才交十二石三斗六升四合麦子。你不信了问马子凯去,他当过乡长,他亮清着哩。”祝万良一听就挡老汉的话题:“爹,你看你,扯那么远干啥呀?”儿子这么一挡,老汉躁了,“你不知道。你爹我那时候穷,不掏Q还能把财东家的高骡子大马赊来种两天地,现在,你把谁家的牲口能赊来?我说错了,得是?种一亩地向人要十五块Q,抢人呀?心那么黑,还能当个财东?”祝永达笑着说:“三伯,你不要发躁,等忙毕,我到你家里去,你把过去的事给我好好说一说,我真还想听一听哩。你经见的世事多,国民。。和。。。。的世事都经见过。连你也说。。。。不好,那就没良心了。”老汉争辩道:“不是。。。。不好,是。。。。的一些。。不好。”祝永达后悔他不该来找万良,他离开地里时,明显地感觉到,万良父子俩种玉米的和谐不可能再保持下去了。
  祝永达向回走的时候,老远看见马志敬开始耱地了。他的女儿蹲在耱上,双手抓住绳索,父子四人拉着耱,太阳光似乎全部聚拢在他们身上了,他们满身是汗,祝永达不愿意再目睹他们那弯腰曲背的样子,走到地头,加快了脚步,逃跑似的很快过去了。来到六队的地里,田兴国他们几个又在抱怨,说这样种地,还不如生产队那时候。祝永达笑着说:“生产队那时候,有这么自由吗?现在,想啥时候出工,啥时候就出工,想啥时候收工,就啥时候收工。”田兴国说:“叫花子自由得很,没饭吃,咱要的是自在,要啥有啥才叫自在。”祝永达说:“你还想多自在?”田兴国说:“我要是活得自在,就不用镢头种地了。”田兴国的话对祝永达的触动不小,不自在是实行责任制造成的吗?不是,绝对不是。一定要纠正田兴国的这说法。可是,还不等祝永达开口,田兴国就笑了:“兄弟呀,你的心太轻了,人家给了二两银子你就磕头?”祝永达一听,田兴国的话味儿不薄。田兴国的意思是:上面只是把土地分给了农民,你就感激得不行,你咋那么容易满足?不是他祝永达觉得分田到户了什么都好,值得他感激,而是他认为走出这一步是很大的进步,很不容易。历史上的每次重大改革都是付出了代价的。而眼下的事实是,松陵村不少人用镢头种地。这种生产方式的倒退使好多农民难以满意。话甜不能当Q使。和田兴国这时候谈什么改革呀,历史呀,是很可笑的事情。他打消了和田兴国争辩的念头。
  祝义和最迫切的愿望就是买一头牛。庄稼人要种好地必须自己有牛。玉米没按时种到地里去,就是因为没有牛。他连续去牲口集上跑了几趟,牙口轻的乳牛少说要六七百元,就是买一头能使役的犍牛也要四五百元,一斤上等麦子才卖三角二分Q,就是把家里的麦子全部卖掉也买不到一头牙口轻的乳牛。没有Q,想也是空想。老汉去和儿子商量。祝永达一看父亲买牛心切,就说:“我给你凑些Q,你把猪圈里的那头猪卖了,先花两百多块买一头牛犊,来年再使唤。”老汉想,儿子的话说得有道理,有多少Q办多少事,先买一头牛犊子也行。
  第二天,恰逢是单日,正是公社收购站收购猪的日子。天刚亮,祝义和就吃了饭,去卖猪。祝永达帮父亲把猪装进了架子车,到大队里去了。那头肥猪蜷卧在架子车里不住地哼哼,吕桂香抓了一把玉米,叫猪吃,她一只手端着一个盛玉米的小瓷盆,一只手在猪身上抚摸,祝义和没有注意到,吕桂香流泪了。这头猪是她一手喂养大的,现在她又眼看着它将被送S,她心肠软,很怜惜,总觉得猪也有一条命呀!吕桂香就是这么一个很。。。爱动情的女人。听见祝义和从房间里出来,吕桂香用围腰布擦干了眼泪,她一看,祝义和将一条“大雁塔”牌香烟向手提包里塞,这条烟是在外地工作的外甥回家探亲时给他带来的,割麦时也没舍得吃。“你去交猪,拿烟干啥呀?”祝义和说:“如今这世事,你不知道?万一交不上咋办呀?”吕桂香一听,他要拿烟去送人,不理解:“咱这猪膘色这么好,还愁交不上?”祝义和说:“膘色好并不等于能验上。”吕桂香大概觉得老头子的话没有道理,疑疑惑惑地看着他,祝义和已经按住了架子车辕,回过头来说:“这世道,没人和你讲道理,有权就有理,人家不收你的猪,你干瞪眼,没办法,这事你不是没经过。”吕桂香叮咛老头子:“验不上,你就把猪拉回来。”
  祝义和来到公社收购站的时候,他的前面已经排了十几辆架子车,他将架子车排在后边,蹲下来等待。太阳快端了,还没有开始收猪,过磅的坐在磅秤后面漫不经心地抽着烟,他那眼神里的意思是:你们手上的猪能不能换成钞票,权力就在我的手中掌握着。年纪轻轻的,目光里就盛满了主宰人的愉快和时刻准备施展的蛮横。那个验等级的坐在房间里和几个人说闲话,他用高喉咙大嗓子牛皮哄哄地表示:在这一方院子里他和过磅的是权力至上的人物。他故意用等待的焦灼折磨这些巴不得把猪卖掉的庄稼人,他摸透了此时此刻庄稼人的心理,庄稼人越是心急发慌,他越是慢条斯理。庄稼人等急了,眼看失望得没办法,相互询问:几点钟开始?其实,在这院子里就没有时间概念,那个验等级的嘴里说出的时间就是法定的时间。有几个庄稼人撺掇一个身坯高大的中年人去问问,究竟几点钟开始收猪。那个看似一身力气的高个子庄稼人缩头缩脑地不敢去。这时候,祝义和开腔了,他说他去问一问。
  祝义和推开那扇门时万万没有想到他将遭遇什么,不然,他不会进去的。验等级的一看进来了一个老汉,双手将他向门外推,祝义和说:“我问一下,几点钟开始?我等了半晌了。”验等级的说:“你管几点开始!到外面等去。”就在这时候,祝义和从提包里取出了“大雁塔”牌香烟,验等级的鄙夷地瞅了一眼烟牌头,叫祝义和拿上烟走人。尽管这条烟只值二元六角Q,但对祝义和来说,已是奢侈品了。祝义和说我等着用Q哩,你能不能把我的猪先收了?祝义和将烟放在桌子上,验等级的说:“你拿上烟快走,不然,我就不客气了。”祝义和没有拿烟,他还没有干过这事,以为那些收。。赂的人都要推让一番的。房间里的一个陌生人说:“这老汉,你拿那烂烟还想送人?”祝义和就不知道,这种烟送人是拿不出手的,假若他拿出来的是几十块Q的礼物,这个年轻人不收,太阳非从西边出来不可。祝义和看不来眉眼,还很固执。验等级的一声不吭,拉开了门,抓起那条烟,顺手一撂,烟被撂在墙角那一堆脏兮兮的猪毛中去了。验等级的高声对交猪的庄稼人说:“你们都看,就是这老汉,拿一条烟来糊弄我,想叫我给他验个好等级。”验等级的这一手真是绝活儿,他将祝义和交给庄稼人去审判。立时,交猪的庄稼人将不满、厌恶、愤怒的目光扭过来齐刷刷地对准了祝义和,庄稼人七嘴八舌地指责他不地道,有的人用粗话骂他是溜尻子的“尻子客”,有人说他是背着猪娃撵狼哩——没事惹事。那个高大身坯的中年人,还想在老汉身上来几拳向验等级的表示他的正直。祝义和走到墙跟前,弯下腰,从那堆猪毛中捡起烟,装进提包。他返回来抱住头蹲在自己的架子车跟前,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他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终于开始收猪了。轮到了祝义和,验等级的看也没看他架子车上的那头猪,粗声粗气地说:“没事没事,拉回去。”祝义和一听,木然了,他愣怔地看着验等级的被簇拥到前边那个架子车跟前去了,呆站了一刻,撵上去挤到跟前拉住了验等级的衣襟:“你给我再看看。”验等级的回过头紧瞅住他那只粗糙的手:“放开!”祝义和恳求道:“你给我再看看。”验等级的举起了剪猪毛的剪刀,祝义和才松开了手。眼看没望想了,祝义和立时醋心了。验等级的刚拧过身来,祝义和突然跪倒在这个比自己的儿子年龄还小的晚辈跟前了,连他自己也可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跪倒在稠人广众之中,跪倒在蓝天白云底下,跪倒在一个无赖面前。他抱住了年轻人的腿,头颅低下去了。他的哀求和着血和泪。验等级的年轻人无动于衷,他根本意识不到他是在作践这个比自己的父亲还年长的庄稼人,厉声说:“放开手!”交猪的庄稼人都围过来,他们为了自己的猪能验上等级,用缺少情义的责备来讨好这个年轻人。他们大概觉得,如果将祝义和挤走,就给他们自己多了一个机会。他们明白,如果自己的猪验不上等级,也会像祝义和一样窘迫、伤心,他们都等着用这一笔Q来支付紧要的开销。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走过来拉住了祝义和的手,他将祝义和扶起来了,他可能觉得,这老汉确实太可怜了。他对旁边几个瞪眉竖眼的年轻人说:“咋能欺负老汉哩?雀雀也有指甲盖大的脸,不要把老汉弄得没脸面。”这时候,有一个庄稼人从松陵村匆匆赶来交猪,他是松陵村大队第七队的队长田得安,他一看这情景,对围拢的庄稼人说:“你们欺负人也不看看是谁?他是我们松陵村祝永达,,的爹。”验等级的一听是村支书的爹,立时变了脸。他深知,要在南堡公社站住脚,就不能得罪每一个村支书,他们是用得着的人。他走到祝义和的架子车跟前,C起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猪身上的毛。祝义和接过条子一看,验了个二等,老泪纵横了。
  祝义和一回到家就躺倒了,吕桂香以为他是伤风受凉了,给他熬了生姜葱白汤,叫他喝。喝了也不抵事,老汉依旧饭量大减,昏睡不起,祝永达要叫祝正平来给他看看,他不,他说躺几天就好了。祝永达还是放心不下,叫祝正平来给父亲号了脉,祝正平是自己人,实话实说:他没有大毛病。祝永达才放心了。
  祝义和的病在心里,他心里发酸发痛。他真是没脸了吗?他后悔自己不该下跪,真是老糊涂了吗?他细细一想,是那样,也不是那样。面对任何一个有权的人,他都毫无办法,不要说验猪的是个年轻人,就是一块木头,他也没有办法。在松陵村,解放后这几十年来,最尊贵的人要算田广荣,田广荣的尊贵是靠什么保证的呢?还不是因为他是村支书,有权!而在解放前,他的父亲,他的爷爷,还有马子凯、田老三,这些人物肯定是松陵村最尊贵的人,而他们的尊贵又是靠什么保证的呢?靠的是有社会地位,有经济地位。活老了,他又明白了一个事理。人有时候必须屈辱地活着,这是世事。
  躺了几天,祝义和对儿子的“为自己”有了点理喻。他觉得,儿子比他强,内心是强悍的。这么一想,他心里就轻松了些。
  他在收购站受辱的事至S也没给祝永达说。为了不叫儿子知道,他跑到田得安家里去捂田得安的嘴,直到田得安给他保证,不向任何人说出去,他才离开了田家。
  躺了六天,祝义和起来了。他的心里仿佛蜕了一层皮。祝义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到集市上去买一头牛回来。这一次,他怀揣着票子到集市上转悠,转悠了两天,他没有选中一头牛。要么是他看不上,要么是他看上了,票子不到位。
  已经是赶第四个集了,他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拿定主意。一个经纪在他转第一个圈子时就盯上了他,那经纪把他领到了集市南边,指住一头乳牛问他咋样?他看了看,牛的毛色不错,膘也壮,只有三岁口。他说:“牛是好牛,咱的票子怕是不够。”经纪将袖子向下一甩,右手缩进了袖口里,祝义和随之将手袖在袖子里伸过去叫经纪捏,经纪一捏,去和卖主谈一谈,又来给他还Q。经纪一边在袖子里抖动着手,一边说:“你再添这个数,拉去算了。”祝义和好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将手缩回来了。这么好的牛咋只卖二百多元呢?他有了疑心:莫非这牛是偷来的赃物?莫非这卖牛的是阎王爷太太有喜,怀的鬼胎?经纪一看他不拿主意就问他:“咋样?”他说:“主家说的那个价Q怕不实在吧?”经纪当然看出了他疑惑的不是价高而是价低,就将话挑明了:“卖不上价,不是不想卖,这牛有点小麻达。”“啥麻达?”“它是青光眼。”原来是这样,难怪呢。祝义和走到牛跟前,用手在牛眼睛前拂来拂去,牛果然不眨眼。这青光眼就是细看,也看不出来。祝义和摇着头:“牛没眼睛咋犁地呢?”经纪说:“牛要是有眼睛,你掏六百块也拉不去。牲口比人听话,你牵上它使一阵子,就能上畔了。”祝义和说:“能不能在这个价上说?”他和经纪又捏了一遍手指头。经纪笑了:“没事,没那事。你出的这个价只能买一条牛腿,你把主意拿定,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我看你是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才给你撮合哩,换了别人,那个价我不说。”祝义和又看了看牛的牙口,摸了摸牛的膘。经纪解下牛缰绳,给祝义和手中塞,“拉去吧,你是捡了便宜,该知足呀。”这时候,卖主走过来,一把夺走缰绳说他坚决不卖了,经纪又从主人手中夺过来牛缰绳,“老汉,掏Q吧。话说到交里,手插在腰里。”卖主抓住了经纪的手说:“说不卖就不卖了,我看这老汉心不诚。”经纪说:“老汉,你答句话,你不要,我就把缰绳给人家了。”经纪和卖主一唱一和,祝义和动摇了,他将腰里的二百四十六元全掏出来了。经纪点了点,给了卖主,卖主一数票子说他不卖了。经纪先是给卖主回话,卖主的态度很强硬,拉着牛要走。经纪又求祝义和,祝义和将身上的Q全部掏出来只有三块Q。他本来留着这三块Q是准备吃两碗臊子面,回去时再买二斤肉的。他把这三块Q交到经纪手上,才拉上牛,离开了集市。
  祝永达并没有因为父亲买了一头瞎眼牛而抱怨他,有多少Q办多少事,如果父亲手边头有Q是不会买一头病牛的。吕桂香一看这牛走起路来理屈气短似的低着头,腿也不灵巧,就说:“怕是把醋煮下了,这牛咋使唤呀?”祝义和说:“牛还壮实着哩,能使唤,有总比没有强。”祝义和说的是结实话:种麦子不比种玉米,一把镢头根本不行,种麦要一犁一犁地犁过去,没有牛,就得用人拉犁。
  没几天,就开始种麦子了。第一天,是祝义和托着犁,吕桂香牵着牛。祝义和总以为,这瞎眼牛牵上几回,就可以上畔。他犁了有一分地,叫吕桂香松开手。吕桂香一松开牛的笼头,瞎眼牛就在地里横着走,胡乱地转圈子,祝义和用鞭子打,再打它也不上套。祝义和这才明白,他被人使上了眼光雾,经纪的话是骗人的。第二天,他在前边牵牛,祝永达在后边托犁。一晌下来,祝义和走得腰酸腿困。但他一看,邻家地里一家人背着套绳拉着犁弯腰曲背步履艰难的样子,心里就想,还是多亏了这头牛。
  节气过了秋分,麦子种不到地里去,庄稼人心如火烧,没有牛的人,谁也帮不了谁,谁也不愿意再帮谁。由于地多牛少,地里湿度很大,即使有拖拉机也进不了地,牛就很金贵了,租也租不到手。有牛的人将种一亩麦子的价Q由五元抬高到了二十元,而且还牛皮哄哄的。上了年岁的人一腔怨气,他们说,那时候,租财东家的高骡子大马也没有这么高的价。有牛的人就说,你嫌贵,我还不给你租呢。
  没有牛,难住的不是一家两家。田玉常用人拉着犁种了一天麦子,人受不了,就四处去借牛,他知道妹妹家有一头牛,就先去了妹妹家,妹妹告诉他,他们将麦子种上的第二天,妹夫就吆着牛到南塬种麦挣Q去了。田玉常叫妹妹到南塬去找一找妹夫,妹妹吞吞吐吐了半晌,听她的口气,就是把妹夫找回来,也不会给他白白种麦子。人情比纸还薄了,使唤妹妹家的牛也要掏Q!如今的世事真是应了农村人说的那句话:“娘和女,亲是亲,一两棉花拿秤分。”有人就说,在生产队里时,人和人之间不是这样的。
  田玉常气愤不平地离开了妹妹家,到了三十里开外的三姨家去碰运气。到了三姨家,他才知道,种麦前,表弟因为没Q花和姨夫闹矛盾,把牛卖了,三姨家的麦子也没种到地里去。转了一整天牛没借到,还耽搁了时间,田玉常回来后,只得用人拉犁种麦了。地里很泥泞,拉犁十分吃力,田玉常就叫赵烈果扶犁,他和大女子田小娟在前边拉。田小娟毕竟是细皮嫩肉的女孩儿,一晌犁拉下来,两条腿就迈不动了,肩胛和脊背上被绳索勒出来的印儿血红血红的。从那时候起,田小娟就想,她将来一定要想方设法离开农村,无论如何不嫁给农民,农民到什么时候都苦焦。
  祝义和给自己种上麦子以后,想叫瞎眼牛歇两天,牛刚拉上槽,田水祥就来借牛了。吕桂香一听是田水祥就从房间里出来说:“我家的牛是瞎眼牛,不好使唤。”田水祥说:“我叫烈梅牵着就是了。”祝义和说:“牛确实不好使唤。”祝义和也不想把牛借给田水祥,他想,他将三间厦房白给了他,一间牛棚送给了他,他沾上了你,就没完没了,得寸进尺,好像是他应该帮他。田水祥站在院子里不走。祝义和进了牛棚,他跟着进了牛棚,祝义和到了前院,他跟到了前院。他张口闭口义和叔,还说:“等我有了Q。一定给你租金。”祝义和就想:就你那样子,啥时候能有Q。他说:“我的瞎眼牛是个残疾,牛是不租人的。”田水祥说:“那就算借吧,借我一两天。我会记住你的好处的。”祝义和被缠得没办法,将牛从牛棚中拉出来给了田水祥,他叮咛田水祥:“按时把犁卸了,牛活路重,得给吃饱。”
  田水祥一走,吕桂香就抱怨老汉:“你连个瞎好人也认不来?给谁借都行,不能给田水祥借,他这个人是个热粘皮,没胎骨,粘不得。”祝义和说:“我也想叫牛歇两天,他缠着不走,算了吧,牛都叫他牵走了,还说个啥?”老两口正说着,祝永达回来了。祝永达到牛棚里一看,不见了牛,就问父亲把牛给谁了。祝义和说:“田水祥把牛牵走了。”祝永达说:“我想把牛借给田得安用两天,田得安的女人病了,叫两个娃拉犁,娃娃太小,拉不动,才种了一亩多。”祝义和说:“我去给田水祥说,叫他明天把牛还了。”祝永达说:“你不用说了,我去给他说。”
  祝永达一走,祝义和背上背篓到半坡里给牛割青草去了。
  二十
  从一九八四年下半年开始,公社叫成了乡,松陵村大队的牌子换成了村委会。
  走进村委会办公室,祝永达去翻邮递员刚刚送来的报纸,他拿起报纸一抖。夹在报纸中间的两封信掉在办公桌上了,他拾起信一看,其中一封是写给他的,信寄自西水市。在西水市,他没有亲戚朋友,没有同学熟人,谁会给他来信呢?他将报纸推在一边去,先看信,他的右手捏住信封,左手撕开了信封口。这是一封很饱满的信,它大概已经超重了,祝永达翻过去几页信纸,在最后一页去看署名,“马秀萍”三个字在他眼前一亮,他怔住了。秀萍啊!他几乎叫出了声。你果然还“在”。祝永达抓起信,在办公室里走动。他再一次看了看那署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将信放下,回身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坐下来迫不及待地读马秀萍的信。
  “永达哥,你还记得六年前的那天中午,我在村口那棵大松树下和你相遇的情景吗?也许,你没有留神我,但我从那天起就记住了你,在心里留下了你。也可以说,你从此以后就向我走来了……”
  他怎么能忘记呢?当时,他看见的是她那和年龄不般配的略显愁苦的脸庞,是她那发亮而稚嫩的眼睛,是她那白皙的脖颈和圆圆的耳轮,是她那渐远渐去的背影,是一个尚在求学中的初中学生。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挂在脸上的泪痕和即将面临失学的不安,不可否认,他注视过她,但那时候在他的心目中她是个孩子,是他的晚辈。按理说她应该叫他叔叔不该叫他哥。她失踪的那几年,他是在恍惚不安思思念念中度过的。现在,她的人生历程在秀丽工整的钢笔字中起伏动荡,她的笔端下走出来的已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是可以把他叫做哥哥的大人了。
  松陵村人可能以为我跳井了,跳崖了,服毒了,卧轨了,被人拐走了,做了小姐了。幸亏,我没有轻生。永达哥,麻烦你转告我的妈妈,叫她放心,我还活着。我暂时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也不想见她,我把这几年的经历告诉你,你替我守住秘密,好吗?
  祝永达离开了凳子,半躺在那张长条椅子上,接着向下看。他真没想到,马秀萍会经受那么多苦难,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
  糊里糊涂上了汽车的马秀萍在车后面捡了一个座位,等车开出凤山县城之后售票员问她去哪里是为了叫她买票,她不知道这车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就问售票员,售票员说:“车去西安。”她说:“我就去西安。”
  六个多小时以后,汽车到了西安的玉祥门长途汽车站,她从车上下来,眼望着面孔陌生的城里人和来回穿梭的大小车辆,不知所措了。她走进一条小巷,掏出一块Q买了一碗扯面,填饱了肚子,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进了玉祥门,马秀萍一直向东走,她边走边看,边看边走,似乎每一处都不该她驻足,每一处她都不能驻足。穿过北大街,走上解放路,她向北一拐,来到了火车站。此时,已是暮色惨淡了。火车站广场上的行人如皮影一般来回晃荡,有几个人看似贼眉鼠眼鬼头鬼脑面目不善,马秀萍扫一眼心里就畏怯,她目击到的仿佛不是人而是叫她害怕的怪物。她低下头,很快地进了候车室,一楼大厅没有她落座的地方。有人长长地躺在凳子上她却不敢叫那些人让座,她觉得,这个候车室这个城市和她毫不相干,她没有权利没有胆量叫睡在凳子上的人起来。上了二楼,二楼的西候车室里没有多少旅客,她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双眼木然地看着窗外被暮色侵蚀的楼房、车辆、树木和行人。她的双手托着腮,鼻孔里钻进去的是陌生而孤独的气味,眼睛眨动着不让挂在眼睫毛上的泪珠儿掉下来。环顾四周,候车室里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似乎都很疲惫,都是昏昏欲睡的样子。她旁边的一对年轻夫妇正在逗弄着一个大约三岁的小孩子玩,她从口音中听不出他们是什么地方的人,但她分明听见他们说是回家去。她不想逮住那个“家”,但“家”偏偏向她耳朵里钻。家对她来说是什么?是父亲粗俗的语言和粗暴的行为,是母亲无声的眼泪和可怕的软弱,是田广荣不动声色的诱惑和难以设防的伤害,是她整。。提心吊胆和越积累越多的自卑与绝望。她渴望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一个温馨和谐的家,一个能够使她的肉体和灵魂得到安慰的家。渴望只不过是一个梦,只不过是用眼泪擦干了的镜子。生活把她。。上了流浪之路,她无家可归,没有栖身之处。她抬眼一看,对面座位上的那个女人好像是个农村人,她的长相有点像她的母亲,特别是她那勉勉强强的一笑,仿佛是从母亲的脸庞上摘下来趁热给她挂上去的,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重叠在一起,满脸的忧伤由嘴角咧开来布满了整个脸庞,这是她常常在母亲的面部读到的情态。母亲被父亲暴虐的场面即刻触目惊心地浮现在她的眼前了,她似乎听见母亲绝望地一声一声地叫她秀儿。她坐不住了,她的心被母亲撕心裂肺般的叫声抓成了一团乱麻,突突乱跳。她离开了座位,低垂着眼,逃也似的从二楼上走下来,出了候车室。这时候,车站广场上已是行人稀少灯光很稠了。
  马秀萍只顾走,茫然地从火车站广场上走过去,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西七路,走进了这条路上的一家招待所。
  后来,马秀萍才回想起,当时她觉得这个招待所的门庭倒很体面,给人一种安全感,才毫不犹豫地进去了。她的身上有田广荣给她的三百元,这些Q是她一点一点地积攒的。她进去一问,住一个晚上五块Q,就住下了。
  马秀萍打水时发觉,煤炉子上的蜂窝煤快燃尽了,就把拎在手里的洗脸盆放下,给煤炉子上换了一块煤。也许,是这个细小的动作引起了一个女人的注意,这女人是招待所的承包人。第二天,马秀萍要走时,女人问马秀萍要去哪里。马秀萍说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女人大概从这句话中嗅见了什么,她招呼马秀萍坐下来谈谈。从马秀萍的只言片语中女人知道马秀萍是一个流浪者,她问马秀萍:“留下来在我这里干行不行?”这女人没有恶相,从言语里也听不出潜在的危险,马秀萍踌躇了半天后给女人回了话:“我在你这里干。”于是她就留在挂着省六轻局招待所的小客房里了。
  一天的工作从傍晚开始。
  昏昏沉沉的夜幕从这个城市的上空拉下来之后,离火车站很近的小客店就忙碌了,下了火车的小商小贩、无业游民和进城来找工作的农民们来光顾这个小客店了,他们C着不同的口音穿着乱七八糟的各色衣服,小姐小姐地吆喝着。马秀萍和另外一个姑娘像上了发条似的开始不停地转动:急急忙忙地去开房间的门,跑前跑后地打水提水。连续几个晚上,马秀萍不能睡一个好觉,有时候,刚躺下,眼睛还没有闭实,就有人来了,她即刻起来招呼客人,一直折腾到天大亮方才罢休。这样的日子过惯了倒不觉得累,一旦闲下来,漫长的时光像S皮赖脸的小流氓一样不好打发。
  马秀萍从一开始就对她的女主管没有设防,干了一段时间,觉得这个年轻女人很可爱。她的可爱挂在她那双层下巴上,挂在她那颠颠晃晃的把衣服撑得老高的肥大的乳房上。她C一口地道的河南腔,话一出口,仿佛一把扇子扇过来,把很重的鼻音从耳旁扇了过去,她的话听惯了只是觉得那宽宽的嗓音被她的嘴巴扩张得很厚很厚,但不沉重。女主管的丈夫偶尔来一次招待所,他比秋后的高粱秆还要瘦,按在肩头上的衣服好像挂在一个木制的衣服架子上。他趿着拖鞋,样子散漫无羁,看人时眼睛一鼓一鼓的仿佛用一个秤砣向对方身上砸,马秀萍只一瞥,未免有点紧张。因为他太瘦了,巴掌扇过来的风也可以把他吹走,因此,她倒不觉得威胁。
  有一天晚上,马秀萍从女主管和她的丈夫住的房间前面经过时,听见两个人在黑暗中嘀咕什么,她稍一驻足,逮住了她的名字马秀萍。显然是这两个人在谈论她,这不能不引起她的警惕,她屏住气细听,似乎听见女主管说出的一个叫河南巩县的地名,女主管的丈夫说出的是Q的数目:五千元。她轻手轻脚地向前走了两步,蹲在窗口底下谛听,她再也没有听见什么,只听见昏睡的夜晚十分宁静,只听见那宁静中包藏着神秘莫测。这空洞的宁静使她害怕。她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这几个词组串在一起想了想,一经排列组合的词组仿佛冒烟的干柴,她从中嗅出的是呛人的味儿,这味儿究竟叫什么,她无法命名。
  惶惶不安地过了几天,她以为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使她既担心又侥幸的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偷偷地去观察女主管和她的丈夫,从这两个人的面部她读到的是已经稔熟得如同钉子一样钉S的表情,她看不出自己的处境有多险恶。生活的表象平静而安详,她的内心却紧张不安,她觉得她所处的小旅店和她的那个家一样时时刻刻存在着使她心烦、心虚、心悸、心寒的因素,她随时准备逃走。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该发生的还是没有发生,转眼间天就冷了。
  在漫长而枯燥的冬日里,客人少了,活儿少了,她就抱着从书店买来的几本小说打发时光,这些书籍中的故事渐渐地稀疏了她的紧张和不安,常常引发起对往昔的一段回忆。有些记忆,清晰可辨,犹在眼前,使她向往,祝永达便是从她的记忆里一点一点浮上来的。对于她十四岁之前的祝永达,也就是说,她第一次在松树底下碰见的祝永达,她的印象很单薄,似乎祝永达从她十四岁那年才朝她走来的,走进了她的视线,使她难以抹掉了。她带着在心中烙印的祝永达走出了凤山县走进了省城。她想起了她第二次和第三次在松树下遇到的祝永达,一次比一次清晰,他的音容笑貌活灵活现。她一想起祝永达心里就激动,就想和他说说话。最理想的境况是: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在恬静安详的田野里,她和祝永达走在田间小路上,她给他诉说,诉说她的童年和少年,诉说她渴望和他在一起的激动,诉说她在梦中梦见他的情景。她还梳理不出来这样的情感是不是叫爱情,但她知道,这情感十分真挚,有些分量,深藏在她心里的最深处,谁也拎不走。她趴在床上想给祝永达写信,但写了几次开头,她都撕了。她该叫他什么呢?按母亲的说法,她要叫他永达叔,可她不能接受这辈分了。不是她觉得她长大了就不该叫他叔叔了,而是她觉得,他就不是她的叔叔,他应该是一个哥哥才对。他是她心中最理想的哥哥,是可以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的哥哥,是可以给他说心里话的哥哥。
  在一个寒冷而孤独的夜晚,轮到她值后夜的班(生意淡了,两个姑娘轮流值班,前半夜,她的伙伴值班去了),马秀萍把煤炉子提到房间里,重新添了一块煤,她趴在床上,又给祝永达写信,铺开纸,只写了几句,却不知从哪儿说起,她陷入了回忆之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握着钢笔,趴在床上睡着了。
  值班的那个姑娘一看手表,已是凌晨二点二十分了,马秀萍还不来换她,就上了二楼,推开房门去叫她。门刚一推开,一股浓烈刺鼻的煤烟味儿扑了过来,她叫了几声马秀萍,马秀萍不搭理她。她拉开了电灯开关,从黑暗中跳出来的马秀萍躺在离门只有三步远的地板上,她用手去推,马秀萍不说话,全身在动弹。那姑娘被吓住了,赶紧去叫女主管和她的丈夫。女主管和丈夫起来一看,马秀萍是煤气中毒了。本来,这夫妻俩早已合计好了,在元旦前,把马秀萍卖给人贩子。从马秀萍到这儿不久,他们就起了歹心,但他们发觉这女孩儿很敏感,性格也不温顺,不敢随意下手。女主管给丈夫说:“赶快将她送到医院里去。”女主管的丈夫在马秀萍的脸庞上摸了摸,他说:“你先别急,我出去弄一辆三轮车来。”不一会儿,女主管的丈夫将三轮车蹬来了,他将马秀萍抱上了三轮车,盖上了一床被单,三轮车蹬进了寒冷而幽暗的冬夜。
  凌晨六点后,女主管的丈夫回来了,三轮车上不见了马秀萍。女主管问丈夫:“那女孩儿咋样?”丈夫说:“我把她处理了。”女主管有点吃惊:“咋处理了?”丈夫说:“她已经S了,你送到医院去,还想赔一条人命?”“这可咋办呀?”“谁问都不知道这个女孩儿,记住。明天把那个也弄走,多少给些Q弄走,咱另外雇人。”女主管咬咬牙,点了点头,她的双层下巴像多余的一张嘴巴翕动着。
  马秀萍第二天苏醒时才发觉,她躺在一块麦地里。当时,她确实是S了,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幸亏,女主管的丈夫将她拉到了西郊的麦地;幸亏,三轮车绕着小道走,一路颠簸着,不然,她是S定了。她只记得,她从床上爬下来,没有爬到门跟前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女主管的丈夫将马秀萍拉到了西郊,先是放到了火车的车轨上,几分钟过去了,不见来车,他似乎觉得这样做会留下把柄,又将她抱进了三轮车,一直向西拉。到了田野上,他想找一眼水井,将她投进去,可是,摸黑找了半晌,找不见,他怕耽搁久了被人瞧见,就将她抛进麦地里,回城去了。
  后来,马秀萍糊里糊涂地上了那辆客运车,身上被女主管的丈夫掏得分文不剩,她担心的是车主叫她买票。令她暗自庆幸的是卖票的那个小伙子没叫她买票。她又问了一遍:“这车是不是向西走?”回答是一样的:“向西。”她只有一个念头,回凤山县去,至于说回去后怎么办,她没有多想,回去后再说吧。使她蹊跷的是,这车上除过司机和卖票的小伙子,只有她一个乘客,她不由得有了疑虑,再问了一遍:“这车去凤山县吗?”“去,咋不去呢?你看这不是向西走吗?”冬日里即将落下去的又红又大的太阳就在车窗前面,车朝着太阳开去了。只要向西走,她就放心了。她又饥又渴,当那售票小伙子把一块面包给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接住了,几口吞了下去,又喝了一瓶人家给她的饮料。她尝不出那面包和饮料是什么味道,饿极了,就是面包里有毒药,她也会吃下去的。没多一会儿她就有点瞌睡。她走到后排去躺在了长长的座位上。
  一觉睡醒,马秀萍爬起来一看,冬。。太阳黄黄的,挂在中天,四面是山,山头像田广荣的秃顶一样光,满目的干枯苍凉。她没有喊叫,又闭上了眼睛,假装睡去了,她能感觉到,这车继续向西走。这山不是村子后面的雍山,也肯定不是陕北的土山。车早已过了凤山县,过了西水市。从西安到凤山是一马平川,哪里有山?这车肯定到了甘肃。她又落到了坏人手中了。这一次,她没有畏怯,是因为心里很清楚她遭遇了什么。她闭上眼睛想对策。最坏的办法是从车窗跳下去,摔S了就摔S了,S了也比让人贩子卖掉强。
  汽车到了一个山区小镇上,她先是拉开了车窗,然后,喊叫着要撒尿。售票的小伙子说:“你就尿在车厢里。”她不,她说她要解大手,小伙子说:“你再喊,就把你的嘴缝住。”她竭尽全力喊叫着。那小伙子提着一把扳手向她跟前走。她说:“你不要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从车上跳下去了。”她的头已探出了窗外。那小伙子只好退到原来的位置上。她说:“求求你们了,叫我下去解个手。”汽车停在了一个厕所跟前。不是那两个人动了恻隐之心,而是怕她从车上跳下去。她下了车,司机和售票员跟在了她的身后。她进了厕所,那两个男人就守在厕所外面。她一进去,就给一个刚解毕手的女人跪下去了,求那女人能帮一帮她,她简略地说了一遍她的遭遇。那女人在厕所里看了看,把她扶上了厕所的隔墙,她翻到了男厕所,从男厕所出来,拼命地奔跑。那两个男人在厕所外面等了十几分钟,帮她逃走的女人从厕所里出来了,他们问那女人,见没有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女人说她在里面。等那两个男人闯进女厕所时,她早已没了踪影。她逃进附近一家居民的院子里躲起来了。
  马秀萍一路要饭吃,从甘肃的武都回到了西水市。她偷吃过人家的生豆子、玉米棒;晚上蹲过破窑洞,钻过麦草垛子。半个月后,她到了西水市。
  永达哥,你不知道,当我到了西水市后,我趴在渭河畔,哭了大半天。我真想一头扑进渭河里,冬天的渭河已是水瘦河窄了,我就是跳下去也淹不S。我擦干了眼泪爬起来。在西水市,我做过小偷,给餐馆里端过盘子,捡过垃圾,做过小买卖,后来,就摆了一个专卖鞋的摊子。我的鞋是从西水市的一家鞋厂里取来的,在取鞋的过程中,我认识了鞋厂的厂长,厂长是个中年女人,老家是四川人,她知道了我的身世之后,帮助了我。这几年我经历的事情要写出来,恐怕能写一本书,以后有机会再详细地给你说吧。现在,你只要知道,马秀萍S过一次,但没有S去,她思念你。我问你一件事,你还是单身一人吗?
  读完信,祝永达仿佛看见了他又和马秀萍相遇的情景,又是在那棵白皮松下。马秀萍迎面而来了,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用很严肃的口气问他:你还是单身一人吗?当然,他没有任何必要隐瞒她。是单身一人,一个老光棍汉。她笑了:不是老光棍,是小光棍。她肯定会这么说的,说他还年轻。
  对于他的婚事,父母亲比他自己还着急,提说过几个女人包括几个姑娘家,都没有成事,这事就一年又一年地拖下去了。祝永达对婚姻没有苛求,他只希望找一个能和他活人过日子的女人,找一个他爱的女人。未来的女人究竟是谁,这还是个未知数。他还不敢想娶马秀萍为妻。在他的心目中,这姑娘太圣洁了,太美丽了,他不般配。
  祝永达正在沉思着,田广荣开开办公室门进来了。祝永达急忙收拾了信,拿起了一张报纸。尽管田广荣看得出祝永达在掩饰什么,却装做什么也没觉察到。
  “永达,马子凯找过你没有?”
  “没有。啥事?”
  “我刚从马子凯那里来,老汉被孙子气倒了。”
  “孙子咋了?”
  “宏科考了三年,没有考上大学,林科连高中也没考上。老汉叫宏科再复X一年,这娃不听他爷的话,领上一个女同学满世界地胡逛去了。”
  “他对孙子太娇惯了,抱的希望也太大了。”
  “我看马子凯是想叫他的孙子能成为当年的马子凯。”
  “老马未必就有这个想法。”祝永达放下了报纸,“你来得正好。下午准备开支委会,乡。。府叫咱去西水市考察企业,咱研究一下。”
  “你看着办。”
  田广荣挂着副,,的名,对他没有利的任何事情都不参与。他像一个观众一样站在下边看祝永达表演,希望有朝一日能看见他出丑。
  二十一
  马子凯抽了一支烟,他把挂在墙上的三弦取下用右手在弦上捋了一把。人活到一定岁数,儿子和孙子就成为自己的一张脸了。他明白,英年之所以出息不了并不是因为儿子不努力。他知道当年儿子落第的原因是。。审不合格。
  马宏科和他的女同学青青正在齐镇的街道上打台球。台球打了半天,马宏科身上的Q已经输光了,他还要打。
  读初中时,马宏科是班里学X最好的学生,每次考试,总分都在同年级的前十名。而且在马子凯的训练下,他写一手好毛笔字,学校里有什么活动,常常去叫他写字,他成为学校里最瞩目的学生了。他的性格温和腼腆,很讨老师喜爱,马子凯对他更是宠爱有加,处处迁就。上了高中之后,马宏科变了,不再用心学X了,他的心思在他的同班女同学青青身上。开初,两人只是眉来眼去,后来,便经常幽会。马宏科回到家,找各种借口向马英年和朱乖巧要Q。虚荣心很重的朱乖巧宁肯自己少穿件衣服,也要让儿子在学校里体体面面,她如果没Q,就借Q给儿子。每次,马宏科都给马子凯说他要Q是买学X用品买课外书籍,马子凯就把自己的开会补贴和稿费全都给了马宏科。马宏科一弄到Q,便去齐镇,去火车站吃喝玩乐。有时候,他们一玩就是一整天,天黑了也不回学校去,两个人登记一个旅社住在一块儿。
  青青怀孕后,需要做人流,马宏科没再向朱乖巧要Q,他回到家,翻箱倒柜地找,他从柜子里找到Q后,给朱乖巧不打招呼,拿上就走。朱乖巧已觉察到了,儿子不言不传地在家里拿Q,她不责备儿子,变着戏法,把Q放在衣服堆中,塞进粮食口袋里,藏在木板楼上。无论放在哪里,马宏科都会找见。马宏科不偷别人,只偷自己的父母亲。一旦偷到了Q,他便带着青青去挥霍。
  祝永达踏着忧郁凄楚的三弦声,进了马子凯的院门。一曲弹毕,马子凯这才放下了三弦。马子凯说:“永达,你是咱松陵村的支书,是明事理的人,不是我苛求孙子。我只是想,我中年时走错了路,落得半生坎坷,英年被半路夭折了,指望着宏科这一代能成器。前些年不准成分大的的娃们读书,现在学校门大开着,娃们却不好好读书,不走正道儿,我心寒呐。”祝永达说:“娃们不愿读书,你不能钻到他肚子里去,把心尽到就算了。”
  知道永达要去西水市,马子凯便托他带一本《资治通鉴》回来。
  二十二
  祝永达随着南堡乡乡。。府的乡镇企业考察队一起来到西水市。带队的是新上任的乡。。委,,李同舟。李同舟和;涛年龄差不多,也是不到四十岁,他戴一副眼镜,白白净净的,一介书生模样。三天来,祝永达看了西水市三个区的十个乡镇企业,他的头脑里似乎什么也没装进去,那些厂房、机器、产品、数据就像匆匆而去的过客,在他的头脑里没有久留就走了,不是他不留,是他留不住。他觉得,这些厂长经理们嘴里说的话离他们松陵村的实际生活太远了,仿佛只是一个幻景。他还没有走出这些企业的大门,头脑里就映现出了松陵村的三千多亩贫瘠的半坡地,映现出了田玉常他们拉着铁犁在地里犁地的情景:套绳在向肩胛上的肉里渗,汗水一滴一滴地滴在脚下的土地里,犁花儿埋住了被布满老茧的双脚抠出的脚印儿……这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农民有了土地使用权以后之所以欢欣鼓舞,是因为,他们解决了吃饭问题,那种兴奋没有持续到足够的时间,他们猛然发觉,有了土地并不等于活着就滋润了,并不等于可以人模人样了,生活的双刃剑向他们砍过来的是沉重的那一面。他们也渴望办企业挣大Q,但这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问题,不是考察好了项目就能上马,祝永达对这一举措兴趣不大有他的道理。当然,作为乡。。委,,李同舟,他来到南堡乡,要的是。。绩。有了。。绩,他方有可能升迁。在县。。府办公室当了五年的副主任,下到基层来,他的工作得用数字来衡量,这些数字包括粮食产量,乡镇企业的产值,农民的人均收入等等。这些数字,他得向各村的。。要。他要叫各。。参观完之后,立即立项,让这些项目吐出数字来。祝永达没有忘记他入。。时所说的那句话:我是为了自己。他也想干点事情,他的想法就与李同舟大不一样了。
  第三天晚上,李同舟将各村的支书召集到一块儿,在他们住宿的西水宾馆开了一个短会。会上,李同舟叫各村报项目,其他十个村都报了项目,轮到了祝永达发言,他说:“依我看,我们看过的化工企业、轻纺企业、机械制造企业、建材企业都不适合我们松陵村。”他的话给李同舟泼了凉水,李同舟并没有生气,他问他:“你们松陵村靠什么发展?”他说:“回去号召村里人再建几个石灰厂,靠山吃山,最切合实际了。”他给李同舟说,他们村的小学由过去的田家祠堂改建,已破烂不堪,他当即要干的事就是建一座新的松陵村小学,资金来源是雍山:他们村一九六四年在雍山里种了五百多亩树林,树木已成材,他将发动农民进山砍树,将树木运下山来,变卖成Q。把学校建成。祝永达口气虽然不大,说话实实在在,有办实事的信心,李同舟一听,他不上企业有理由,当下也就没有批评他。
  当天,其他几个村的。。都回凤山去了,祝永达没有走。他先去逛了几个书店,给马子凯买了一本《资治通鉴》,从书店出来,给马秀萍的那个鞋厂打了个电话。厂办的人告诉他,马秀萍去西安出差了,晚上可能就回来了。接电话的人叫他留下联系电话,他说,他住在西水宾馆308房间,电话是313528。
  吃毕晚饭,祝永达没有再去街道,看完新闻联播之后,他坐在沙发上,想象着几年不见的马秀萍是什么模样,他的头脑里活跃的还是马秀萍十四岁时的样子:圆圆的、稚气的脸上挂着一丝和年龄不相称的愁楚,抬起眼睛看他时,眼睫毛显得尤其黑、尤其浓……那年在松树下和她相遇的情景,如同遥远的月光从窗户外面射了进来。看几眼窗外的月光,他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即刻要出去找她,他怀疑鞋厂办公室那人的回话的真实性。他觉得,她没有出差,就在西水市,就在他身边。他刚跨出去一步,就有人敲门,他急忙拉开了门。
  “秀萍!”祝永达失声而叫。
  马秀萍愣住了。她静静地看住祝永达,一句话也不说,仿佛这一天来得突然而奇怪,使她难以相信。“吧嗒吧嗒”,几滴泪水滴在了地板上,她哭了。祝永达静静地看着她,让她哭。马秀萍双肩抽动着,用双手捂住了脸面。祝永达轻轻地叫了一声秀萍。马秀萍破涕为笑,她掏出手绢,擦干了泪珠,到房间里面来了。
  “收到我的信了?”
  “收到了。”
  “怎么有时间来西水市?”
  “做村支书了,来考察企业。”
  “啊?”马秀萍有点吃惊,“你也做村支书了?”
  “你不相信?”
  “很难叫我相信。”
  “还以为我是狗崽子?”
  “不那么以为,只是觉得你做村支书有点荒唐!
  “咋能说荒唐?”
  “你没有这种荒唐感?”
  “没有。”
  “没有就不说了。说实话,我厌恶村支书。”
  “连我也厌恶?”
  “你说呢?”
  马秀萍离祝永达很近,祝永达嗅见了来自她身体的芬芳,只有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才拥有的那种芬芳。她长大了。他凝视着她,她的脸庞上再也找不到那一丝稚嫩,秀气依然在,生活的不幸没有在她面部留下痕迹,她的表情是爽朗的,只是眼圈稍微有点发青。
  “是不是很累?”他问她。
  “有点儿。”她说。
  两个人这么站着,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在变粗。他们都不说什么,相互看着,用目光探求着彼此的内心。面对马秀萍的漂亮祝永达真还有点畏怯。他不可能再用“叔叔”的目光去看马秀萍,由于太激动,祝永达反而不自在了。
  “秀萍,说说你这几年是咋过来的?”
  马秀萍摇摇头:“咱们不说这个好吗?”
  马秀萍脸庞上浮着笑容。祝永达看得出她用她的轻松愉快驱赶着从内心里浸上来的那点忧伤。马秀萍伸出一只手搭在了祝永达的肩头,他凝视着马秀萍。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奔涌着,不知是激动还是冲动,思绪在飞快地翻腾:十四岁时那双稚嫩的大眼睛变成了十七八岁时渴望的、晶亮的眸子,那双眸子即刻转换成现在的温情脉脉的目光了。马秀萍把另一只手臂搭在祝永达另一个肩头上,她用手势传达着她的意愿:她不希望祝永达坐下。祝永达想伸出手臂抱住她,抱住她的身子,他的手伸出去时却落在她的头发上。他的手臂有点儿颤动。他用双手拢着她的头发,把掉下来的那绺子长发试图拢在她的耳后去,他连拢了两次没有拢过去。也许,从她十四岁那年他和她在松树底下相遇他渴望的就是这一刻,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也许,她从十四岁起就感觉到了他的渴望和等待,使她不可预测的是,他们走到一起已是在七年之后的一九八六年了。他们彼此对视着,用目光传递着彼此的感觉、感知、感悟,以致两双眼睛能够把对方的心思摸准、摸清、摸透。突然,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又嘤嘤地哭了,跟孩子在母亲跟前哭一样那么真切那么委屈那么放肆那么幸福。她的浑身在颤抖。
  “你是咋了?”
  “我……”
  马秀萍紧紧地抱住了他,下巴支在他的肩胛上,轻轻抽泣了几声,不再哭了。他抱住了她,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他不需要克制自己,也不能克制自己了。马秀萍那一抱已经把他和她之间的那层纸捅破了,没有必要再担心再猜度再畏怯。他要把七年来的思念、折磨、痛苦全倒出来,他要叫两个人的肉体说话。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看她躺在床上的姿势,她猛地翻身坐起来,用目光阻止他不要再向前走一步。他被弄得很窘迫,不知道该怎么办,脸刷地红了。她飞快地审视了他瞬息间的情绪变化,她明白,尴尬的局面是她造成的,就先开了口:
  “坐在我跟前来,永达哥。”
  他愣住了。沸腾的热血仿佛一下子凝固了,木木的,站住没动。马秀萍又叫了他一声。他走过去,和马秀萍并排坐在了床沿。
  “秀萍,刚才,我有点,有点太冲动了。”
  “是向我道歉?”
  “不。我是说咱俩,噢,对了,你应该叫我叔的。”
  “谁叫你叔?”马秀萍笑了,“我才不呢。”
  “在这儿你叫啥都行,回到松陵村,你千万不能叫我哥。”
  “我偏要叫,”马秀萍又深情地甜甜地叫了一声永达哥,她说:“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西水市见面。”
  “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
  马秀萍将头偎过来,偎在了祝永达的胸脯上。
  “今晚上不回去行不行?”
  “你说呢?”
  “不要回去,咱俩说说话。”
  “我就没想回去。”
  两个人分别躺在两张床上,似乎都有好多话要说,一时间找不到话题。祝永达告诉马秀萍,他答应她的母亲,到西水市来找她。马秀萍没问她的母亲生活得怎么样,她闭口不提田广荣,她只是问祝永达见过她的父亲马生奇没有。祝永达说没有。和薛翠芳离婚以后,马生奇很少回松陵村了,祝永达难得见他一面。
  “现在才知道,我爸是个很可怜的人,男人活到他那份儿上,很受苦。”
  “你爸脾气不好,他简单粗暴。”
  “不是脾气不好的问题,我很小的时候,他不是那样的,他很爱我。”马秀萍说,“咱不说过去的事了。你不要当那破支书了,出来跟我干。”
  “不是我非要当不可,我是为了我自己。”
  “你出来干不也是为了自己?”
  “不,那是两回事。”
  马秀萍想了想,似乎明白了祝永达话中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干成田广荣那样的支书。”
  “我和田广荣不同,我把松陵村看做一个家,我不是家长,是家里的一个成员。田广荣当了大半辈子支书,把松陵村当成了自己的财产,在手里紧攥着,到现在拥戴他的人还不少。”
  “你也拥戴他?”
  “非要我说出来吗?”
  “要你说。”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你说就是了,我想听。”
  “我和我爹、我爷爷,我们一家人曾经是他的敌人,现在没有这个说法了。这也不能全怪他,不是他要和我们为敌,这样说对他不公平。我不拥戴他不是我记他的仇,也不是我心胸狭窄,我觉得,他有本事,很能干,给松陵村也办了不少好事,但他不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
  “你这样看待他,说明支书把你还没有当糊涂。”
  “咱不说他,说说你自己吧。”
  “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退路,只能在这里咬住牙干下去。现在负责一个分厂,西水市制鞋行当的人都知道我,不是名人,是忙人。《西水日报》有一个记者要给我写一篇文章,要八千元的赞助费,我谢绝了,花Q买那虚名没意思。”
  “真不知道,你的名气不小。”
  “也没有什么名气,只要人硬气,就能在外面混。千万不能太。。。太软弱,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祝永达以为马秀萍这句话说给他听,马秀萍大概觉得他太。。。太软弱,那是马秀萍不了解他。。。。是一个人的本质,和软弱是两回事。她总有一天会深刻地了解他的。
  “给我说说你是咋硬气的?”祝永达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是呀,我刚到那个厂子,有人就欺负我。那是我们班组的两个女孩儿,她们是西水市的,有城里人的优越感,我干得好,她们就嫉妒得不行,几次找我的麻烦,我都没有理。有一天傍晚,她们纠集了两个男孩儿把我堵在巷口,那两个男孩儿要我跟他们走,我不去,一个男孩儿扑上来撕我的裤子,我一脚踢在了他的裤裆,那男孩儿捂住他那儿狗一样叫唤,我就从他身旁冲过去了。我在前面猛跑,他们三个在后面直追,我扭头一看,路旁的一家门开着,我就冲进去了,房间里一个中年女人正在案板上切菜,我一把从她手里夺过菜刀,冲出了房间。第一个冲上来的男孩对我没防顾,我一刀砍过去,他用胳膊挡了一下,刀砍在他的手背上,他扭头就跑。后来,我们的厂长也知道了这件事,知道我砍伤了人,她弄清了原因之后把那两个女孩儿开除了,我被提成了班长。”
  祝永达听罢就想,马秀萍原来不是这样的呀,她腼腼腆腆的,见了一只毛毛虫都害怕。是生活改变了她,就像他的自卑一样,是命运决定了他的性格,不是性格决定命运。
  “我知道了,你是一把菜刀砍出了一个班长。”
  “我不是给你说了嘛,我的事可以写一本书。”马秀萍欠起身来,看了看祝永达,“过去的事,现在我真的不想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房间里的灯光亮如白昼。祝永达爬起来要关灯,马秀萍不叫他关。祝永达看了看马秀萍,试探着问:“我躺在你那张床上行不行?”他再也不能像刚才进门时那样,把自己的冲动付诸于行动。马秀萍没吭声,她将枕头向里挪了挪,空出了半张床,祝永达抱着枕头,上了马秀萍的那张床。这会儿,他们说话的不再是嘴巴而是眼睛。马秀萍用眼睛说,谁叫你和我分开睡的?祝永达眼睛里的意思是他还不知道她究竟喜欢不喜欢他。他用目光问她:你会拒绝吗?马秀萍的眼睛笑了:你真傻,我不喜欢你,留下来干啥呀?祝永达的眼睛也笑了:他没有顾忌刚才的窘迫,不再怀疑马秀萍对他的情意,他明白了。钻进了马秀萍的被窝,他紧紧地偎住了她,马秀萍揽住了他的腰。如果说,刚进门时祝永达还拿不准,现在,他放心了。马秀萍那一揽,等于把两个人的情感捆在一起了。祝永达的胸膛和马秀萍丰腴饱满的胸脯紧紧地贴在一起,暖流通过一对温热、丰满的乳房传遍了祝永达的全身,他感觉到他在腾飞在熔化。他在马秀萍的脸上乱吻着。马秀萍微闭着双眼,她的面容更加滋润更加圣洁,那副满足、幸福、陶醉的样子把她的美推向了极致:天仙也大概只有这么美吧!祝永达的手在马秀萍的身上乱抓,仿佛一个溺水者在寻求一根能救命的稻草。祝永达一只手抓住马秀萍的乳房一只手伸向了她的两腿间,朝里深入,他感觉她那里潮湿而温暖。随着那只手的深入马秀萍急促地娇喘着,兴奋激昂地扭动着下身。显然,她耐不住了,她的渴望像旱了十年九载的土地一样。娇喘变成了不可收拾的呻唤。当他翻身要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拒绝了,拒绝得很坚决。祝永达不会强迫她,可是,激情澎湃的祝永达仿佛一匹拼命狂奔的烈马突然被人绊倒在地,晕头转向,分辨不清东南西北,一时间僵住了。他痛苦不堪,像中毒很深的瘾君子犯了瘾一样,没有毒品,只能一头撞向南墙了。他双手抓紧了床单。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马秀萍似乎知道,她的拒绝会出现什么局面,她紧偎着祝永达,在他的身上抚摸。祝永达呆呆的,像沸腾的水慢慢地平静了。他的目光移向了那张沙发:沙发上堆放着马秀萍的衣服,裤子的一条腿垂吊在沙发的边沿,样子有点凄楚,上衣的前胸绣着一朵花,花不艳,却像真的一样,她的一双鞋洗耳恭听般地放在沙发旁边,鞋很俊样,长方形的鞋口如同恍恍惚惚的目光。祝永达的目光插进鞋口里久久不肯拔出来。也许,她会即刻爬起来穿上这身衣服这双鞋走出这房间进了另一个门躺进另一个人的怀抱,祝永达的头脑里有了坏想法。谁知道,她这几年是怎么走过来的?他并不了解她的全部,不知道她为生活付出了什么代价,连她的突然出走他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只是喜欢她。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一见到她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渴望和火一般的激情?他是真的爱上了她、对她有了非占有不可的欲望?也许,他是一厢情愿,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把话挑明:
  “你不喜欢我?”
  “不,喜欢,我喜欢你,永达哥。”
  “那你为啥不?”
  “等以后……”
  “我现在就要。”
  “现在不行。”
  “为啥不行?”
  “你不要。。我,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他的态度和她一样坚决,想要干的,非干不可。马秀萍的拒绝给他的冲动加了温。尤其是,马秀萍有理由而不说出来的理由诱惑了他,祝永达几乎失去了理智,他再一次扑了过来。马秀萍把被子一撩,撩到了一边,四仰八叉地躺着,两条手臂撂在了枕头旁边,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他看着她的裸体,目光从她挺突的乳房上落下去,突然觉得,这具丰满而白皙的裸体由于她摆出的姿势而失去了激情和活力;这具裸体和任何女人的裸体没有什么两样,仿佛是挂在墙上的一幅油画,是栽在花盆中的一朵花儿,是悬在天空的一轮满月,美丽是美丽,但不生动,缺少魅力。她的木然、漠然简直是对他那狂热和肉欲的讽刺。他把被子拉过来,给她盖好,躺在了她旁边。
  他悲哀地说:“等以后吧。”
  祝永达沸腾的热血已彻底地凉下来了。
  马秀萍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你真好,永达哥。”
  祝永达苦笑了一声:“是吗?”
  “是呀,你是个好男人。”
  马秀萍躺在祝永达的臂弯里睡着了。祝永达久久不能入睡,他瞧着马秀萍那熟睡的样子,目光落在了她的脸庞上落在她那长长的睫毛上,少女时的天真已从她的脸庞上消逝殆尽,唯有美丽还存留着,这美丽成熟了,成熟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无法弄清楚她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断定她的生活中肯定发生过他未曾想到的事情。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喜欢她,都爱她。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更不能产生坏想法。他对他的爱坚定不移,不会因为她有什么变故而动摇。这种爱在他的心里已埋藏得很久了,也许,从马秀萍十四岁那年,十六岁那年,这爱就扎下了根。不过,他压抑着自己,不叫这爱生长。如今,他再也压制不住爱的苏醒,这爱的苏醒犹如狂风骤雨具有毁灭般的力量。刚才由于他的冲动,险些把他和她之间的这美好的记忆给毁掉。他既然爱她,就该为她着想。在那一刻,他不可理智,但他应当理智。他要进入的是一个女孩儿的身体,他于一刹那间将把一个女孩儿变成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既美好又残酷的变化;这对她马秀萍和他来说都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他把女孩儿的第一次看得很神圣,他以为,人世间最清白最圣洁的就是处女。一个男人在获取处女的同时就把女孩儿撕裂了把那份圣洁给毁了。女孩儿的害羞、内敛、自尊、自惭、多愁善感,大都来自“处女”情结。女孩儿变成女人,情感的内容就不一样了。他一旦进入了她的身体,就要对她负责,就要担当起那责任,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担当得起。祝永达羞愧自己刚才的蛮横的举动和刻薄的想法。他感激马秀萍的拒绝。他欠起身,看了看她,在她的脸上、眉毛上、嘴唇上轻轻地轻轻地吻了吻,把枕头给她枕好。然后,他爬到对面的那张床上去了。
  第二天,两个人临分手时,马秀萍孩子似的勾住了祝永达的手指头。
  “等着我,好吗?”
  “我等着你。”祝永达眼里涌出了泪花。
  二十三
  田玉常的家是在马子凯的曲子队排练曲子的那天晚上被盗的。
  开了春以后,马子凯整天埋头于他的《方言大全》,他想在有生之年整理一本完整的凤山方言。对凤山方言,他情有独钟,从中年以后就开始研究整理。他发现,凤山的方言和《红楼梦》的某些语言、语调和语气很接近,有一脉相通之处。比如“来得”这个词儿在凤山方言中是形容词,形容人的能干,而在《红楼梦》中也是这样的用法。他在《金瓶梅》中多次读到过“蜡渣黄”这个词儿,“蜡渣黄”也是形容词,形容人的脸色跟蜂蜡的渣子一样黄,在凤山方言中,同样也这样运用。凤山方言生动。。真,情感细腻。比如凤山方言中的“眼黑”这个词儿,不是用来形容眼睛的颜色,它作为动词用,有“反感”或“见不得”的意思。凤山人常常说,某个人很“眼黑”某个人,如果将“眼黑”换成“反感”就没有味儿了。又比如凤山方言中的“渲青”这个词儿形容颜色鲜亮,而凤山人说某个演员的秦腔戏唱得好,就说他唱得“渲青”,这种艺术通感的运用生动。。真,增加了语言的色彩和分量。马子凯对研究凤山方言的兴致很浓,他在研究的过程中,将一些流失的方言捡拾起来,加以整理。
  那天晌午,天气很好,马子凯正在伏案写作。凤山县文化局的一名副。。和县文化馆的韩文轩馆长登门拜访他。这位副。。告诉他,周公庙的庙会快到了,文化局决定邀请马子凯的曲子队在庙会期间助兴。马子凯欣然接受了。他合上了书稿,吃毕中午饭,派人到各村组去通知曲子队里的人员晚上到他家来排练。
  晚上,马子凯家里灯火通明。曲子队里的人都到齐了,拉板胡的,拉二胡的,打“瓦子”敲“摔子”的和念曲子的都围着一张方桌而坐。田玉常来得最早,他也是曲子队里的一名成员。他念(其实就是唱)曲子时特别投入,眯着双眼,摇头晃脑,声音苍凉雄厚,能念出曲子的韵味儿来。田玉常一来,自然少不了赵烈果,她坐在灯下,一边听曲子,一边做针线活儿。
  马子凯的三弦弹了两声,乐器便一齐响动了,第一段是由田玉常念《诸葛亮撑船》。接下来由马志敬念,马志敬最拿手的曲子是《张连卖布》。这出曲子说的是一个叫张连的赌徒向妻子二姐娃悔过的事情。曲子幽默、夸张,是一出喜剧,女人们尤其爱听。围在院子里的庄稼人之所以没有走是等着听马志敬念《张连卖布》。
  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无论是念曲子的还是听曲子的兴致都很高,就是念到天大亮,人们也不犯愁早晨要去出工。现在,是各家做各家的庄稼,自己支配自己。再说,地里也没有多少活儿,人们难得热闹这一夜。马子凯喝了几口茶,重新抱起了三弦,他对马志敬说:“大家都想听你的《张连卖布》,你就念。”马志敬说:“叫玉常念二姐娃,我念张连。”马子凯说:“也行。”田玉常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念就念。”他夹细了声音,咧开了嘴巴,用女声念道:“我名叫二姐娃……”
  一直闹腾到凌晨两点多,意犹未尽的庄稼人才散了伙。
  就在几个年轻人正帮着马子凯收拾桌椅板凳的时候,忽然听见赵烈果在街道上呐喊:“不好了,有贼!”由于喊声失控了,失常了,很瘮人,刚进了院门的庄稼人不知道是什么事,他们赶快向田玉常家里跑。
  院门本来是锁着的,赵烈果开门时也没发觉铁锁被人弄开后虚按在上面。她推开门急急地去厕所里尿尿,裤子刚抹下来,田玉常就进了牛棚。田玉常到牛棚里去给牛添草,他拉开灯绳一看,牛不见了,他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失急慌忙地跑出来说:“牛没了,牛被人牵走了。”赵烈果一听,一泡尿也没尿毕,提上裤子出了厕所。她到牛棚里去一看,牛棚里果然空荡荡的,她发了疯似的跑上街道放声呐喊。她一开腔,几乎把嗓子喊炸了,喊出的腔调有一股怪味儿。
  院子里即刻有了一股诡秘的阴沉沉的气味。田玉常拉开了装在屋檐下的电灯开关,放在房檐台上的家具、旧鞋、小凳子、磨刀石即刻从黑暗中跳出来了,唯独不见了两袋子碳酸氢胺化肥。这两袋化肥是他昨天才买回来准备播种玉米时作底肥。田玉常叫赵烈果去房间里看看,还丢失了什么没有。其实,房间里没有什么值Q的东西,那张老式柜和老式箱子里塞的都是一些旧衣服,家里没有电视机,连一台缝纫机也没有,最值Q的就是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已经很破旧了,盗贼大概对它不感兴趣。他们仅有的一百多元,被赵烈果藏在炕席底下的麦草中,不容易被发现。赵烈果打开箱柜看了看,说没丢一件衣服。
  此时,院子里已拥了一大堆人,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真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情。田玉常两口儿失去了主意,不知该怎么办。马志敬说:“你两口子先不要急,把永达叫来,看这事咋办呀。”
  田玉常急抓失哇地去村委会找祝永达。
  赵烈果不由得放声大哭。丢了化肥不说,牛最值Q了。这头牛是他们花了八百多元去年从横水镇买来的。两千多斤麦子才能卖八百多元。他们一年的收成只有两千多斤。从各家种各家的庄稼到现在五年了,他们吃够了没有牛的苦头,就省吃俭用,过日子仔细得掐破米,年年积攒,才攒够了一头牛的Q。他们对这头牛比对儿女还疼爱。两口子还划算,这头牛除过耕种自己的责任田以外还可以租出去挣些Q回来。一料子庄稼也没耕种,一分Q也没收入,牛被人偷走了,赵烈果能不伤心吗?
  不一会儿,祝永达来了。祝永达去牛棚里看了看,他叫人找来两把手电,对田玉常说:“咱去街道上看看,有没有牛蹄印子。”几个人打着手电一看,果然能看清牛从院门里出去时踩出的印子。他们便撵着牛蹄印子向前追,等追到村口那棵大松树下,牛蹄印子没有了。松树下是十字路口,看不出牛朝哪个方向走了。祝永达说:“要么牛被弄上车拉走了,要么是偷牛贼把牛蹄子用什么东西裹住了。”祝永达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三点多,他吩咐两个年轻人去给派出所报案,然后,给马志敬说:“咱分成四个组,每组两个人,朝四个方向再追一追,看有没有希望。”马志敬说:“我估计,牛被偷走三四个小时了,在路上可能追不上了,咱赶天明撵到集市上去,看牛被出手了没有?”祝永达说:“只能这样了。”祝永达在村子里叫了八个人,分成四组,东边的那一组向齐镇撵,西边的那一组朝横水镇撵,南边的那一组朝县城撵,北边的那一组朝青化镇撵。这八个人都乐意去。赵烈果一听要去追牛,她非去不可,就随着东边的那一组去齐镇了。
  这八个人第二天下午就回来了,他们连牛影子都没见。他们没歇气跑了半夜半天,总不能白跑。祝永达一听那八个人的口气一致:得付给他们报酬。这Q本该是由田玉常掏,他丢了牛和化肥,祝永达怎么去向他要,他从自己身上掏出来四十块,每人给了五块。
  第二天晚上,马子凯依旧在他家的院子里练曲子。田玉常没有来。有人提出要去叫他,被马志敬挡住了,马志敬说:“他丢了牛,哪里有心思念曲子?咱们先练。”乐器响动开,一段曲子还没有念毕,赵烈果和赵烈梅姐妹俩走进了院子。赵烈梅手里提着一块半截子砖头,人们还以为她要在砖头上坐下来听曲子,就给她让开了一坨儿地方。谁知,她竖眉横眼地大叫一声:“不要念了!”人们立时将目光投向了她,马子凯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没理她,他照旧拨动着三弦,头也没抬。念曲子的人依然摇头晃脑咿咿呀呀地念着。正念到交干处,赵烈梅没说第二句话,将手中的砖头“日”地一声撂过去,高吊在方桌上方的电灯泡儿一砖头被砸碎了,随着一声干烈而空洞的声响,砖头落下来砸倒了搁在方桌上的热水瓶,热水瓶掉在了方桌底下,方桌底下又是一声沉闷而苍白的响声。刹那间,院子里黑得一塌糊涂,乐器声和念曲子声刀截一般停下来了。马子凯抱着三弦,没有开口,马志敬说:“赵烈梅你这是干啥哩?”赵烈梅说:“你们念哩,我要砸了你们的摊子,你们不念曲子,我姐夫能丢了牛?”赵烈果锐声呐喊:“还我的牛!还我的牛!”马志敬说:“你们向谁要牛?真是热沾皮。”赵烈梅说:“向马子凯要,都是他要念曲子惹的祸。”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已重新安上了电灯泡,从光亮中跳出来的赵烈梅两手叉腰,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马志敬说:“烈梅,你不要胡闹了,车有车路,马有马路,你姐夫丢牛和念曲子有啥相干?”赵烈梅说:“马子凯不叫我姐夫念曲子,牛能被人偷去?说不定马子凯和偷牛贼打的通通鼓,糟害我姐哩。”马志敬说:“你越说越没谱了,你不听曲子就回去睡觉,老婆拴牛哩——胡缠个啥?”赵烈梅不走,赵烈梅叫着马子凯的名字,要叫他说个明白。田玉常两口把丢牛的责任推在马子凯身上,却不敢来闹,赵烈梅就自告奋勇地来找马子凯算账。她正闹着,马宏科从房间里出来了,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赵烈梅的领口问道:“你那×嘴乱喊啥?马子凯的名字是你叫的吗?”赵烈梅没有把马宏科这个古董万货放在眼里,她伸手去扇马宏科的耳光,马宏科捉住了她的手臂向后扭,赵烈梅用另一只手去撕马宏科,赵烈果也扑向了马宏科。这姐妹俩就不是马宏科的对手,马宏科三锤两棒子将这姐妹俩扑倒在地上,三个人滚成了一团。方桌被掀倒了,桌子上的乐器、茶杯、放大机摔得乱响。念曲子的人顾不住摊子了,马志敬他们几个赶紧上前去拉,赵烈果从地上爬起来,披头散发地去喊祝永达。
  祝永达来时,两个人架着马宏科,两个人架着赵烈梅。马宏科咋咋呼呼地挣扎着向赵烈梅跟前扑。祝永达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给架住马宏科的那两个人说:“你们松开手。”那两个人不敢松手,祝永达厉声说:“松开!”那两个人这才放开了马宏科。祝永达随手掂了一把凳子,给马宏科的手中塞:“你娃有本事,得是?砸呀,向赵烈梅头上砸。”马宏科一看很威严的祝永达,垂下了头,哪里还敢接凳子?马志敬说:“宏科,给你烈梅姨赔个不是,回屋睡觉去。”马宏科说:“我给她赔的是啥不是?×婆娘!”他刚骂出口,还没等赵烈梅再次扑上来,只听一声高叫:“宏科!你骂谁哩?”人们扭头看时,是马英年。马英年去给舅家盖房,回来晚了,他进了院门一看这情景就问站在外圈的瘸子田三是咋回事。田三说:“你家宏科要打人哩。”“打谁?”“打祝,,。”马英年走上前去,拨开人群,给了马宏科一耳光。马宏科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他咬住牙,瞪了马英年一眼,目光恶狠狠的。马英年骂道:“滚!滚一边去!你跟上掺和啥?”马宏科头一扭,进屋里去了。
  一场闹剧结束了。曲子是没法再念了,马志敬说:“搬到我家院子里去念吧。”马子凯说:“搬到哪里都一样,人心里没戏,再唱也唱不出调子来。过几天咱再练,今晚上就散伙吧。”人散灯灭,院子里只留下了一张方桌和几条凳子。
  人走尽后,马子凯把马英年和马宏科叫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说:“今晚上的事也不全怪人家赵烈梅,她是有气没地方出。”马英年说:“人家为啥要到咱家里来出气?”马子凯说:“是怪我念曲子了?”马英年说:“你不叫人家田玉常念曲子,人家能丢了牛?”马英年的说法和赵烈梅姐妹一模一样。马宏科也跟着父亲责备爷爷:“你太自私了,只管你自己高兴,就不替别人想一想。”马子凯本来想把马宏科叫来训几句,没料想到,这父子俩都责怪他念曲子了。马子凯伤心地说:“我念曲子影响了谁,你们说?”马宏科说:“一个村里人都不得安然。”马子凯说:“谁躲嫌,谁就滚!”他挥了挥手,叫马英年和马宏科走人,他不再想和儿孙说什么了。
  祝永达听说马子凯躺倒了,晚上得了空,去看望他。祝永达以为是赵烈梅闹事将马子凯气倒的,到了马子凯家里他才知道,他为儿孙们而痛心。马宏科游手好闲,惯了一身坏毛病,马林科比马宏科更顽劣,两个孙子已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而马英年也不理解他,还以为他是苦中作乐。他把儿孙们的事情尽量不向心中搁,心思用在了编撰《方言大全》上,用在了念曲子上,马英年和马宏科反而都觉得他只顾自己,他太自私。他失望至极,很难顾全他的那张脸了。祝永达开导了马子凯几句,他说他已批评了赵烈梅,并答应马子凯,一定和马英年父子俩好好谈谈,叫这父子俩给他认个错。马子凯说:“认错倒没那个必要,只要儿孙们走到正道儿上,就放心了。”祝永达说:“现在走正道儿比走歪道儿难。宏科和林科都还年轻,吃点亏,他们就回头了。”马子凯说:“教育儿女本来是英年的事,我只能尽尽心。”祝永达说:“你们曲子队再要排练,就放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去,我派人给你们把灯光和音响都接好。”马子凯说:“明日个晚上,就去村委会院子里排练。”
  从马子凯家里出来,祝永达去了村委会,他刚走到村口,赵烈梅撵来了。
  “永达,我有话想和你说说。”
  “你说呀。”
  “到我家去说吧,在这儿不方便。”
  “有啥不方便的?你说。”
  “水祥没在家,去我家说。”
  “我还有事情,改天吧。”
  “明日个晚上,你来吧,我等你。”
  “不要胡思乱想了,想办法把日子过好一点。非要动手砸人家的灯泡,落个恶名吗?”
  赵烈梅一听,祝永达的话语冰凉得如同石头一样,委屈极了,其实,她叫祝永达没有其他想法。她心里很苦闷,想给祝永达诉说诉说。人是需要倾诉的,尤其是她这样的女人。她和田水祥睡一个炕,吃一锅饭,心却在祝永达身上,想和祝永达见见面,或者说说话儿。她一听,祝永达横着说,不把她当回事儿,一下子躁了:“祝永达,你给我少来这一套。看你那样子,前怕老虎后怕狼,事都弄不成。灯泡儿我砸了,你想咋?谁想欺负我,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祝永达没再还嘴,撇下赵烈梅径直去了村委会。天乌黑乌黑,祝永达吸进去的空气也是黑色的。在村委会,祝永达呆坐了一刻。赵烈梅的言语不多,分量很重,直捣他的心窝:他果真什么事也干不成吗?赵烈梅的话是不是代表了一部分村民的心声?是他的能力不行吗?是不是当。。都要像田广荣那样的霸道?只有推行强权才能治理一方。。?松陵村的老。。需要他这样的好人吗?祝永达苦苦地思索着。
  二十四
  马宏科兄弟俩去广州贩辣椒一下子栽倒了,赔进去了五万多。
  马宏科兄弟俩把收购来的辣椒堆在大场里,吩咐几个民工担上水桶,从涝池里担上来臭烘烘的脏水向烘干了的辣椒上泼。兄弟俩明白,这样一斤不值Q的脏水运到广州去就可以卖四块——顶一斤辣椒Q。如此p制之后,他们将没有泼水的干辣椒分别装在麻袋的两头,中间塞上泼了水的湿辣椒,然后,将辣椒装上车,运到火车站再装火车。
  辣椒走运到广州已是一月以后,到了广州,辣椒不好出手,他们只好堆在车站。一连堆了四个星期,当他们准备出手时,打开麻袋一看,麻袋里的辣椒已烂了六成。烂了的辣椒一分Q也卖不了,还要掏货位款、垃圾款。马宏科兄弟俩赔了Q灰溜溜地从广州回来了。
  接下来,卖了辣椒的庄稼人来要欠款,马宏科兄弟俩躲着不见。要账的庄稼人涌进院子里不走,他们诉说挖苦,用脏话乱骂,马英年和朱乖巧劝他们回去,他们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些白撂了Q的庄稼人冤枉得捶胸顿足,恨不能把马宏科兄弟俩几拳头捶S。
  马子凯把房门关上,坐在里面不出来。他什么也干不成了,不要说编纂他的《方言大全》,就是书和报也无法看了。庄稼人在院子里高喉咙大嗓子地说,马子凯在解放前肯定做了不少缺德事,不然,他的孙子咋会是两个瞎呢?这是报应!
  马宏科急着用Q。青青已经做了四次人流,这一次,青青怀孕后,说什么也不再去做人流。马宏科说服不了她,就给朱乖巧说了实话。朱乖巧和马英年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他们结婚算了。
  婚期定在了国庆节。
  毕竟要结婚,房间里要买些家具,结婚那天要摆酒席,Q从哪里来呢?马宏科打算从雍山搞批。。回来卖。小时候,马宏科去雍山里打过核桃,摘过酸杏,他知道,雍山里的庄稼人大都住的是窑洞,家家户户没有院墙,养的。。晚上就卧在院畔的树上,或者圈在小土窑中。在此之前,马宏科进山去察看了一番,他觉得,偷一车。。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天黑之前,兄弟俩开着手扶拖拉机出了松陵村。
  马宏科兄弟俩一连跑了几个小山村,天麻麻亮时,他们偷了满满一车。。。吃毕晌午饭,马宏科兄弟俩将。。拉到了县城,二百多只。。全部卖给县城里的几个餐馆了。一千多块Q,轻而易举地到了手。
  国庆节那天,马宏科的婚礼如期进行。给孙子完婚,马子凯自然很高兴,他请来了县。。协、县文化局、县文化馆的一些,,。从马子凯做六十大寿到如今十一年了,十一年以后马子凯第二次摆酒席。这一次的场面比上一次更排场、更热闹,松陵村的马姓、田姓和祝姓三大家庭里的人都来烘摊子。晚上,马宏科包了一场电影在院门前放映。马子凯的曲子队在院子里念曲子。年轻人嘻嘻哈哈地闹新房。院内院外的热闹如同秋雨一般,到了午夜以后才云散天晴了。
  结婚的欢乐气氛还残留在院子里,门窗上的大红喜字依旧咧开嘴巴傻笑着,就在一九九○年十月三日凌晨、马宏科结婚的第三天,马宏科兄弟俩被南堡乡派出所拘留了。
  马宏科和马林科的偷盗之事早被派出所盯上了。
  元旦前夕,马宏科和马林科的案子判决了,马宏科判了八年,马林科判了四年,可以说是从轻而判。宣判那天,松陵村去的人不少。田玉常一听,他的牛和化肥也是马宏科兄弟俩偷走的,十分气愤。
  马子凯找到祝永达,要叫祝永达把那一百元转交给田玉常。马子凯痛心地说:“孙子成了松陵村人的祸害了,我就是把心掏出来也弥补不上,我欠着村里人的情。”祝永达叫马子凯把Q装上,他说:“孙子没教育好,固然也有爷爷的责任,娃犯了法,有法律制裁,做爷爷的承担啥经济责任呢?”祝永达劝马子凯想开一点。他答应马子凯,田玉常的工作由他去做。
  二十五
  赵烈果和赵烈梅姐妹俩为两块责任田之间的界畔,反目为仇了。
  麦子种上以后,村民小组重新丈量土地,准备进行调整。赵烈果和赵烈梅姐妹俩连畔种地七八年了,从来没有发生过纠纷,也没红过脸,毕竟是姐妹俩,你多割她两把麦子,她的犁沟向你这边斜一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一丈量土地,问题出来了。赵烈梅的地少了三米,赵烈果的地多了三米。一米宽折合一分二厘地。难道是生产队分地时将界石栽错了?田水祥一口咬定:田玉常挪了界石,做了手脚。田玉常说:“界石是分地时栽好的,我没有动。”先是两个男人争,后来便是姐妹俩吵。田水祥高喉咙大嗓子地在街道上四处宣扬:“田玉常偷着挪了界石,田玉常不地道,背地里做手脚。”无论田玉常怎么为自己辩护,也没有人相信他,他的地多出了三米,想赖也赖不掉。在庄稼人看来,做这样的事最卑劣最可耻了。村里人只看事实,不听田玉常的辩解,田玉常的口碑本来就不怎么好,这事一出来,他简直成了众矢之的,几乎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这样一来,田水祥就得势了,即使田水祥是个二杆子货,但在这件事情上,村里人同情田水祥,支持田水祥。田水祥占住了理,就有了胆,他不顾“挑担”的情面,在街道上拦住田玉常,骂他是S皮赖娃。两个人吵在了一起。田水祥说:“玉常,你看起来人眉俊眼的,咋不地道呢?尽干驴不。。事?”田玉常说:“你是啥人品,尿一泡尿照一照,凭啥说我哩?”田水祥说:“再不要S装相了,挪了界石,×嘴还硬得很!”田玉常说:“谁挪界石了?”田水祥骂道:“嫖客。。挪了。”田玉常说:“你嘴放干净些。”田水祥说:“我就骂了,谁挪界石谁就不是他娘养的。”田水祥骂了几句,抓起一块砖头去砸田玉常,田玉常不让田水祥,用双手卡住他的脖子不放。赵烈果去咬田水祥的手,赵烈梅一看,举起砖头砸田玉常的腰。赵烈果丢下田水祥,去抓赵烈梅的脸,赵烈梅手伸进了姐姐的裤裆里。一个抓破了一个的脸,一个撕烂了一个的裤子。赵烈梅脸上被姐姐抓出了几道血印子,赵烈果的裤子被妹妹撕破了,大腿内侧和她那个地方裸露了出来。两个男人在地上滚成一团。两个女人满脸污脏,披头散发。
  事情闹到了村委会。祝永达将处理纠纷的事交给了马志敬。马志敬是个和事佬,他把赵烈果和赵烈梅叫到一块儿,给姐妹俩说:“你们是亲姐妹,为了那一二分地闹来闹去,村里人笑话哩。咱农村人有一句话,说是亲顾亲顾,亲戚就要相互照顾。我看,把界石挪过来,过去的事就不追究了,咋样?”赵烈梅说:“现在谁顾谁呀?人都在顾自己。我的要求不过分,把这七八年来的粮食给我,谁挪的界石,不追究也行。”赵烈果说:“烈梅,你说话可要有证据,照你说,界石是我们挪的?你凭啥说这话?我们是照界石种的地,一斤粮食也不给,看你两口能咋样?”赵烈梅说:“姐,你要是和我姐夫耍赖,我就要到家里去装粮食了。”赵烈果说:“好啊!狗东西,你胆子大,现在就去装。”赵烈梅说:“去就去,去装自己的粮食,谁还不敢?”赵烈梅说罢,起身就向门外走。马志敬赶紧上前去拦她。马志敬说:“你们再不要胡闹了,我处理不了,还有祝,,;村委会处理不了,还有乡。。府,你们再闹,我就不管了。”马志敬给这姐妹俩讲道理。他的道理没有姐妹俩各自的利益有分量,谁也不愿意尊重道理的。处理了大半天,争吵了大半天,没有任何结果。
  马志敬去找祝永达,祝永达问他是咋回事?马志敬说:“这姐妹俩互不相让,一个比一个硬,没情分,连一点儿人情也不讲。我看,要处理,得来硬的,姐妹俩都不讲情面了,咱还讲啥情面?”祝永达说:“这就不是讲情面的事,咱来个快刀斩乱麻,给斫一下,割杀亮清算了。把他们四个人叫到一块儿来处理,你也参加。”马志敬说:“你是支书,你说的话他们会听。”祝永达说:“我这支书不是用来压人的,也不想压谁。咱得说理,要叫他们服了道理。”祝永达和马志敬合计了一下,拿出了一个处理方案:由赵烈果给妹妹赵烈梅赔三分六厘地的产,只赔分到户以后四年的产,前五年的产就不赔了;每分地赔八十斤,夏秋各一半,总共赔三百八十四斤粮食。马志敬说:“这个方案他们再不接受,咱就不管了,叫他们去找乡。。府。”祝永达说:“咱就这样处理,各打五十板,只要他们都愿挨事情就了结了。”
  当天,田玉常两口和田水祥两口被叫到了村委会,村民小组的组长马英年也来了。祝永达没有再给他们讲道理,他把他和马志敬研究的方案拿出来,赵烈果一听,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她说:“那样处理不公平,没有是非标准,是叫我们背黑锅。”赵烈梅也不同意,她说:“就是要把是非弄清楚,种了我们八九年地,只赔四年的产量,那不行。”赵烈果说:“想得倒美?谁给你们赔产?一斤粮食也别想拿走。”田水祥说:“不给粮食也行,我明年就割你们的麦子,挖你们的玉米,谁还弄不过谁?”田玉常说:“你在我们地里割麦、挖玉米,我就把腿给你打断了。”田水祥说:“谁不赔我们粮食,我就叫他出血。”赵烈果说:“你不要用大话吓我们,我们是粮食吃大的,不是吓大的。”赵烈梅说:“我们不吓谁,就是撕破卵子淌黄水,也不能叫人把我们讹了。”四个人吵成了一锅煮。祝永达拿起一张报纸,看报去了,马志敬眼睛迈向一边抽烟,马英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不知道该劝谁。四个人的话都说得很大,但都没有动手。吵了半天,没人解劝,他们大概觉得没味了,就主动不吵了。这时,祝永达放下报纸只说了一句话:“散会,就按村委会研究的办。”祝永达站起来要走,赵烈果拦住了他。赵烈果说:“你做支书,可不能偏向烈梅,你提起斧头向偏旁砍,村里人都看着哩,小心唾沫把你淹S了。”祝永达说:“你说这话是啥意思?”赵烈果说:“没有啥意思。我问你,你偏向烈梅,她是你的啥人?”祝永达说:“你说是啥人,就是啥人。”赵烈果说:“她是你的小婆娘,你睡了她,你才偏向她。”赵烈果的这一句话使在场的人立时愣住了,这句话太突兀,太馋火了。赵烈梅一听脸色突变,她走过去伸手给姐姐一耳光,由于打得狠,打得赵烈果立时跳了起来,捂住了左边的脸。赵烈梅大声喊叫:“你再胡说一句,我就撕烂你的×嘴!”赵烈果说:“你才是×嘴,你没招人养汉,你心虚啥?”赵烈梅骂道:“狗东西,你说,谁招人养汉来?你不说亮清,我不把你的×撕成火镰片才怪哩。”她扑上去,又去打姐姐。田水祥也不答应了,赵烈果的话不但伤及了赵烈梅和祝永达,也伤着了田水祥。田水祥伸出脚去踢赵烈果,田玉常扑向了田水祥。赵烈梅被激怒了,她凶神恶煞一般抓住了赵烈果的手臂扭过去,一只手去她的脸上抓。马英年和马志敬上前去分解。四个人在村委会办公室扭打成了一团。
  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赵烈梅和祝永达相好的事在松陵村纷纷扬扬了。
  这事儿不是赵烈果的猜测或臆断,这事儿坏在赵烈梅的那张嘴上了。她给赵烈果说过,她多么爱祝永达,甚至加油添醋地说,她和祝永达已相好几年。赵烈梅完全是由于渴望或虚荣而编派出来的。那时候,她和姐姐好得如同一个人,她之所以这么说,大概是为了叫姐姐和她分享快乐,或者让姐姐羡慕她。如果赵烈梅能想到,姐妹俩有朝一日会不顾亲情反目为仇,打S她她也不会这么说的。
  事情发生的当天,赵烈梅明显地感觉到,她走到街道上有人在挤眉弄眼,有人在嘀嘀咕咕,白棉叶和她打招呼时的声调怪模怪样,撂过来的眼神也不绿不红是怪不啦啦的毛蓝色,连妇女主任何宁娟见了她脸上的路数也是坑坑洼洼的。她对这些怪眉眼全然不顾,该说啥还是说啥,该干啥还是干啥,照样在街道上风风火火地走路,照样向人多处扎。既然大家都把假的作为真的,她也就默认了。也可以说,是她自个儿以假为真的。就是有人说在她的当面她也不会计较,和祝永达相好是她自己的事,与松陵村任何人不相干。她反而觉得,这是她值得荣耀的事,松陵村那么多女人,比她年轻的有,比她漂亮的有,祝永达偏偏好上了她,她是最有福气最幸福的一个,你们嫉妒也没办法。就是祝永达离开了她,她也满足了,她曾经被人爱过,幸福过,这就够了。赵烈梅这么一想,觉得姐姐把她和祝永达相好的事情张扬出去并不是一件坏透顶的事情。
  祝义和的想法就大不一样了。风声传到祝义和的耳朵里以后,他为儿子担心和痛惜。他担心儿子会因一个女人而被人放翻;他痛惜的是儿子这么不自重不珍惜,儿子的一切都是来之不易的,因为一个女人而失去荣誉、自尊就太不值得了。儿子和赵烈梅的事他早就感觉到了,他白撂一间牛棚还不是为了让赵烈梅和儿子断了关系?不知是儿子没有感觉到他的用心还是压根儿不搭理他,他后悔没有直截了当地给儿子挑明。他又觉得,作为父亲,这话确实是不好张口,说明白了,他怕儿子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不说明白,等于没有说,祝义和几次都欲言又止了。在他看来,儿子有能耐。凡是有能耐的男人都不会把裤裆里的事看得太重,把女人太当一回事的男人不可能干出一番事情。这件事一出来,祝义和不能不对儿子担心了。他疼爱儿子宽容儿子,但不能眼看着叫儿子走斜路。
  没几天,祝义和在去地里的路上和赵烈梅相遇了,祝义和挎着竹笼拿着镰刀,准备去割草,他只顾低头走。赵烈梅从对面走来了,两个人已是擦肩而过了,祝义和叫住了赵烈梅。祝义和只叫了一声,赵烈梅就站住了。可是,祝义和看着赵烈梅却不说什么,赵烈梅就问他有什么事。
  “也没有啥事,我是说,永达是村里的支书。”
  “连七八岁的娃娃都知道你儿子是支书,还用你给我说?”
  “男人家干点事不容易,尤其是我家永达,女人家得体谅些。”
  “叫谁体谅他?叫我吗?”
  “是呀。”
  “我是他的啥人?我为啥要体谅他?”
  “你是明白人,还用我再说亮清吗?”
  “我不明白,我糊涂着哩。”
  “烈梅呀,你为啥非要。。着我说出来呢?好了,好了,我只有一句话:不要再缠永达了,这样对他不好,对你也不好。”
  “谁缠他来?我也把话说到明处,只要我家男人不嫌弃,我情愿和永达咋样就咋样,就是明铺暗盖,谁也休想放他娘的狗臭屁!”
  “你家水祥能行,我不行!”
  “哈哈!”赵烈梅尖刻地笑道,“你管得倒宽?你是我家的家长吗?啊?你管得着吗?我给你说,我的事谁也管不着!义和叔,你真是老糊涂了!”
  赵烈梅高喉咙大嗓子,生怕全世界的人不知道似的。祝义和一看,前面后面都来了人,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本来要到地里去,赵烈梅这么一吆喝,他不去了。他气得将镰把攥在手里不停地摇。他撇下赵烈梅头也没回地又返回去了。
  吕桂香一看,老头子刚出去又提着空笼子回来了,而且是一脸怒气,就问他是咋回事。祝义和撂下空笼子,挂好镰刀,坐在院子里吃烟。吕桂香说:“你有啥话就说,生的啥气嘛?”祝义和说:“我是羞先人哩,养了这么个儿子?”吕桂香问他:“永达咋了?”祝义和将烟锅一磕:“你说咋了?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和田水祥的女人混?”吕桂香听明白了:“娃就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你也犯不着这样。”祝义和说:“你还护他?也想把娃推到沟里去,得是?”吕桂香说:“是真是假,咱也没弄亮清,咋能怪永达?”祝义和说:“赵烈梅都承认了,一个女人家的,还能有假?谁家女人的炕不能上,偏偏要上赵烈梅的炕?啊?”
  祝义和装好烟锅,站起来,从后院里拉来架子车,要去拉土。吕桂香问他拉土干啥呀?祝义和说:“和泥呀。给我另盘一个锅灶,我不和永达过了。”吕桂香一听,他要和儿子分家。反而笑了:“你看你,心眼比针尖还小,娃就是犯了法,也用不着你和他分家。”祝义和说:“他不嫌丢人,我嫌丢人。”吕桂香说:“等永达回来叫他说亮清,再分家也不迟。”吕桂香硬是把老汉拉到房间里去了。
  祝永达和赵烈梅相好的风声传到田广荣的耳朵中已是赵烈果和赵烈梅闹毕事情半月以后了。田广荣当了水泥厂的厂长以后,村里的大事小事他已很少参与了,也很少到村里走动,对于松陵村的风吹草动他自然迟钝了一些。
  田广荣明白,风言风语把祝永达刮不走,唾沫星子也把他淹不S,要放倒祝永达得乡。。委,,李同舟说话。可是,他不能直截了当地去李同舟面前告祝永达作风不正玩女人,这样做,会使李同舟疑心自己不地道。祝永达搞女人的事一定要让李同舟知道,至于怎么样叫李同舟知道,他是有办法的。
  机会说来就来了。乡。。府分成三个组到各村去检查村办企业,李同舟带领的这个组检查的是松陵村和杨柳村。这一组人在松陵村检查毕以后由田广荣给安排的中午饭,酒席十分丰盛。李同舟酒足饭饱后,带着几分酒意说:“老田呀,你们的水泥厂搞得不错,比松陵村的其他各项工作好多了,祝永达如果拿出你老田办企业的劲头,村上的其他工作就不会落后了。”田广荣已听出了李同舟话中的意味,他显然对祝永达已不感兴趣,田广荣当然高兴,但他没有流露,只是说:“感谢李,,的支持。”其实松陵村水泥厂已亏损了一百多万,李同舟不知道底细,他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田广荣当着李同舟的面恭维祝永达,说祝永达年轻有为,认真负责,很能得人心。李同舟用鼻子哼了一声:“至今连去年的提留款也没收上来,拖住了全乡的腿,工作好到哪里去了?”田广荣一听,李同舟对祝永达不只是不感兴趣,而是很反感。他用手推了推坐在他身旁的副厂长田兴国,田兴国已领会了田广荣的意图,他说:“祝,,有他的难处,他卷到一桩风流案中去了。”李同舟说:“有这回事吗?”田兴国说:“他和赵烈梅相好的事被赵烈梅的姐姐赵烈果捅出去了,全村人都知道了,祝永达很苦恼,咋有心思搞工作呢?”田广荣故意说:“兴国,你不要胡说,那是风言风语,就是真有这事,家丑也不可外扬呀。”田广荣一看李同舟已沉下了脸,知道目的达到了,就什么也不再说。
  企业检查毕,乡。。委召开总结会,各村的支部,,、村委会主任以及乡村办企业的厂长、经理都参加了。在会上,李同舟表扬了松陵村的水泥厂,批评了杨柳村的造纸厂。在谈到当前的工作时,李同舟说:“全乡有三个村把去年的提留款还没有收交齐,这三个村今天得表个态。”他的口气变得很严厉:“我们的。。这样干是不行的!消极抵制,用对付国民。。的办法对付乡。。委,这样下去,乡。。委不答应,全乡。。不答应!要干,就干好;不想干,就走人。”他说,据他了解,有些村的。。把心思没有放在搞工作上,只知道钻针线笸篮,整天和人家的女人拉拉扯扯,闹得满城风雨,简直不像话!李同舟的话一出口,各村的。。面面相觑,不知道李同舟在说谁。接下来,李同舟叫没有收齐提留款的三个村的支部,,表态,限定收交提留款的日期。三个村的支部,,,包括祝永达在内,谁也不先开口。李同舟向会场上扫视了一眼,点名叫祝永达先说。
  祝永达已明白,李同舟完全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按灭了手中的烟说:“我先不说啥时候能把提留交清这件事,我把没交提留款的这几十户人家的名字给大家念一遍,再说说,他们为什么不交提留。”祝永达打开笔记本,把没有交提留的三十四户人家的户主念了一遍,他说:“我说一说田得安没有交清提留的原因,田得安承包了七亩七分土地,各项提留款是六百二十三元。去年,田得安打了两千八百斤小麦,一千二百斤玉米,农业收入一千六百二十元。化肥、犁地、碾场、浇水、农药等各项投入是八百二十元,按理说,还剩余八百元。孩子上学,家庭各项开支四百元,剩下的三百多元。本该能交一部分提留的,田得安的女人住院花去了五百三十元,向亲戚家借了三百元,五口人的口粮就没有着落了。也就是说,田得安种了一年地,欠账一千多元”祝永达接着说:“还有瘸子田三,他家更惨,瘸子本人是残疾,地里的收成不好,家里只有两间半厦房,房子很老,天一下雨,人跟住在雨地差不多,家里只有一个木柜,炕上只有一张烂席子,所有的家具折价不到三百元,他每年打的粮食连口粮也不够……”祝永达还没有说毕,李同舟就打断了他:“照你说,他们不交提留,还要。。府照顾?”祝永达说:“不是照我说,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李同舟说:“你不要摆困难,只说什么时候能交齐。”祝永达站起来说:“李,,,既然是开会,叫我发言,我就实话实说,我以为,作为乡。。委乡。。府,应当对这些实际情况有所了解,咱们不要说给老。。解决多少问题,办多少实事,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已成为老。。的祸害,老。。的S对头,在老。。的心目中,我们已经不是他们的。。,是他们要搬掉的石头。我们坐在这里,整天玩味数字,被虚假的数字所陶醉,数字不能当Q花。我们办了那么些企业,能替老。。减轻多少负担?老。。从中得到了多少实惠?就拿我们松陵村水泥厂来说,这几年给村上交了多少利润?老田是厂长,他心里清楚,这个项目我们当初就不愿意上,乡。。委。。着我们上,如今,贷款和亏损已累计二百多万,这样下去,咋办呢?”李同舟一听就躁了,他不叫祝永达再说,其他两个村的支部,,听祝永达这么一说,也实事求是地摆了困难。李同舟说:“困难再大,提留款也要交,没有交齐的三个村把户主名单明天报上来,乡。。府专门组织人去收,这些人的工资由这三个村支付。”会议不欢而散。
  马志敬很钦佩祝永达那一身正气和胆气,在会场上,没有他替祝永达说话的机会,回到村委会,这个。。。的庄稼人对祝永达说:“永达,自古有一句话,官大一级压S人,你不要和李同舟对着干了,我看,咱还是从其他方面想想办法,把提留款交上去吧。”祝永达说:“怕啥?我大不了不干这支书,老。。连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我们咋能昧着良心说假话?咱们是。。。。,是打着为老。。办实事的旗号的。连咱们都不说实话,哄了上面,再哄老。。,咱不成为老。。的祸害了吗?”马志敬说:“我是怕你吃亏。”祝永达说:“李同舟总不能把我关进监狱里去吧。”马志敬说:“我这几天想了想,我还是不干这个村委会主任了。我是庄稼人,有的是力气,雍山里的山庄这几年被各村组撂了,荒芜了,我还是进山去包山庄,凭一双手吃饭心里实在,这坑老。。的事,咱没法干了。”祝永达说:“志敬,你这想法也很实际,等这一届干满再说吧。当初,我当支书,只是想,我是为了我自己,看来,我的想法太单纯了。”马志敬这么一说,他又想起了马秀萍的话,他当这支部,,确实是很荒唐的。
  二十六
  乡。。府组织的一帮收提留款的人进了松陵村。这一帮人中有从各村抽来的年轻农民,有乡。。府的。。,还有派出所两名带着。。。的干警。这一帮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村,他们没有去村委会,也没有给祝永达和马志敬打招呼,直接闯进了庄稼人的家院。
  这一帮人走进田得安家的时候,田得安的女人任芝芳病病歪歪地坐在一面土墙根下晒太阳。带队的是副乡长程伍强,他问任芝芳:“田得安干啥去了?”任芝芳说:“刚担上粪桶上地去了。”程伍强说:“我们来收提留款。”任芝芳说:“我们没有Q。我连看病的Q也没有,哪来交提留的Q?”程伍强说:“不是我们硬向你要Q,你不交Q,我们交不了差。没Q就以物顶价,装粮食。”任芝芳说:“你去楼上看看,我们的粮食连过年也吃不下去。”程伍强说:“没粮食就拿缝纫机电视机抵账,自行车也行。”任芝芳苦笑一声:“我们要是有缝纫机和电视机早给你们交到乡。。府来了。”带。。。的干警说:“不要和她磨牙了,有啥拿啥就行了。”程伍强摆摆手,几个年轻人涌进房间一看,脚地只有一张老式木柜,一张破凳子,炕上是一床旧被子和几件旧衣服。这几个人失望地出来了。有一个年轻人到后院里的牛棚里一看,牛棚里有一头牛,他给程伍强说:“把牛拉走行不行?”程伍强说:“行,牛卖了也是Q。”这几个人便去牛棚里牵牛。女人一看,这一帮人要牵他们的牛,扑上前去,抱住了一个。。的腿,放声大哭:“你们不能拉我们的牛,没有牛我们咋种地呀?”两个年轻人将牛牵出来,牵进了院子,乳牛站在院子里,伸长脖子大叫,一步也不走。程伍强还没走到牛跟前去,牛撂起后腿,踢他。牛一踢一叫,牛的叫声像唱歌似的。干警一看,他掂来一把镢头,就去牛尾巴上打。女人急了,又去抱干警的腿,干警放下镢头,举手给女人一耳光。这时候,田得安担着空桶回来了,他一看,这一帮人竟然这样无理,就破口大骂:“土匪!狗。。土匪!”程伍强说:“他娘的,竟敢骂人?打!向尻蛋子打!”那几个人扑上来,把田得安压倒在地,压胳膊的压胳膊压腿的压腿。一个干警掂起镢头,用镢头把儿在田得安的尻蛋子上打。这一帮人从田得安家里出来时,街道上的庄稼人都缩在一起,不敢吭声。
  这一帮人到了瘸子田三家里,瘸子田三没在家,他们向田三的女人要Q,田三的女人说:“没有Q。”他们便进了房间里搜寻,田三的房间里没有一件值Q的东西,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这些人不甘空手而去,一个。。一看房檐台上有几蛇皮袋子小麦,就给程伍强说,拉麦子吧。程伍强吩咐一个。。从田三的后院里拉来了架子车,田三的女人扑在粮食上,用双臂抱住哭着说:“那是我们的口粮,你们不能拉。”程伍强说:“没Q就拿粮食抵账。”田三的女人说:“你们还叫我们活不活?”程伍强说:“谁叫你们不活?”田三的女人说:“你们!”程伍强说:“嘴还硬,打!在嘴上打!”一个年轻人把田三的女人拖在院子中间,左右开弓,扇女人的耳光,女人大叫不止,喊爹喊娘。病卧在炕上的田三的父亲从房间里出来阻拦,被这几个人几脚踢倒了。田根根的女人来串门子,她一看,这几个。。正在打田三的父亲和田三的女人,便打抱不平:“你们咋能打人哩?”话音未落,这几个人又扑向了田根根的女人,他们拳打脚踢,立时打得这女人鼻青脸肿,连声求饶。一个干警抓住她的头发问道:“说!看见打人来没有?”女人说:“没有,我啥也没有看到。”田根根的儿子来找母亲,一看母亲被人围打,喝喊一声:“住手!”那几个人正打在兴头上,回头一看,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便一齐扑向了田根根的儿子。田根根的儿子见势不妙,扭头向院门外跑,这几个人在后面猛追不舍。田根根的儿子跑到院门前“哧溜哧溜”爬上了一棵中国槐,蹲在树杈上不敢下来了。
  这一帮人闹了半晌,又到了八组的祝万仓家。在祝万仓的家里搜,搜来搜去,只搜出来七块六毛Q。祝万仓的老父亲出来求饶,他们叫老汉跪下,不要出来。他们威吓老汉:“你再多说一句话,就要挨打。”一个乡。。看见祝万仓的猪圈里有一头肥猪,就给程伍强说,拉回去杀了,饱吃几顿算了。程伍强说:“只要能抵Q的咱都要。”那几个人便去猪圈里吆猪。猪不走,他们便掂来锄头乱打,一会儿,将猪打S了。
  祝永达、祝万良、马志敬几个。。闻讯赶来时,这一帮人准备撤离。祝永达他们把这一帮人拦住,不叫他们走。程伍强说:“祝永达,你不要跟上搅,你跟上再搅,今天就撤你的支书。”祝永达说:“我当不当支书和你程伍强事不相干,你们打人,我们不答应。”马志敬说:“你们这样做,还像。。。。的。。吗?”一个干警把大檐帽子抬了抬说:“你再嘴硬,连你也要打。”这时候,田水祥挺身而出:“你娃娃口气还大,你动我们马主任一指头试一试?”田水祥双眼瞪得跟牛卵子一样圆。那个干警向田水祥跟前扑,田水祥一点儿也不畏怯,半步也没后退。祝永达站在了田水祥前边,他说:“你敢打,就打我。”程伍强拦住了那个干警。马志敬说:“你们把打倒的那几个人送到医院去,不去,我们就抬上人去县。。府告状。”一个乡。。说:“你们告去,我们走呀。”站在祝永达后面的几十个庄稼人一看这一帮人要开溜,他们围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了。程伍强一看愤怒的群众,知道来硬的不行,话就软了。他给祝永达说:“我们回去叫乡医院派两个医生来,看把他们究竟打成啥样子了?”田水祥高喊一声:“不行!想溜?没门儿。”那几十个庄稼人都跟着呐喊:“把打人的人留下!”程伍强给祝永达说:“祝,,,你看这事咋办呀?得是不叫我们走了?”祝永达和马志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一帮人放走。田水祥他们几个不叫这一帮人走。祝永达说:“人走了,事没有走。咱不要胡来。”在庄稼人的唾骂声中,这一帮人灰溜溜地走了。
  祝永达和马志敬将挨打的那几个庄稼人看望了之后,吩咐祝正平给他们检查了身体,伤势较重的,给开了药,打了针。回到村委会办公室,祝永达心情十分沉重,他连乡亲们的人身安全也不能保障,还当什么村支书?无论怎么说,他不能叫乡亲们白白挨了打,他要李同舟给松陵村的庄稼人一个说法。
  第二天,祝永达去找李同舟。到了乡。。府,他一打听,李同舟到县委开会去了,他没有停,撵到了凤山县委。会议还没有结束,他就坐在县委小会议室外面等候,一直等到了会议结束。李同舟一看见祝永达就很生气。程伍强从松陵村一回去就到县上来给他汇报了祝永达阻拦乡。。府那一杆子人收提留款的事。李同舟说:“你先回去,我现在很忙,等县委扩大会议结束后,专门来处理你们松陵村的事,你得有个思想准备。”祝永达说:“程乡长领来的人把松陵村八个人打倒了,你知道不知道?”李同舟说:“你不要无端生事。”祝永达说:“你不相信,就去松陵村看看,有四个人还在医疗站躺着。”李同舟说:“看不看由我决定,我的工作不由你安排。”祝永达说:“照你这样说,人就白打了?”李同舟说:“我明天就回乡。。府,我回来后就来你们松陵村。你不要到处宣扬,说乡。。府的。。打农民。你对这种说法要负责的。”祝永达说:“打没打人,松陵村人有眼睛,我不是胡宣扬,你调查好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松陵村的支部,,我不当了。”李同舟说:“你是村支书,要体谅乡。。府的难处。农民不交款,乡。。府只能贷款做顶替,这几年来乡。。府已贷了一百多万。农民将包袱甩给了乡。。府,乡。。府背不动了。你是乡长你咋办呀?不来硬的不行呀!你好好想一想。”祝永达说:“无论咋说,不能打农民。我想好了,村支书我不当了。”祝永达说完,扭头就走了。
  出了县委大门,祝永达想了想,去了县广播站。他找到广播站的一个姓李的记者,将松陵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这个年轻人一听,非常激愤,当即要去松陵村,祝永达就和李记者一同回来了。
  李记者一口水也没喝,就开始采访,他将挨打的人一一采访之后,还采访了几个在现场的村民,一直忙到了天擦黑。祝永达被年轻人的敬业精神和敢于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行为感动了。李记者临走时,给祝永达说:“我回去连夜赶稿子,明天就可以拿出来。”祝永达拉住记者的手,连声说感谢。他想,有记者支持他,他非给松陵村人讨个说法争口气不可。
  过了一天,祝永达打电话问李记者,稿子写出来了没有。李记者在电话中说,稿子连夜就写出来了,,,不但不叫在县广播站播放,而且还叫他不要向省内外任何一家媒体投送。祝永达问李记者:“这是咋回事?”李记者说:“新闻是。。的喉舌。新闻报道有严格的审查制度,不能违犯。”李记者深表惋惜,希望祝永达能理解他的难处。祝永达说他能理解的。祝永达放下电话又去找李同舟。不干了,坚决不干这村支书了,他的主意已定。
  回到家,站在自己当年栽的那棵泡桐树下,祝永达呆呆地看着。就乡机关。。打人这一件事,他召开了。。会。在会上,生产队的。。大都支持他去告状,以被打的农民的名义去告。连田水祥也站出来拍胸膛:一定要为松陵村的庄稼人出这口恶气。可是,马志敬坚决反对。这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有他自己的道理:告不赢,而且会劳民伤财。他劝大家息事宁人,咽下这口气算了。祝永达后来表了态:如果被打的这些人愿意为自己扳回这个理,。。支部和村委会就支持,就出头露面干这件事。散会后,祝永达动手写了一封材料,他拿上材料去找田得安、田三、田根根的女人和祝万仓。田得安一听,要告乡机关。。,头摇得跟货郎鼓一样:“算了吧,状我是不告了,咱就权当叫骡子踢了狗咬了。”祝永达说:“你怕啥?”田得安说:“咋能不怕呢?除非我不在南堡乡活人。咱一个庄稼人能告赢乡。。?笑话。”祝永达说:“就叫他们白打了?”田得安说:“白打了就白打了,咱挨得起。”祝永达说:“你看你,啥时候变成这样子的?”田得安说:“不是我一个是这样子,人家有权有势,咱害怕。给你露个底,连你爹也给有权有势的人下过跪。”祝永达一听,急忙问:“我爹是咋回事?”田得安就把祝义和交猪下跪的事说出来了。祝永达听罢立时心凉了半截。他去找田三签名,田三说:“兄弟,你的情我领了,这个名我不签,我只有一条好腿,难道你忍心叫我两条腿都断了吗?”他又找到田根根的女人,他将状告内容念了一遍,这女人倒是愿意告状,就是不愿意签她的名字,她问祝永达:“胡捏一个名字行呀不?”祝永达苦笑一声:“明明是你自己挨了打,为啥要胡捏个名字呢?”他当然明白,这女人也是害怕。他没再去找祝万仓和其他几个人。祝永达对这几个庄稼人看亮清了,他不能责怪他们懦弱,他们之所以不能刚巴硬气地做人是有诸多方面的原因的,包括他的父亲在内。不是他们的腰杆软,挺不住,而是他们一旦挺直就要挨打。本来,祝永达还想挺身而出,去和李同舟较量,以他个人的名义上告程伍强他们,他在几个被打的农民家里走了一趟,听了听他们的口气之后,他泄气了,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就是他赢了,又能怎么样?也许,程伍强会被调离南堡乡,可是,到了其他乡,他照样可以当副乡长,或者由此而成为乡长。况且,不是告赢了状就能使庄稼人挺直腰杆做人的。连他自己也有了强烈的惨败感,庄稼人心里有多么难受,多么委屈,他能体谅到。对于松陵村的庄稼人来说,有他祝永达和没他祝永达是一样的。祝永达当支书和李永达王永达当支书是一样的。
  泡桐树上几片肥大的叶片飘落而下。吕桂香连叫了他两声,他仿佛才从梦中醒过来。母亲叫他吃饭。他苦笑了一声,走出了泡桐叶子遮出的阴影。
  二十七
  清早起来,祝永达就离开了松陵村。走在村口的那棵白皮松下,他不觉抬起了头,松树上的枝丫贴在冬日里灰暗的天空上,显得寂然而孤傲,愁眉紧锁般的针叶上挑着一点亮光,祝永达默默地向松树告别,他反复思考过,除了出走,别无选择。即使他不能给松陵村的老。。办点实事,也不能助纣为虐,坑害老。。。尽管,他给他的出走寻找了足够的理由,心里还是不踏实,他觉得,有一种很强烈的失败感,他被打败了,也可以说是不打而败。他不敢回头去望,他知道,父亲正站在院门外目送着他。当他告诉父亲,他要离开松陵村的时候,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他。父亲叹息了一声,父亲说:“当初,你要参加。。,我不好阻拦你,你说你为了自己;你当支部,,,我也没阻拦你,你还是说,你为了你自己。如今,你在松陵村站不住脚,你要走,你仍旧说是为了你自己,叫我咋说呢?你出去走走也行。不过,你的脾气不改一改,恐怕干什么事都很困难。”当然,他在他那个位置上赖着不走并不困难,只要和田广荣、李同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走一条道儿就行了。他不愿意那样做,才辞了职离开的。他没有给父亲说得很明白,他只是说,他一旦落脚在哪里,就给父亲来信。不是田得安告诉他,他真不知道父亲曾经受过羞辱。他只能替父亲不平,替父亲难过。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腰身,消瘦的脸庞,心里发酸了:他活到什么时候,父亲才不再C心呢?他不愿意和父亲多呆些时候,是因为父亲的形象,父亲的言谈,父亲的气息时时刻刻动摇着他出走的念头。
  祝永达看着从松树下伸出去的那条灰白而坚硬的乡村土路,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清晨冰凉而清新的空气,昂起头走了。
  听见后面有自行车的响动声,祝永达没有回头。他知道,从这条路上下来的必然是松陵村人,他靠路右边走了走,好让自行车从宽畅处过去。不是他没有脸面见松陵村人,他觉得,他对不起松陵村人,松陵村人需要他站出来替他们说话,需要他在前面替他们顶着。副乡长程伍强在松陵村暴打庄稼人之后,他和李同舟谈过几次,李同舟反而批评他,说是由于他工作无方而造成的。李同舟以权压人,他和李同舟有什么理可讲呢?
  祝永达刚让开道,自行车骑到他跟前刹住闸,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的是赵烈梅,赵烈梅把自行车横在了他面前。
  “永达,你要到哪搭去?”
  “西水市。”
  “我去找你,你娘说你走了。”
  祝永达看了赵烈梅一眼,这女人不知道是由于骑自行车骑得太快,还是由于太激动,脸面涨得通红。
  “你是来撵我的?”
  “是呀。”
  “撵我干啥呀?我去西水市开两天会。”
  “还哄我?你娘给我说亮清了。走了就走了,没有啥不光彩的,哄我干啥呀?得是还怕我缠你?”
  祝永达苦笑一声:“哪能呢?”
  赵烈梅从自行车后座上取下来一个小布包儿:“拿上。”
  祝永达看了一眼,没有伸手。
  “这是我种上麦以后给你织的一件毛背心,你把它带上。”
  赵烈梅把毛背心从小布包里取出来抖开,叫祝永达看了看颜色和式样,又装进去了。清晨的田野上极其静谧,天地间辽阔而空旷,远远近近不见一个人影,赵烈梅满怀柔情看着祝永达,她的泪水汪满了眼眶。祝永达接过小布包,不敢正眼看赵烈梅。赵烈梅不再说什么,她一只脚踩在自行车的脚踏上准备走,祝永达按住了自行车的车头。
  “忘了我吧。好好过日子。”
  “……”
  “不要和你姐闹了,他们也是活得不容易。”
  “我姐给我赔了情。”
  “你真好。”
  “世上的人都没有你好。”
  赵烈梅抓住了他的手从自行车的车头上取了下来。她调过自行车,跨上去,向松陵村蹬去了。祝永达眼望着赵烈梅的背影消失在薄薄的雾霭中。这女人对他太好了,确实是太好了。她这种不求回报的爱,使他一辈子都会负疚,她对他的痴情使他觉得活着无比美好,人生无比美好。如果人世间没有赵烈梅这样的女人,不光是男人的缺憾,就连男人头顶上的天也会缺了一方的。女人啊女人,当女人狂热地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不要说海枯石烂心不变了,这爱就像用刀子刻在了她的心上,要挖去那个爱字,除非把她的心摘下来,叫她S。这就是感情!赵烈梅的这份感情使祝永达觉得温暖无比,也十分痛苦。祝永达用十分感激的目光看赵烈梅时才发觉,也许因为爱,使赵烈梅像得到雨水滋润的春天一样变得更美了,她是他走到天尽头也不可能忘记的一个最好的女人。祝永达不由得热泪盈眶了。
  二十八
  举目无亲的祝永达站在西水市的街道上,他一旦想起马秀萍,即刻想去见她,见了马秀萍怎么说呢?说他被人打垮了?说他主动逃逸了?说他是到这个城市来闯荡?说他为了和她一起干事业?他觉得,所有的理由都很脆弱,只有惨败感是实实在在的。他想了又想,觉得还是暂时不要去见马秀萍,等他在这个城市站稳了脚跟以后再说吧。他被过往的行人拥挤着,推搡着。他看着喘着粗气般的一辆又一辆汽车,看着鳞次栉比的楼房,看着匆匆忙忙的行人,对城市没有亲切感。既然来了,他就不能退回去,他要尝尝在别人的天空下生活的滋味。
  他来到了经一路。这是一条食府街,各类吃食都有。走过那些卖烤肉的、卖烧。。的、卖海鲜、卖羊肉泡馍的食铺,在一家卖扯面的小摊子里他找了一个座位,花了一块Q,要了一碗扯面和面汤。肚子虽然很饿,他吃得并不猛,斯斯文文的,边吃边左右而顾,看看,他要看看这些卖吃食的人是怎么做生意的。一碗面条下了肚子,他觉得还欠一点,可是,他不能再吃了,他要节省,他身上带的Q很有限,他来到这个城市是挣Q的,不是花Q的。他又要了一碗面汤。老板很胖,络腮胡子,五十岁左右,一看就知道是个庄稼人坯子,他吩咐伙计给祝永达舀面汤时很不高兴,面部带着讨厌而鄙夷的神情。面汤要来了,祝永达却没有喝,老板的眉眼把他的肚子填饱了,他很讨厌那些有几个骚Q就扎势摆谱的庄稼人。
  出了经一路,向南一拐,祝永达进了经二路。
  在一条小巷道的拐角上,有两个要饭吃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身子曲成了笼子圈,头颅几乎着了地,只看见稀稀的飘动的白发和发黄的头皮。另一个算是个残疾人吧,从面目看,是个成年人,可是,坐在那儿的模样像个儿童。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以上断了,裸露的断茬儿一动一动的,看起来很瘮人。另一条腿还没有高粱秆粗,那细细的腿从脊背上曲过去,搭在肩上,而且,脚朝后长着。祝永达看了一眼就想吐,那残疾人的样子有点可怕。他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去,将五毛Q扔在了残疾人跟前的铁罐子里。那残疾人半眼也没看他。
  他从经二路的东头走到了西头,他发觉,没有他可干的什么活儿。他并没有灰心,继续向南走,过了渭河桥,到桥南去了。桥南是工业区,正在建设之中。傍晚时分,他来到了一家建筑工地上,他想,在这个城市,适合他干的,恐怕只有做小工了。他找到了工头,问那工头,能不能叫他做小工。工头看看他,眯起一只眼问他能干什么,他说和浆、搬砖、运料,体力活儿他都能干。工头说,你干三五天先看看。他就问:“干一天多少工Q?”工头眉毛一挑:“你事还没干,先问工Q?”他说:“我就是为了挣Q才干活儿的。”工头说:“干得好,一天八元。”他说:“干得不好呢?”工头说:“干得不好就走人。”他说:“好,我干。”工头把他领到了一个油毡搭起来的工棚中,指了指地铺说:“你就睡那儿。”他一看,地铺上撂着几十床脏得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被子,每个人身底铺着装水泥的牛皮纸和破麻袋。已是初冬时节了,晚上没有被子不行。祝永达走出了工地,他到街道上的劳保商店里买了一床草绿色的行;被抱回来了。他将被子撂在地铺上,从工地上拾了几张牛皮纸铺在了身底下,用一张牛皮纸将一块砖头包住,当做枕头。打好地铺,他走上了街道。
  夜幕像一把伞撑开在天空,电压不足的路灯将街道照得发红。祝永达转了半天,肚子也饿了,又去吃了一碗扯面。吃罢饭,他无心在街道上闲逛,就回到了工棚。
  吃罢饭的民工有的蹲在地铺上吃烟,有的已经钻进被窝里睡觉了。他问睡在他旁边的民工是哪搭人?民工说是陇县人,他又问这里有没有凤山人?民工说有一个,民工右手朝西头一指,给那中年人吆喝:“嗨!牛拴娃,这里有一个你们凤山的乡。。。”他一看,被叫做牛拴娃的不就是被乡。。府开除了的牛晓;吗?牛晓;打量了他几眼,似乎不相信他也是来做小工的。大概因为他的神情,他的面容,他的穿戴还不像民工。牛晓;说:“这里的工头心黑得很,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你能撑得住吗?”他笑了:“我也是庄稼人,还怕吃苦?”牛晓;说:“我看你像乡。。府的乡丁。”他也笑了:“那些人不叫乡丁,叫干事。”牛晓;说:“叫啥都一样,不是他们。。着要粮要款,我能出来受这份洋罪?”他说:“也不能怪他们,任务完不成,他们无法交差。”牛晓;说:“你不要替他们开脱。”祝永达说:“不是我替他们开脱,他们的兄弟姐妹也都是农民,他们未必愿意那样干。你在乡。。府工作过,对这些人最清楚不过了。”牛晓;似乎要把一肚子的冤屈和满腔的愤恨给他诉说、发泄。他给牛晓;递了一支烟说:“咱明天再聊吧。”
  躺在冰凉的地铺上,祝永达怎么也睡不着,冷风从油毡的破洞中灌进来,身上如同浇了冷水一般,他冻得在被窝里缩成了一团。地铺上的三十几个民工都已入睡了,沉重的体力劳动使他们十分疲累,哪怕身底下是冰碴,是枣刺,是钢针,也能睡得着的。他们的肉身子似乎是木头,是烂泥,冷风吹不动,寒气。。不醒。他们一旦躺在被窝里就什么事也不愿意再想,思想会使他们无奈而痛苦,只有停止思想,让大脑里一片空白,他们才能轻松一点。睡觉对他们来说是人生莫大的幸福,哪怕睡着以后被冻S也罢,他们也算是幸福的。祝永达坐起来,披上衣服,抽了一支烟。从明天起,他就是这工地上的一个小工了,不再为松陵村的事情去C劳,他已摆脱了使他难以安宁的工作。他甘愿在这儿吃苦,身体累一些不要紧,心里能相对轻松一点就好了。有多少庄稼人和他一样整天挥动着农具,整天泡在汗水里,他们没有怨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就这么把自己一生打发了。
  祝永达是在睡梦地里被喊起来的。他看看表才六点二十分。工棚里的民工都起来穿戴整齐了。他们拿上碗筷要去吃早饭。祝永达出了工棚一看,天上的星星雨点似的向下滴落,天蓝得跟他黎明前做过的睡梦一样,冷风迎面扑来灌进了他的领口,他不由得抖了抖。他跟着民工进了工地临时搭起的灶房中。没有碗筷,睡在他隔壁的民工从食堂里给他要了一只粗瓷碗一双筷子。早饭是一块馒头,一碗稀饭,没有菜。民工们端着稀饭,捏着馒头蹲在灶房四周草草地吃了饭,七点钟就上了工。第一天的城市生活从这个建筑工地上开始了。
  祝永达的工作是用架子车给搅拌机跟前拉运沙子和碎石。他拉着那辆架子车一刻也不停地向搅拌机跟前拉运,他将身上的毛衣脱了,只剩下一件单布衫,汗水还是不停地流。他被那旋转的搅拌机。。着,机器一样地工作,一天下来,已是累得不行了。那搅拌机一天要吞进去几十方沙子和碎石,这些沙子和碎石是一锨一锨从他手底下经过的,他的体力、他的激情被那搅拌机一抬嘴就吞下去了。本来是两个人的工作,黑心的工头叫他一个人干。他趴在地铺上,不想去吃饭。乡。。将他喊起来了,乡。。问他能不能撑得住?他说行,行呀。再累也要坚持下去的,这才是开头。
  干过一个礼拜之后,祝永达似乎已经X惯了,他完全可以耐得住的。让他受不了的不是苦累的活儿,而是那个工头。站在民工面前的工头俨然皇帝一般威严,动不动就骂人,把民工不当人看。祝永达总想找个机会治一治那工头,这是他思谋了几天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机会,那天,工头来了,他站在搅拌机跟前正看着。祝永达将一架子车碎石头倒下,架子车落地的时候,他从车辕里出来,故意捏住一根车辕,将空架子车向后一推,那辆架子车的车轮就从工头的脚上碾过去了,工头的脚肯定被碾疼了,他干叫了一声,双手捏住脚,在地上转了个圈子,瞪着祝永达骂道:“你×眼睛瞎了吗?”祝永达说:“你再骂一句,骂呀!”祝永达放下了架子车,握着拳头向工头跟前。。去了:“你说谁是×眼睛?”工头一看祝永达冒火的双眼和紧握的拳头,不敢再张嘴了。祝永达说:“你×眼睛才瞎了,站也站不到地方上去。你以为你是皇帝,得是?你放明白点,不要把牙龇得跟S人脚后跟一样,你和我一样也是庄稼人,看你那样子?就只知道欺负民工?”工头看看他,一瘸一拐地走了。祝永达知道,这些人以为他们有Q了,就可以颐指气使,为所欲为了,认为Q就是橇杠,把什么都可以撬动。他不愿意和工头讲道理,这些人不认道理只认Q。祝永达觉得出门在外就得有点二杆子劲,像马秀萍说的那样,要硬气。工头这样的人,不怕道理,就怕拳头。
  祝永达再一次和工头较量是在几天以后。那天,向搅拌机跟前拉运水泥的年轻人不小心让一袋子水泥掉在了地上,水泥袋子摔破了,水泥撒了出来。这时候工头来了,小伙子赶紧将破了的水泥袋子向架子车上抱,他一抱,牛皮纸袋子烂了,水泥全撒在了地上。那小伙子拍了拍身上的水泥,转身要去拉架子车,工头一脚踢过来,踢在小伙子的裤裆,小伙子怪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小伙子的脸上身上沾满了水泥。祝永达一看,放下了拉沙子的架子车,走到工头跟前去,厉声说:“把他扶起来!”工头看看祝永达,没事儿一般,自顾自地走了,祝永达走过去,一只手卡在工头的后脖子上,对他说:“把你拿了个大?你把他扶起来。”工头说:“我不扶,看你能咋?”祝永达说:“你把他不扶起来,我就把你的头从脖子上拧下来。”工头一看祝永达那架势,说:“你松开手,我去扶。”祝永达的手就松开了,工头活动了一下脖颈,走过去将小伙子扶起来了。工头走后,祝永达对那小伙子说:“你年纪轻轻的,怕啥呢?他叫你干活可以,他欺负你,你就不答应。”小伙子说:“他心黑得很,到月底扣工Q。”祝永达说:“他少给一个子儿也不行,你不要害怕。”
  到了月底,祝永达去向工头要工Q,工头不给。工头说:“你干了一个月就想要工Q?没那事。你问问他们,干了半年了,给谁一分Q来?”祝永达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干了活就要Q。”工头说:“没有Q。我们承包人家的工程,人家不给我们Q,我们拿啥给你们?”祝永达说:“那是你们的事,你不给Q,我就不叫你安然。”
  祝永达到了工地,一把拉下了搅拌机上的闸刀,搅拌机立时停下了。他走在闸刀跟前,问工头给Q不给Q。工头说:“你再胡闹,我就叫人把你抓起来了。”祝永达说:“你去叫吧。你欠我们的工Q不给,有理,得是?你把我抓起来,我就先叫你脑袋搬家。”祝永达煽动民工:“你们不要干了,干了也是白干,向他要Q,一天干十个小时,一分Q也不给,我们不答应,我们也是人,老婆娃娃要吃饭。”那些民工都不吭声,有的垂下头去,目光避开了他;有的抱着工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牛晓;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你把闸合上,不要闹了,咱先干活儿,不干活儿哪搭来的Q?”接着,睡在他旁边的陇县民工也反对他,连被工头踢倒在地的年轻人也替工头说话:“不是人家不给咱Q,人家没Q给。”在搅拌机旁边干活儿的民工一齐谴责他,叫他快合上闸刀干活儿。祝永达一看,他反而成为众矢之的了。他是为了民工的权力而奋争,这一帮农民兄弟们齐声反对他,他的心凉了。不是工头把这些人当猴耍,是这些人甘愿被工头当猴耍,难怪人家拖欠了半年的工Q也不给。他就不知道这些农民为什么会这么害怕,真是生活把他们的骨头压弯了,锐气磨光了?他百般无奈合上了闸刀。祝永达哪里知道,不是民工们害怕,假如工头不叫他们干活,他们就把饭碗砸了,他们担心的是没活儿可干。
  工头给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只要他离开这个工地不再捣乱,就给他工Q,他答应了。他不打算在这儿干下去了,这样干下去,干上三年也休想得到一分Q。当天,他结算了自己的工资,背上铺盖,离开了建筑工地。
  来到幸福路,祝永达一看,一家餐馆前围着好几十个人。他不知道人们在看什么景观,就放下铺盖,挤到里圈去了。原来是打人呢。打人的有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脸乌黑,留着巴掌大的平头,头发端竖着,看起来可能比三九天的冷风还硬。被打的那个人用棉衣蒙着头,看不清年龄,从他的喊叫声中听得出来是个年轻人。平头抡起一张凳子在年轻人的身上乱打,随着凳子的落下,年轻人号叫着在地上翻滚。年轻人的一双鞋早掉了,身上腿上满是泥土。平头将凳子举起来,咬着牙,狠狠地抡下去,圆形的凳面被打飞了。他提着凳子腿,抽打了两下,将凳子腿一扔,又抓起了另一张凳子。祝永达看时,只见旁边已有三张掉了腿的凳子。他猜测,这三张凳子是平头打人打坏的。
  祝永达问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人是咋回事。眼镜缩头缩脑的没有回答。他又问一个中年女人,中年女人说,娃是端盘子的,把菜汤撒到了客人身上,黄了老板的生意,老板就打他。祝永达回头看时,围观的人有的神情漠然,有的噤若寒蝉,有的咂嘴叹息,凳子和人的肉体相触发生的响声比黄连还苦。年轻人由号叫而呻唤,那呻唤声随着击打越来越微弱了。年轻人蜷缩在地上,毫无款式的样子好像一团破棉絮。
  祝永达站也站不住了,他紧握住拳头浑身在发颤。他回头看了一眼,看了看仿佛是在看景致的人们,心里发痛。就在平头将凳子高高地抡起来,准备向年轻人用棉袄蒙住的头上打下去的时候,他两步跨上前去,果断地一把攥住了平头的手腕。祝永达仿佛能感觉到,他身后的几十双目光秋雨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听见的是人们长长短短的出气声。平头睁大眼迅疾地打量了祝永达一眼。祝永达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硬,他还了平头愤怒的一眼。他用威严正直的目光将平头SS地顶住了。平头一声也没吭,丢下了凳子,拍拍手,进了餐馆。围观的人还没有散,他们向躺在地上的年轻人跟前走了走,指指点点,表示愤懑或同情。祝永达这才听见有人说,咋能打人呢?把娃怕是打坏了?在头上打一板凳,娃就没命了。
  祝永达已不敢再多看那年轻人一眼了,他走出人群时才发觉,他的被子被人拎走了。
  离开幸福路,祝永达不知道该去哪里。刚才那一幕,怎么也不能从眼前抹去。他毫无章法地向前走,走到一个站牌旁边,他坐在了一张石凳子上,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过往的车辆。
  不知坐了多长时间,他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上了车,他问售票员,这车去哪搭?售票员用毫无色彩的声调说,火葬场。祝永达一听,只坐了一站,就下车了。
  下了车,他不再走正街,而是钻进了一条巷子。刚进去,就看见一个小门前,围着一堆人。他不愿再目睹令他伤痛的事,想避开那一堆人。可是,东西两边都没有通道,他无路可走,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走到跟前,他一看,小门的左边挂着“西水市信访局”的牌子,门两边站着十几个人,一看那模样,就知道是庄稼人。有两个庄稼人蹲在一堵墙下正在啃干馍馍,他们的脸色晦暗,神情恍惚不安,衣服破破烂烂,嘴角沾着馍花,咽馍时,喉结鼓得厉害。祝永达本来想快步从那儿过去。一个要饭吃的娃娃抓住他的衣角不放。他掏出了一块Q,给了那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娃。这时候,他被一个女人的哭声牵住了,女人的哭声比牙齿还短,但像刀子一样钻心,仿佛人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压住而发出的喘息。祝永达知道,只有三伏天套在犁上的牛才嘴吐白沫伸长舌头这么困难地喘息。他不可能充耳不闻。他一看,哭泣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她旁边的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拉住女人的衣角细细地抽泣。祝永达走上前去问是咋回事?一个中年男人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目光里的意思是:问啥问?你是看热闹?还是能解决问题?他不S心,又去问旁边的另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小声告诉他:那个姑娘给人家打了一年工,工Q老板没给一分,还把女孩儿给睡了。女孩儿有了身孕去找老板要Q,被老板赶了出来。女孩儿的母亲陪她来告状。母女俩告了一个月,也没顶啥。祝永达听罢正在愤愤不平,信访局门前的十几个人突然吵起来了,祝永达走到跟前去一听,原来是告状的和告状的吵起来了。按信访局规定,一天只接待十个上访者,叫号接待。上访的人按到来的迟早排队,排在前边的领上了号,排在后边的人领不上号,只能等到第二天再排再领。有些人排了三天队,连信访局的门也进不去。这些告状的是为领号儿吵起来的。他们互相指责插了队。在这支告状的。。中,有状告村委会主任欺负老。。的,有状告派出所的干警打了人的,也有状告老板不开工资的。他们用粗话相互对骂,指责不排队领上了号儿的人。他们谁也不愿意想一想,为什么只发十个号,不发二十个,三十个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告状的?他们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信访局了,信访局能给他们解决多少问题呢?
  祝永达没有久站,他从原路退回去了。
  祝永达是半夜里被人从租住的房间里喊起来的。他被连推带拽地弄上了一辆车,车厢里还塞着几个人,那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大约走了有半个小时,他们被喊下了车。进了一间灯光昏暗散发着臭气的房间之后他才知道,他被收容了。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塞进了几十个人,人们无法入睡,只能坐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垂着头抱着膀子。祝永达一看,他旁边的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冻得瑟瑟发抖,他将自己的夹克脱下来叫老汉披上,老汉不要。听口音,他是甘肃人,他说他到过收容站几次了,老汉告诉他,这一次进来,没有挨打,就算很幸运了。坐了半夜,祝永达一眼也没合,第二天早晨,房间里的人一个一个被叫出去了。喊祝永达的是一个满脸粉刺个子瘦高的年轻人,他被喊进了一间办公室。审讯很简单:
  “什么名字?”
  “祝永达。”
  “住址?”
  “西水市凤山县南堡乡松陵村三组。”
  “年龄?”
  “三十九岁。”
  “进城干什么来了?”
  “打工。”
  “为什么不办暂住证?”
  “不知道还要暂住证。”
  “你,,×,你知道啥?”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不要出口伤人。”
  “罚款二百元。”
  “为啥要罚款?”
  “嘴还硬?不想交罚款?那好,现在就送你回去。”
  瘦高个子来拽祝永达走。祝永达不知道把他又要弄到哪里去。他已听说,来到这儿,你不交罚款就要挨打。假如这些人把他弄到什么地方饱打一顿,吃了皮肉之苦不说,在西水市怎么呆下去?祝永达咬了咬牙,说他交罚款。
  交了罚款以后,祝永达被释放了。当天,他到渭水派出所去办了暂住证。
  来到西水市还不到一个月,历经了几件使他痛心疾首或愤愤不平的事情。他深深感到,庄稼人要到这个城市来吃苦卖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更加佩服马秀萍了,他想,马秀萍肯定也是吃过不少苦头的。这个城市不会对马秀萍那么偏爱那么友善。他一定要挺住,干出点名堂来。他坚信,有白享的福,没有白受的苦。
  在西水市游转了两天,祝永达发觉用架子车给用户送蜂窝煤这个活儿适合他干。这是一个力气活,很累,很脏。他询问了拉运煤块的民工,只要肯出力一天可以挣十五六块Q。脏和累他都不怕,干这活儿最大的好处是:不愁要不来工Q,而且是自己支配自己,干多了多得,干少了少得。于是,他租了一辆架子车,干起了拉蜂窝煤的工作。
  煤厂门前是一面小坡。每一次,当祝永达将一车蜂窝煤从小坡拉上去的时候就大汗淋漓了。他弯着腰,任凭绳索向肩胛上的肉里勒,他的目光只能看见脚底下那一坨子,只能看见从脸庞上滴下来的汗珠。他像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默默地计算了一下,他每天足足要走八十里路,将煤块送到用户家中,再给人家端上楼房。城里人在睡梦中,他就起来了;城里人已上了床,他还在回去的路上。
  他租住的地方离煤厂不远,住在六七个平方米的油毛毡棚子里。没有床,他从煤场上捡来几张稻草笆子铺在地板上,每天晚上,就在那稻草笆子上睡觉。入冬已深,他身上的热量抵不住水泥地板那张冰凉冰凉的嘴巴的吸吮,半夜里,常常被冻醒,一旦醒来,他蹲在地板上,看着表情冷漠的黑夜和从油毡棚的破洞中向里窥视的冷风再也无法入睡了。他想起了父母亲,大概老人们正在念叨着自己。他想起了赵烈梅,也许,这个闲不住的女人到砖厂给人家搬砖头去了。想来想去的,黎明时分,才有了睡意。
  那天,下了一层薄雪,天气特别冷,他就老早收了工,钻进了被窝。躺下没多久,他肚子疼得不行,急忙上厕所。厕所距离他住的地方足足有三百米,他急急地进了厕所,蹲下去解手,刚解完手,进了房间,肚子又疼开了,他又去跑厕所。一个晚上,他跑了十三次厕所。天亮时,浑身烫热,四肢无力,他病了。他叮咛自己,不能躺倒,千万不能躺倒。他咬着牙爬起来,踏着一。。爪厚的雪,到医院去开了些药片儿。
  在这间冰洞似的房间里,祝永达躺了三天。躺在被窝里,他悄悄地流泪了。他想去找马秀萍,到现在,他还没有弄清马秀萍究竟是不是真的爱他。他看重的是感情,渴望得到的也是感情。庄稼人虽然大都是米面夫妻,可是,艰难的日子把他们拧在了一起,他们就是三天吵一次嘴也罢,很少分心。有些夫妻过了几十年,不仅脾气相投了,连长相也相似了。他希望能和马秀萍建立深深的感情。可是,他又想,一个年龄比他小得多的女孩儿为什么要爱上他呢?他值得人家爱吗?他有打动女孩儿的魅力吗?他的存在是不是马秀萍的荣耀和自豪?马秀萍是不是和他逢场作戏?马秀萍说她爱他的话有几成的真实性呢?他从书本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女人是最会说谎的动物。他没有那种体验,就很难相信。也许,这句话是针对城里的女人说的。庄稼人的女孩儿是绝不会哄人的,尤其是关中西府的女孩儿,心实得跟锤子夯过一样。他觉得,他没有必要怀疑马秀萍。可是,目下,他处于这种境况,就愈加自卑了,他是一个失败者,可以说是一无所有。马秀萍一旦看见他这般模样,将怎么想呢?他思来想去,断了去找马秀萍的念头。三天来他没有很好地吃一顿饭,那扯面寡味而难以下咽,为填肚子,他硬向嘴里塞。即使他病倒了,也舍不得多花一分Q买些可口的饭菜。三天以后,高烧退了,他又爬起来去拉煤。
  身体虚弱的祝永达动不动就是一身虚汗,一架子车煤从门前的小坡拉上去,要歇几次。他咬着牙,双手紧把着架子车辕,脚板紧抠住路面,那生硬的路面一把大手似的故意将他向后推,他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着。他不能再拉短途了,短途要一趟一趟地将煤块端上楼,那是很耗费力气的。他只拉长途,拉长途回来还有喘气的间隙。那天晌午,他将一车煤拉向民庆路时已是十二点了。四百块煤要送到六楼去。如果他的身体没有病,一趟就提一百块,现在,他一趟提六七十块也觉得心慌气短。他已向六楼跑了五趟,觉得心跳得厉害,眼前头一阵一阵发黑。最后一趟,他将剩下的七十五块煤全部垒上提着向六楼上,上到了五楼,他抬头一看那楼梯,忽然觉得那楼梯在旋转,旋转着向他扑过来了,整个楼房也在颤动,他恶心极了。他一脚踏上一级台阶,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背去了,他极力要稳住自己,赶紧向前倾。他向前一扑,便跌倒在楼梯上了,手中的煤块自然摔掉了。他从楼梯上滚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祝永达苏醒后,发觉自己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输液瓶里的液体悄无声息地点滴着。房间里空无一人。他在极力回想自己怎么到了这个地方,是谁把他弄到这个地方的,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头脑里是一片空白。扫视了病房一眼,他明白,自己是躺在抢救室里。他什么也不想了,闭上了眼睛。他困倦极了。
  当祝永达睁开眼睛时,只见床头柜上放着苹果、饼干、罐头和奶粉。马秀萍坐在床跟前的小凳子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就不想想,你咋到这儿来的?”
  “想不起来了。”
  “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你知道吗?”
  “是你……”
  “我就住在你送煤的那个五楼。”
  “啊?原来……”
  祝永达将头转过去,他的眼睛在发潮。
  “永达哥!”
  马秀萍拉住了祝永达的一只手。祝永达的手十分粗糙,虎口上裂开了口子,手上的纹路被煤染得清晰可辨,手掌里结着老茧。他的胡子没有刮,脸上毛毛草草的,面容比实际年龄老得多。马秀萍低头垂泪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祝永达从马秀萍手中抽出来了,只对她一瞥:“我这样子很丑,得是?是不是很同情我?”
  “你呀,病倒了,还这么要强?好好养病吧。”
  马秀萍削了一个苹果,再用刀子削成小片儿,给祝永达。祝永达眼睛眨了眨,鼻管里尽管很酸,也没有让眼泪涌出一滴半点来。他从马秀萍手中接过苹果,大嚼大咽。
  祝永达在病床上躺了七天,马秀萍在病房里守了七天。祝永达临出院那天,马秀萍给他买了一件皮夹克,一件毛衣,一条裤子。祝永达不穿马秀萍给他买的毛衣,他非要穿自己的那件毛衣和赵烈梅给他织的那件毛背心。马秀萍说:“你那毛衣和毛背心我早就扔了。”祝永达说:“不行不行,扔了也得找回来。”他没有给马秀萍说毛背心是赵烈梅送给他的,他只是说非要找回来不可,马秀萍一看他那急不可待的样子,吭地笑了:“毛衣和毛背心叫汗湿成硬板板了,我叫人去洗,还没有干。”祝永达这才穿上了马秀萍给他买的那一身新衣服。一出医院,祝永达就要走。
  “还要去拉煤?”
  “拉煤有啥不好?咱是庄稼人,有的是力气,自己挣Q自己花。”
  “留下来,留下来在制鞋厂里干。”
  祝永达摇摇头:“我不想受制于老板,人一当老板心就黑了。”
  马秀萍又笑了:“偏见。你不是也当过松陵村的老板吗?我看你心就不黑。留下来,帮我搞管理,咋样?”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连你算上不就是两个人了吗?”
  马秀萍那期待而渴望的目光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祝永达渴盼的就是那目光,那饱含情意的目光比任何语言都真诚,都可信。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四目交投于一瞬间,他们的默契仿佛成熟了的苹果一样落了地。马秀萍慢慢地偎过来了,她将头靠在了祝永达的胸脯上:“永达哥,不要离开我,好吗?”祝永达看着她那略带羞涩的脸庞,看着她那甜蜜蜜的眼睛,抱住了她。
  二十九
  在一阵又一阵的鞭p声中,田广荣的楼房开始架楼板了。田广荣是松陵村第一个盖楼房的。祝永达出走后,田广荣第二次当上了村支书。田广荣这一次当支书是由乡。。委,,李同舟主持松陵村的。。员大会…选举出来的。四十二名。。员参加了。。员选举会,四十名。。员给田广荣投了赞成票。这四十二名。。员中,三十五名。。员是田姓。选举之前,田广荣早就吩咐田水祥给田姓人家的。。员通了气。这些将田广荣叫做二哥、六爸或三爷的田姓。。员一听田广荣又要上台了,大都当面给田水祥允诺:“告诉三爷,我投他的票。”“给六爸说,他当支书田姓人没说的。”“松陵村的事就要二哥干。”其实,选田广荣当支书和选田家的族长差不多。而李同舟在会上说,松陵村的这次…选举是胜利的,让每个。。员充分发挥了…权利。不知道是李同舟不摸底细,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再次当了村支书的田广荣没有亏待他的兄弟、侄儿和孙子们,他在“七一”和元旦前夕,两次召开表彰会,给投了赞成票的以优秀。。员的名义给每人奖励了一百元的奖品,算是回报。这一次,田广荣冠冕堂皇地当上了村支书。支书盖房不像其他庄稼人需要事事C心,只要他一句话,木材、水泥、钢材、石灰、砖瓦就有人给他拉到工地上来了。给他负责施工的是水泥厂里的一名副厂长。
  按照农村里的X俗,架楼板那天,田广荣在家里摆席招待客人。席棚早已搭好了,礼簿设在席棚外面。给田广荣贺喜的有各村的村委会主任和村支书、乡办村办企业的,,,乡机关的。。几乎全都出动了。各村的。。和乡办村办企业的,,纳的礼金最重,少则一百元,多则二三百。田支书盖房,村里人不敢不表示,礼再轻也得买一条十几块Q的被面,买不起被面的庄稼人手里攥着三五块Q缩头缩脑地进了田广荣的门,他们给执笔的村委会会计说,只要写上他们的名字就行了,他们表示不吃这一顿饭。搭在脚手架上的花花绿绿的被面和颜色各异的布料已把楼房四周盖严了。田广荣叼着一支烟,站在院子里,招呼前来祝贺的客人。乡长郑援朝他们几个到了以后田广荣给管事的说:“开席。”在给田广荣贺喜的。。中没有祝永达,这会儿,他正在西水市。假如,他发现,用在田广荣楼房上的那六根铁管子就是他负责人畜饮水工程时丢失的,他将很吃惊:田广荣嘴上不是说要追查到底吗?他。。了,也可以说是盗窃公家的东西,嘴上依旧说得那么好听!
  坐第一轮席的当然是乡。。府的。。和各村各企业的头儿。第一轮席坐毕,田广荣给田水祥说:“你把乡上来的,,和各村的支书领到村委会去休息,给他们找几副麻将,叫他们自个儿玩去。”田水祥说:“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田广荣第二次当了村支书后,马志敬辞职不干了,他的两个儿子还没有结婚,他需要Q,作为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除了在土地里刨Q,没有其他能耐。他思虑着进雍山,承包被人撂下的山庄。会计祝万良顶替了马志敬这个角色。田水祥被提到村支部当了副,,,这全是田广荣一手安排的。田广荣明白,如今搞基层工作,离不开田水祥这样的二杆子货。田水祥是恶人的菜,好人的害。在恶人面前,他十分顺溜,百依百顺;在好人面前,他耍不尽的威风,施不尽的手腕。村里最棘手的就是收粮收款。田广荣重新上任的第一年,只向农民收了百分之五十的提留款,余下的百分之五十由村办水泥厂给垫支。虽说水泥厂已是一个烂摊子,年年亏损,可田广荣有办法贷来款,他以水泥厂的名义贷款给庄稼人垫支提留款。村民们不管你Q是从哪里弄来的,只要当时不掏Q,就说你好,这种心理状态田广荣是摸透了的。既然自己不掏Q,村里人就说田广荣的支书当得好,比祝永达好。当了村支书以后,田广荣把水泥厂的事全都推给了厂长田兴国了,他算是甩脱了一件烂包袱。而田兴国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企业再烂,一个厂长养得起,他酒席照样吃,小车照样坐,歌厅照样逛。
  第二轮开席没多久,出事了:淋石灰的坑里淹S了一个娃娃。第一个目击者是田水祥。田水祥将那一帮人安顿好之后从村委会急急地回来照料这边坐席的客人,田水祥不想多走路就绕到席棚后面去,想从后面顺着墙根进门。淋石灰浆的坑就在墙根下,他想绕进门就必须从这坑前经过。田水祥无意中向坑中一瞅,只见石灰水中漂浮着一个小娃娃,田水祥失声呐喊:“谁家的娃娃?谁家的娃娃掉到淋灰的坑里去了!”坐席的人一听田水祥的喊声失了调,一声比一声紧张,一声比一声恐怖,放下筷子涌出了席棚。他们挤到这坑前,手忙脚乱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田得安掂来了一把木梯,他将梯子下到坑里去,人顺着木梯下去,把娃娃抱上来了。娃娃已经浑身冰凉,没有一丝气息了。赵烈果和田玉常挤进人群中一看,两个人吓得脸色白如灰浆,赵烈果叫了一声拴娃,立时昏倒在地。这娃娃是赵烈果姑家表弟的儿子,才两岁半。是赵烈果将娃娃带到松陵村来看管的,他们坐席时,娃就在跟前,娃只吃了两口菜,要出去玩,赵烈果让娃出了席棚。围在四周的人说,赶快把娃向医疗站抱。田水祥从田得安手里接过娃娃,抱着向医疗站跑。田玉常、赵烈梅和薛翠芳在后面紧撵着。
  娃娃抱到医疗站,祝正平用听诊器听了听,摇了摇头。田水祥还在问:“有救吗?”祝正平说:“没事了,没一点儿事了。”赵烈梅一听,抱起娃娃,放声大哭。田玉常失去了常态,他抓住祝正平的手臂不停地摇动:“祝医生,救救娃吧!”
  田广荣从院门里出来一看,坐席的人都从席棚里出来了,他问管事的是咋回事?管事的说:“有一个娃娃掉到淋石灰的坑里了。”田广荣问:“是谁家的娃娃?”管事的说:“还不知道。”田广荣说:“没事没事,大家进去吃饭吧,喝好,吃好。”等坐席的人进了席棚以后,田广荣将管事的叫到一边训斥:“你看你,是咋招呼客人的?不就一个娃娃么,大惊小怪啥?”管事的说:“田水祥喊了两声,人就乱了。”田广荣说:“这二杆子,连个轻重缓急也分不清,今日个的大事就是我待客。”田广荣叮咛管事的坐下一轮席时千万不要乱套。管事的连声说:“田支书放心,田支书放心。”
  薛翠芳第一个从医疗站回来了,薛翠芳边走边擦眼泪。进了院门,几个妇女围住薛翠芳问娃娃咋样了?薛翠芳只是不停地抽泣。那几个妇女已知道是咋回事了,她们不再问了,围拢着薛翠芳叹息,薛翠芳擦了擦眼泪说:“多乖的一个娃娃呀!咱真是造孽了。”
  等第二轮席坐毕,田广荣给田水祥说:“叫马子凯把曲子队里的人召集一下,在院子里念几段曲子。”田水祥说:“你看不念行呀不?”田广荣说:“不行,要念哩。”田水祥说:“那娃娃被石灰水呛S了。”田广荣说:“娃娃呛S了和我盖房有啥相干?你叫去,快去叫马子凯。咋能扫我的兴?”田水祥不敢犟嘴,他拔腿去叫马子凯。
  坐毕第一轮席,马子凯就回家了,他新买了一本《容斋随笔》,正在翻看《朱梁轻赋》那一篇,田水祥来叫他去给田广荣念曲子。马子凯还不知道娃娃被呛S的事,他说:“人怕是难组织到一块儿。”田水祥说:“有几个人叫几个人算了,田支书已经发脾气了。”马子凯以为田广荣是给他发脾气的,他说:“你去给他说,我身体不好。”田水祥说:“子凯叔,你不去,我交不了差,你硬撑着去给念几段子。”马子凯不乐意给田广荣凑热闹,在马子凯的眼里,现在的田广荣已经不是原来的田广荣了。那时候,田广荣能够坚持公道,有给老。。办事的热情,是个正人君子。这几年来,他变了,变得不像庄稼人了,尤其是田广荣的以权压人,滥施淫威使他很反感。他说:“水祥,你去,我喝几口茶一会儿就来了。”
  马子凯只叫来了五个人。摊子铺开时,第三拨客人已坐毕了席。他抱起三弦,拨动了丝弦,曲子开念了。尽管乐器没有上齐,那悠扬的曲牌声依旧如同三月天一样明朗。
  当欢欢乐乐的曲子声在街道上飘飘扬扬之时,田玉常家里悲声大放。赵烈果苏醒过来之后,寻S觅活,又是抓头发,又是捶胸脯,任凭她怎么作践自己也救不了娃娃的一条性命。赵烈梅抱住了姐姐,默默地垂泪。赵烈果号啕大哭。姐妹俩哭抱成了一团。田玉常站在院子里不停地擦眼睛。几个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娃娃说没就没了,这真是祸从天降啊!
  当姐妹俩冷静下来之后,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样向表弟交代呢?赵烈果两口子气得躺倒了。要给表弟把这事捅破,还得田水祥两口出面。田水祥和赵烈梅商量了一下,当天晚上到了青化镇的赵庄。临出门时,田水祥带着鞭子,被赵烈梅一把夺下了:“你带它干啥呀?”田水祥说:“带上好。”赵烈梅说:“好你娘的脚!”赵烈梅要折鞭杆被田水祥拦住了:“我不带还不行吗?”
  进了表弟家的门,赵烈梅话未出口,泪水先流了。表弟和弟媳问赵烈梅究竟出了什么事,赵烈梅含泪将孩子之S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弟媳一听孩子没了,立时气昏了,她醒过神后,从门里冲出去,哭哭喊喊地要去松陵村。表弟一听,娃娃是掉进田广荣淋石灰的坑里呛S的,当即要纠集赵庄的人去松陵村找田广荣算账。田水祥说:“你不知道我们田支书的为人,你惹不下他,就是有理也惹不下。”表弟说:“我的娃娃是掉在他的坑里呛S的,他能不管?”田水祥说:“他也没说不管,你一闹就把事给闹瞎了。”表弟说:“不行!我不能叫他安安然然地盖楼房,他得给我们一个说法。”田水祥极力劝表弟,表弟一句也不听。使田水祥担忧的是,一旦表弟闹出了什么事,田广荣会疑心是他从中挑唆的。田水祥和赵烈梅一看劝不住,连夜赶回了松陵村。
  第二天早上,赵烈果的表弟纠集了赵庄的一帮人到松陵村闹事来了。这是田广荣预料之中的事情。表面上,他毫不在乎,依旧有条不紊地盖自己的楼房,心里一直在盘算着怎么把这件事摆平。他知道,青化镇的人不好对付,那里的庄稼人动不动就聚众闹事大打出手,假如青化镇的人来闹,他肯定要吃亏。在赵烈梅两口去青化镇的时候,田广荣去了南堡乡派出所,他把估计将要发生的事情给章所长说了一遍,请求章所长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章所长说:“田支书,你放心地盖你房,你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看他谁敢来胡闹?派出所不保护你保护谁?”这一帮人还没有进村前,南堡乡派出所里的五名。。。干警就来了,他们把摩托车横在村口,坐在车上悠闲地抽烟。赵庄的人一看这阵势,汽车是开不进村子里去了,他们在村口下了车,举着铁锨镢头向村子里冲。五名。。。干警急忙去阻拦。青化的庄稼人一拥而上,将摩托车掀翻了,他们喊着叫着向前冲。五名。。。干警抵不住这两卡车上冲下来的八十多个农民,他们只好节节后退。章所长抽出。。。来,鸣。。。警告。这一帮人毫不畏惧,继续向前冲。五名。。。干警全都抽出了。。。,他们不再鸣。。。警告了,他们来了真的,五支手。。。朝着冲在前排的人的脚底下胡打,碎土块扑扑地乱飞,这一帮人被吓住了,他们站在街道上不知如何是好。有一个年轻人举起铁锨喊:“不要怕,夺他们的。。。!”话音刚落,章所长朝年轻人的脚面上来了一。。。,年轻人即刻被撂倒了。这一帮人这才站住了。双方正在僵持着,两辆小车进了村。一辆车上下来的是青化镇的镇长和;干事,另一辆车上下来的是赵庄的。。支部,,和村委会主任。这四个人喊的喊,劝的劝,闹事的这一帮人停止了骚动,他们将受了伤的年轻人抬上了车,灰溜溜地走了。留下了赵烈果的表弟和两位农民代表参与处理这件事。
  淋石灰的坑里呛S了一个娃娃,田广荣觉得自己十分倒霉,本来高高兴兴的事情给搞砸了,搅乱了,他窝着一肚子火气。还没等赵烈果和青化镇的人开口,田广荣就大发雷霆,给在场的人一个不挨毛。他大骂田玉常两口不C心带孩子,将孩子掉进了他的石灰坑,给他带来了霉气不说,还撺掇青化镇里的人来闹事。他将责任推在了田玉常身上,言下之意是田玉常两口子心术不正,故意给他使绊子,故意给他找茬儿,影响了他盖楼房。田广荣乱骂了一通后说:“你们看着办吧,事情不论弄到什么地方去,我都奉陪到底。”田广荣拧身走出了村委会办公室。他把参与调解的人就不在眼里放。
  其实,青化镇的代表也不想给田广荣找多少麻烦,他们大概知道要搬倒田广荣这个“山大王”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们提出,由田广荣赔些Q,了结此事。田水祥到隔壁房间里去给田广荣说出了青化人的意思,田广荣一听,就骂田水祥:“你是猪脑袋吗?啊?这是几个Q的事吗?连是非也没弄清,你让我把灯盏向怀里揣?叫我掏啥Q?我看这事是你给挑唆大了的。”田广荣果然把事向田水祥身上推。田广荣说:“你去给他们说,不给,一分Q也不给,他们不服,就到县法院告我去,我不盖房了,和他们把官司打到底。”田水祥挨了一顿骂,他是劁猪割耳朵——两头受罪,还得充当和事佬。他回到办公室,给青化的人说:“田支书的口气硬得很,他不接受这条件。”青化的人说:“不管他口气多硬,叫他在场上来,咱把话说开,说亮清,事情总得画个圆圈,割杀清楚。”田水祥又到了隔壁房间里见田广荣,田水祥说:“你再想一想,青化镇的,,也在场,你这么走了,人家回去后会咋说?你就是有理也得听人家把话说完。”田广荣大概觉得田水祥的话有道理,他第二次到了场上,理直气壮地说:“我要盖房,就要挖坑淋石灰,我的坑没有挖在大街上,没有挖在人行道上,我的坑挖在我的墙根下,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大家说说,我的坑挖错了吗?”青化的人说:“你就是有理,也不能把话说尽,事做绝。”田广荣接着说:“不是我说话馋火做事厉害,赵烈果两口只顾吃饭,不管娃娃,让娃娃掉进去,这事无论叫谁来听一听,责任也在赵烈果两口。松陵村人都将娃娃撂进我淋石灰的坑,都叫我掏Q,我还活不活?”田广荣把话说得很绝了。青化镇的一个代表说:“我们不说责任了,你拿几个Q把事了结了算了。”田广荣说:“这话连三岁娃娃也哄不了,我拿了Q就等于我有责任,既然我有责任,就不是掏几个Q的事,我宁愿赔上人命价,也愿意去蹲监狱。”青化镇的人一听,田广荣满嘴是理,好像S了人和他毫无关系。他还用大话夯人,似乎S十个八个他也担当得起。青化镇的人一看是这样,就劝赵烈果的表弟息事宁人算了。赵烈果的表弟觉得他不能这么把娃娃白白地撂了,他的理由是,如果田广荣不挖这个坑淋石灰,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令他愤慨的是,田广荣不把一条人命当回事,说话口大气粗,咄咄。。人,似乎是他没了孩子活该。赵烈果的表弟指住田广荣说:“理尽叫你占了?松陵村那么多人,我咋不找别人?你挖坑就是为了害人的。”田广荣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抽烟。赵烈果的表弟用手拍着桌子:“你把松陵村人当软柿子捏,S十个八个,你不管能行,我娃的命不能白撂!”田广荣还是不开腔,他捏灭了烟,又向外走。青化镇的代表说,田支书你别走,咱慢慢商量。田广荣说:“你们商量,我屙屎去呀。”田广荣的傲慢和蔑视把在场的人气得咬牙切齿。事情没有谈出个结果来,只好暂且搁下了。
  几天过去了,薛翠芳为那个呛S的娃娃而伤心,出了这事,她觉得心里难以安宁,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她给田广荣说:“人家那么乖的一个娃娃说没就没了,咱拿几个Q也应该。”薛翠芳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田广荣说:“你看你,咋那么糊涂?也叫我把灯盏向怀里揣?呛S娃娃怪我,得是?”薛翠芳说:“我没说怪你,人家娃娃有一条命呀,你就不想人家当爹当娘的心里是啥滋味?”田广荣说:“不是我不拿Q,我拿了Q,青化人还以为责任在我。等事情凉下来之后,我会拿Q的。我拿Q要拿个道理,我要叫青化人知道,我田广荣不是糊涂虫,我拿Q不是赔人命价,我拿Q是可怜他们。”薛翠芳说:“你呀,对啥事都要动脑筋,都要替自己打算,人家没了娃娃,你还要落一个好名声。”田广荣说:“我不动脑筋能行吗?我不动脑筋早被人卖了背绑猪娃了。”
  二层楼房的框架工程完成了,剩下了内装修,院门前的那个淋石灰浆的土坑也填了。那天,田广荣把田水祥和祝万良叫到了跟前,他拿出来四千元交给田水祥,叫田水祥和祝万良把Q送给赵烈果的表弟。田水祥一看那么多钞票,惊讶得瞪大了双眼:“你当真要给他们?”田广荣说:“你认为我田广荣是黑心肠,没人情世故,得是?我知道,人心长了天理长。我也知道人家娃娃丢了一条命。我拿不出十万八万,这点Q算是心意吧。”田水祥说:“田,,是菩萨心肠,做了多少善事,松陵村人都知道。”
  田水祥和祝万良当天把Q送到了青化镇的赵庄。赵烈果的表弟和弟媳听说是田广荣给的Q,坚决不收。赵烈果的表弟说:“我们一分Q也不要,娃娃也没有了,要Q干啥呀?”田水祥说:“这也算是田支书的一点心意。”赵烈果的弟媳说:“他就把我们没当人看。娃娃呛S在他门前,他不管不顾,心肠那么狠,还想落个好人?”田水祥放下Q要走,这两口将Q硬塞进了田水祥的提包里了。
  回到松陵村,田水祥给田广荣如实地说了Q没送出去的经过。田广荣一听,叹息道:“我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他们不领情,也就算了。”
  赵烈果的表弟和弟媳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将田广荣告到了法院。法院里的一个法官问这两口:你们告人家什么?人家犯了什么法?赵烈果的表弟说:“告他草菅人命。”法官说:“证据呢?”赵烈果的表弟说:“我的娃娃S了,还要什么证据?”法官说:“是田广荣害S的?”赵烈果的表弟说:“是他害S的。”法官说:“证据呢?”赵烈果的表弟无话可说了。法官说:“你们去找县信访局吧,这事和法院没关系。”法官将他们推出了门。
  这两口只好来到了县。。府。他们在县。。府院子里坐了半天,总算找到了县。。府的一位办公室副主任。他们说要找县长。副主任问他们有什么事。赵烈果的表弟就将呛S孩子的事说了一遍。副主任说:“这事就不用找县长了。依我看,责任没在人家那个村支书身上。”赵烈果的表弟一听,心里想,这位副主任和田广荣是官官相护。他是三九天穿单衣——心凉透了,问道:“那你说,责任在谁身上?”副主任说:“你也不要追问我,我说错了,你就别听。你们去找信访局,他们管这号事。”
  这两口一看,这位副主任是一脸的漠然,就知道那是推话。赵烈果的弟媳给丈夫说:“咱回去吧,不找了,他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咱就是找到天上去,也不顶事。”赵烈果的表弟叹息道:“就这么了了?”赵烈果的弟媳说:“咱有啥办法?”
  这两口很失望地回到了赵庄。
  没了孩子,赵烈果的弟媳整天哭哭啼啼,茶饭不思。终于有一天,她穿了一身白孝布,喊叫着儿子的名字走上了街道,走到人多处,她将孝衫一脱,裸着一对奶头,手舞足蹈。赵庄的人扼腕叹息:这女人给气疯了。
  田广荣的楼房是三月里竣工的,经过一个夏天里的日头烤晒之后,田广荣住进了自己的新房里。田广荣在新盖的楼房里分别给大儿子和二儿子留了两个房间。田虎明从这个院子里搬出去以后,至今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父子俩见面如路人,从不着嘴,这是令田广荣很痛心的事情。好多次,他想和儿子把关系修好,虎明两口不理睬他,好像他是儿子的前世仇人。这一次,楼房盖好之后,田广荣把祝万良叫来,让祝万良去给虎明说,搬回来和他一块儿住。祝万良找到田虎明,给他挑明了父亲的意愿,田虎明听罢,摇着头说:“他就是住进皇帝宫殿,我也不眼热,他是他,我是我,他不做父亲,我也不做儿子。”祝万良说:“哪一个老人一辈子不是为了儿和女?你看,你爹快六十了,他一下世,家产还不是你们的?他叫你们回去,也不是为了给你们添累赘,他一个人住一座楼房,冷清得很。”王碧云说:“他的心里哪里有我们?他不是有薛翠芳吗?他天天晚上有美人坯子陪伴,还冷清个啥?”祝万良说:“谁都有老了的时候,老人难活,你们做儿女的得体谅老人。”田虎明说:“他啥时候体谅过我们?他的房我们不敢住,也住不起,你去给他说,我们就是住寒窑也不回去。”
  祝万良去给田广荣回话,尽管他说得很委婉,田广荣还是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祝万良还没有说毕,他摆摆手,不叫祝万良再说了。这么些年了,虎明还不能理解他,这已使他很伤心了,难道是怪他没人情?怪他娶了薛翠芳?在儿子的眼里,他巴不得他们的母亲老早S去,巴不得把薛翠芳娶进门。有些话,他不能给儿子和儿媳说,他们的母亲在世时,他是很爱她的,不要说年轻时的疯狂和浪漫了,就是到了中年,他依旧爱着她。女人病了,他把她抱出背进,双手端着她拉屎撒尿;中药煎好了,他先用舌尖尝尝再叫女人喝。他从没有嫌弃过她,他觉得,他是尽职尽责地做了丈夫,女人在他那里该得到的全都得到了,他一点儿也没欠缺她什么,包括感情。就是他和薛翠芳相好的那两年,他并没有亏待他的女人,也没有打算和她离婚。女人为了这件事远走新疆,他几次写信叫她回来,她没有给他回信。儿子以为他和薛翠芳相好就排斥了他的母亲,儿子以为他娶了薛翠芳就背叛了他的母亲。他怎么和儿子去辩这个理?他有能力训斥松陵村的庄稼人,有能力制伏松陵村的庄稼人,对儿子却毫无办法。儿子成了他感情上的一个硬伤,他一想起来就伤感。
  祝万良走后,田广荣在炕上躺了大半天。他想,既然儿子很绝情,他就动员儿媳,他就不信,儿媳放着楼房不住,非要住人家的旧房子不可。他吩咐薛翠芳给儿媳买了一件真丝裙子,叫妇联主任何宁娟给儿媳送去了。第二天,儿媳托白棉叶又把裙子送回来了,他将裙子提起来一看,裙子里包着的豌豆掉在了地上四处乱滚。白棉叶当然知道送豌豆是意味给驴送干料,她不由得在一旁偷着笑。田广荣拿着裙子咬牙切齿,他想把裙子撕成绺儿,却撕不开,就将裙子揉成一团,放在脚底下乱踩。白棉叶看着可惜,急忙去抢救。田广荣跺着脚骂:“狗东西!没良心的狗东西!”
  三十
  清早起来,薛翠芳拉开了院门,手还没有从门上挪开,一个中年男人就朝她扑过来了,她吓得一声惊叫,松开了手,那中年男人随之扑倒在院门口了。起初,薛翠芳以为是个疯子,她一看,这人是六组的马润绪。马润绪手里握着一个农药瓶子,随着跌倒,农药瓶子摔出了老远。一缕农药味儿扑鼻而来。薛翠芳已明白了几分,她顾不上扶马润绪,失急慌忙进了房间喊田广荣。田广荣昨晚和薛翠芳折腾了一次,疲惫不堪,他抱着一只枕头正在呼呼大睡。薛翠芳推了推田广荣:“老田,你醒醒,出事了,有人在咱家门口自杀了。”田广荣哼哼了两声,身子翻转过去了。薛翠芳说:“是六组的马润绪。”田广荣又转过来了,他瞟了薛翠芳一眼:“我瞌睡得很,你不要打搅我。”薛翠芳说:“你起来去看看,人命关天呀。”田广荣说:“又不是我杀他,他想S叫他S去。”田广荣一卷被子又侧过身睡觉去了。他浑身酥软,没有一点儿力气。毕竟是年龄不饶人,他已很难把薛翠芳揉搓得动了,尽管,薛翠芳很不满足,他已是竭尽全能了。他准备大睡一天,好好休息。薛翠芳一看,田广荣无动于衷,急急忙忙去找田水祥。
  田水祥已被赵烈梅吆喝着上了地,薛翠芳气喘吁吁地撵到了地里。田水祥一听,马润绪要S在田支书的院门前,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回到了村里。他一看,马润绪四肢不收,长长地趴在田支书的院门口。不知他喝了多少农药,神志尚还清醒。田水祥从隔壁拉来一辆架子车,把马润绪抱起来放在车子里,拉上他去医疗站抢救。农药是马润绪到了田广荣的院门前才喝下去的,喝得虽然不少,但这农药是假冒产品,马润绪中毒并不深。祝正平给他用了催吐剂,马润绪大吐一番之后,祝正平给他挂上了吊针。田水祥问祝正平:“他有没有危险?”祝正平明知人已脱了险,故意说:“咋没危险?赶快向医院里拉。”田水祥当即安排水泥厂的小车将马润绪送到县医院去了。
  田广荣起来时,马润绪刚到了县医院。
  一夜未曾合眼的马润绪拿着农药瓶子从家里出来时,田广荣和薛翠芳还没有起床。他就没有想活着回去,在临S前,他要将田广荣痛骂一顿,然后就S在他面前。他来得不是时候,田广荣还没有起来,田家院门紧关,他无法进去。他在院门前徘徊了一阵子,等待田广荣出来。眼看,天已大亮了,田广荣的院门依然紧闭不开,他怕他的举动被村里人发觉而得救,就靠在田广荣的院门上喝下去了农药。马润绪倒霉极了,他想自杀也自杀不了,买来的假冒农药坑了他,那农药算是白喝了。马润绪实在没办法活下去了,为了土地,为了自己应该得到的土地,他选择了自杀。
  分田到户那一年,马润绪在村子前边分了一亩六分一等地,这一等地很肥沃,是水浇田。马润绪是做庄稼的把式,他精细耕作,一亩六分地没有少打粮食。乡。。府号召农民栽种苹果,马润绪在这一亩六分地里栽上了苹果树,苹果挂果刚一年,村委会发出一纸文件,要把他的一亩六分地收回去,作为庄基地。村组的组长田六儿叫他挖掉苹果树,交出土地。他不干。他说就是挖了他的祖坟他也不能把地交出去,地是他自己的地,要交地,得给他补分同样等级的一亩六分地。田六儿到家里来了几次,动员他,他的口气很硬,不买田六儿的账,田六儿就去找田广荣。田广荣说:“你叫马润绪到村委会来,我给他说,青蛙拴在鳖腿上——把人给箍住了。不信这事儿还由他了?”马润绪被叫到了村委会,田广荣当面允诺,只要他交出那一亩六分地,给他在村子东边补分一亩六分同样等级的地。苹果树的损失由村委会给他补贴。马润绪一听,是以地换地,半斤对八两,既然支书发了话,他就答应了。
  马润绪忍痛挖了苹果树。树挖倒之后,他去找田六儿要地,田六儿说:“没有一等地了,只能给你补分二等地,苹果树的损失村组不负责。”他去找田广荣,田广荣说:“用一等地换一等地只是村委会的意见,至于说村组能否执行下去,只能根据村组的具体情况而定。”田广荣叫他去找田六儿,马润绪只好又去找田六儿,说是田支书叫他来找的。田六儿说:“我给你实话实说了吧,村组也不想把一等地作为庄基地的,这是村委会做出的决定,村组不执行没办法。”田六儿没有骗马润绪,将一等地作为宅基地,田六儿也想不干,也想抵制田广荣。可是看上了这片地的两户农民田六儿惹不起就听从了田广荣。这两户庄稼人中其中一户的女主人将田广荣叫表舅。外甥女要得到一处宅基地也要送礼的。别的庄稼人送五六百,外甥女送三百元,毕竟是娃的表舅嘛。外甥要那块地,田广荣不能不给。另一个女主人是田广荣的救命恩人。“文化大革命”那一年,田广荣被造反派整惨了,一天晚上,开毕田广荣的批斗会,田广荣没有回家去。他准备跳到村外的那口井里去自杀,他已受不了那残酷的折磨了。一出街道,黑灯瞎火的,他只顾低头走,撞在了田劳劳的媳妇张桂桂身上了,张桂桂去外村磨面刚回来,问他去哪搭?他不吭声,只管向田地里走。张桂桂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他的神情不对头,就将架子车放在了路边,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到了大口井边,他踌躇了一刻,向下扑时,被人抱住了,这人就是张桂桂。张桂桂将他领到了自己家里,黎明时分,他跟着张桂桂到了雍山,张桂桂把他安顿在自己的姑姑家里了。他在雍山里住了几个月才下了山,这期间,张桂桂看望过他几次,他和张桂桂在山里的草坡上也滚过几回。假如当年没有张桂桂那一抱,他的坟头上如今早已是荒草萋萋了;这么些年来,张桂桂没有向他要求过什么。现在,张桂桂提出要一院宅基地,田广荣能不满足她吗?说他绝情,要看对谁。而对张桂桂来说,他确实讲情义有良心。其中的缘故不仅马润绪不知道,连田六儿也是不可能知道的。
  自己的一亩六分责任田已划给了五户农民作了宅基地。马润绪跟在田六儿屁股后面天天要地,田六儿和田广荣互相推诿,没有办法,马润绪只好去找乡。。府。
  马润绪来到乡。。府的时候,乡机关。。正在吃早饭,他脱下一只鞋向尻蛋子底下一垫,一只净脚压在另一只脚上,坐在房檐台上等待。终于等到机关食堂关上了门,乡机关。。说说笑笑地走进了会议室。他不知道会议要开多长时间,心中暗暗叫苦。他穿上了鞋,从前院挪到后院,坐在会议室门口苦等。当第一个。。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马润绪惊慌失措地跨到跟前去拦住。。,说他要找乡长。被拦住的恰好是副乡长程伍强。程伍强问他找乡长有什么事?程伍强以为马润绪是来找乡长要宅基地的。这几天,来找乡长郑援朝要宅基地的庄稼人不少,郑援朝把这个权力紧紧抓住不放,使程伍强眼馋而无计可施,他早想瞅机会抓郑援朝。。的把柄,他把马润绪当做给郑援朝来行贿的了。马润绪将失去一亩六分地的事说给程伍强听,还没等马润绪说毕,程伍强说这事归民。。干事管。马润绪问他民。。干事是哪一个?程伍强朝会议室喊了两声老魏,被喊作老魏的出来了,程伍强说:“来了一个告状的,你给处理一下。”老魏正在看一本什么杂志,他头也没抬,问马润绪:“你告谁?”马润绪是来要他的一亩六分土地的,没有想到要告谁,就随口而出:“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没地方讲理。”老魏说:“你是要告社会?”马润绪说:“不是的。”老魏说:“你要告谁就说嘛。”一不做,二不休,告就告,他说:“我告田六儿!”“田六儿是干啥的?”“他是我们的村组长。”“告村组长去找田广荣。”“我连田广荣一起告。”马润绪认为他占着理,把田六儿和田广荣告倒以后,就可以得到土地了。马润绪跟着老魏到了他的房间。“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老魏只管埋下头去看那本封面上趴着一个美人儿的杂志。等马润绪说毕,老魏说:“你这事儿不归我管,归司法干事管。”马润绪问老魏司法干事在哪个房间。老魏想了想,合上了杂志:“你明天来吧。司法干事到县城开会去了。”马润绪只好回去了。大半天了,马润绪水米未沾牙,虽然又饥又渴,但他觉得总算找着了门路。
  第二天,马润绪来找司法干事。他来得还是时候,乡机关刚开完会。他找到了司法干事老刘。老刘问他:“谁叫你来找我的?”马润绪说是民。。干事叫他来找的。老刘拉开门朝老魏的房间里连喊几声,老魏没答声,老刘一进门就骂:“狗。。老魏,真是个老滑头。”他问马润绪有什么事。马润绪把失去一亩六分地的经过又说了一遍。老刘听罢哈哈一笑:“你弄错了,这事不归我管,事件本身没有构成司法纠纷。”马润绪说:“究竟谁能管我这事?”老刘说:“我给你说实话,谁都能管,谁都管不了。”马润绪说:“照你说,我这地是要不回来了?”老刘说:“我没这么说,我是怕你白跑了路,不顶啥用。”马润绪说:“这社会太不公平了。”老刘说:“你就不要抱怨社会了。我劝你不要再到乡。。府来了,来了也是白跑。”马润绪说:“我去找乡长。”老刘说:“你昨天不是找过乡长了吗?乡长咋不管呢?我给你说实话,乡长只管他腰包里的票子多了还是少了。你不怕麻烦,就去县上找信访局。”马润绪问道:“信访局能管我这事?”老刘说:“信访局是专门接待群众上访的,咋能不管呢?”马润绪一听,将信将疑地回到了松陵村。
  马润绪回来后和女人合计了一下,觉得不去找县信访局已是无路可走了,田广荣不管,乡。。府也不管,不去找信访局有什么办法呢?马润绪忐忑不安地进了凤山县城。
  马润绪找到了县。。府,他还没进门,就被一个大檐帽子拦住了,大檐帽子一看就知道他是农民,问他找谁。他说:“找信访局。”大檐帽子说:“信访局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在哪搭?”大檐帽子说:“不知道。”他以为大檐帽子哄他,就径直向里走,大檐帽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向后拽:“不准进去!”他不理大檐帽子,大檐帽子猛地向后一拽,他几乎被摔倒在地。“为啥不叫我进。。。。府?”“就是不叫你进去,你还想咋?”大檐帽子的拳头在他跟前乱挥。“。。的。。府,为啥不叫。。进去?”他喊道。大檐帽子抓住他的胳膊不放:“你是。。?你是个!滚!”大檐帽子把他向后一摔,他跌坐在了地上。这时候,从大门里出来了一个长相不恶微微发胖的中年女人。他爬起来要去和大檐帽子讲理,中年女人问他是咋回事。大檐帽子说:“他要去找信访局,我说不在这里,他偏要进去。”中年女人说:“信访局在。。路,你去找吧。”马润绪差一点儿挨了打,他离开了县。。府,去。。路找信访局。
  信访局的门很小,它紧靠着一个公厕。马润绪在公厕门前走了两个来回,以为那小门是公厕掏粪的偏门;他进去一看,有一张被雨水淋得发灰的木牌子上写着:凤山县信访局。他知道了这就是县信访局,中年女人没有哄他。
  进了信访局办公室,接待他的恰好是在县。。府门口碰见的那个中年女人,女人问他有什么事,他把失去一亩六分地的事说了一遍。中年女人说:“回去写份材料送来,我们再研究。”中年女人面善谦和,说话也很客气,马润绪有了点安慰,他觉得,这一次他是找对了门路。
  当天晚上,马润绪就来找马子凯,他请求马子凯给他写一封上告信。马子凯听马润绪说了一遍在县。。府和乡。。府的遭遇之后十分气愤,连县。。府一个看门的也欺负老。。,老。。怎么活?他当即铺开纸,戴上老花镜给马润绪写上访材料。
  马润绪拿着材料送到县信访局。那中年女人说:“你回去等消息。”他问:“要多长时间?”“少则一个多月,多则几个月。”他一听要那么长时间心里毛躁了:“我等着要地种麦子哩。”中年女人说:“我们尽快给你处理。”
  一个月之内,马润绪向信访局跑了三趟。第三次去县信访局,中年女人把他的上访材料拿出来说:“经过局务会第六十九次会议研究决定,你这个案子转交给南堡乡。。府去处理。”
  “啊?又要我去乡。。府?”
  马润绪一时愣住了,原来县上的。。和乡上的。。是一个样子。
  他坐在那里不走了,他说他不去乡。。府。
  “为啥不去?”
  马润绪眼前似乎险象环生:乡长将他推给了;干事,;干事将他推给了民。。干事,民。。干事将他推给了包村的。。,包。。将他推给了田广荣,田广荣将他推给了田六儿,田六儿又将他推给了田广荣,田广荣又将他推向了乡。。府。他的眼前是一个连环套,他被牢牢地套住,毫无办法。
  “去了也是白去。”
  马润绪在那张凳子上坐到了中午快要下班时间。中年女人一看他不走,提前下了班。办公室里的一个年轻人要锁门,他被喝喊出去了。马润绪心凉如铁,一出县城西关,放声而哭。
  出于无奈,马润绪只好又来找田广荣。他低声下气地求田广荣把地划给他,田广荣鼻子口里三股冷气:“你不是喜欢告状吗?你告去,就说我不给你土地,看他谁能把我怎么样?”马润绪说:“不是我喜欢告状,是你们。。我告状的。”田广荣说:“谁。。你了?调整土地是村委会的事,还是你个人的事?你以为土地是你私人的,得是?土地是公家的,叫你种哪块,你就得种哪块,你不能挑肥拣瘦。”是他们夺了他的地,反而说是他挑拣?理全是他们的。马润绪被田广荣几句话压住了,他神情沮丧地垂下了头,一个劲地说:“我要一等地,我只要一等地。”田广荣说:“既然你能来找我,说明你心目中还有我田广荣。你回去,我去给田六儿说,叫他给你多划些地,不要强求一等地了,划二等地,你看咋样?”马润绪咬咬牙答应了。二等地虽然浇不上水,总比三等四等地强,三等四等地都在半山坡,天如果干旱了,收成就难保,因此,庄稼人宁肯要一分一等地,也不要一亩三等四等地。
  马润绪满以为田广荣说话是算数的,会把二等地划给他。等到划地那天,田六儿要把四等地划给他。马润绪一听是田广荣和田六儿合伙日弄他,破口大骂田六儿,田六儿扑过来就打。田六儿出手很狠,拳头雨点般地在马润绪的身上乱捶,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眼看种麦时节到了,没有地怎么行呢?一家人要吃要喝呀。挨了打,还得去找田广荣。田广荣一见他就没有好颜色,不说田六儿打他反而怪他和田六儿吵嘴,说他把事给弄砸了。没了地,连道理也没了,活了半辈子了,他干什么事都和人讲道理,从不强词夺理胡说八道。他第一次觉得,道理在强权面前分量很轻,轻得没有一根麦草重。道理是个茅坑,别人在里面可以拉屎撒尿,他不行。想来想去,他是没法活了,只有以S抗争。他贴上这条命,只是想换回一个道理。
  田广荣起床的时候,太阳一竿高了,如果不是薛翠芳大呼小叫,他非睡到吃中午饭不可。他洗漱一毕,吃了薛翠芳给他炖的两只。。蛋,喝了半碗羊奶,到村委会去了。
  进了村委会办公室的门,田广荣一看,只有田水祥一个人在办公室,他就问,祝万良和马会计哪搭去了?田水祥说:“去县城送马润绪了。”田广荣说:“他是多大的人物,还要两个人送?”田水祥说:“我们怕出了人命。”田广荣骂道:“S狗,真是S狗一个,叫他S去,是他想S,不是我叫他S的。”田水祥说:“出了人命,事情就不好办了。”田广荣说:“有啥不好办的?S一个埋一个,S两个埋一双。”田水祥说:“你这是气头上的话,拿不到场面上去。你看,这事究竟咋办呀?”田广荣说:“咋办呀?不给他地,一分一厘也不给,叫他告去,松陵村的事由他还是由我?”田水祥一看,田广荣火气大得很,就不再提说了。他问田广荣:“马子凯找过你没有?”田广荣说:“马子凯找我有啥事?”田水祥说:“马子凯找过我,也找过祝万良,他说英年的老二林科过几天就刑满回来了,马子凯向我们要马林科的承包地,我和万良不知道该给不该给。”田广荣说:“这事没啥说头,把扣下马林科的承包地划给他。”田水祥说:“一分不留地划给他?”田广荣说:“不用打折扣,就是没有。。策,也得给马林科划地。马林科是谁?是马子凯的孙子。马子凯是谁?是凤山县的一个人物,你不知道?”田广荣虽然已经知道是马子凯给马润绪写的上访材料,他虽然像当年恨地主分子一样恨马子凯,但他不能和马子凯对着来,马子凯已经不是刚摘掉“帽子”时的马子凯了,马子凯有了一点。。治资本,尾巴翘上天了,敢和他对着干了,马子凯去县上“参”他一次,他的声誉就会受影响,怎么对付马子凯,以后再瞅机会,目下,他对马子凯要“仁厚”一些。田广荣借机训斥田水祥:“你呀,该拿主意的时候不拿,不该拿主意的时候满是你的主意。”田水祥说:“照田支书说的办就是了。”
  马润绪是在县医院治疗了三天之后回到松陵村的。他受了严重刺激,精神明显地分裂了。他整夜整夜地不睡觉,从街道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街道西头走到东头,头发蓬乱,灰暗的脸上略带潮红,见了人嘻嘻一笑,扑哧扑哧地说:“一亩六分一亩六分。”在街道上逛了几天以后,他出了村子,在田野上去逛,从坡地逛到平原,又从平原逛到坡地。他扑进麦地里,用两只手把刚出土的麦苗儿撅来塞进嘴里大嚼大咽,两边嘴角绿水长淌,面部的神情夸张得可怕。有一天,马润绪逛到县城里去,把一个退了休的老。。的领口揪住了,那个老。。当即被吓昏了。老。。的两个儿子将马润绪一顿饱打,两天以后,他被人送回松陵村。马润绪的女人把他锁起来了。
  马润绪的女人领着两个孩子来见田广荣,母子、母女三人一见田广荣就齐齐地给他跪下了,女人大哭不止。田水祥和祝万良将那女人扶起来,叫她不要哭。丈夫疯了,女人来要地。田广荣给田水祥说:“你去把田六儿叫来,叫他快到村委会来。”
  田六儿来了。田广荣劈头问他:“是谁不叫给马润绪划地的?”田六儿不敢说是他田广荣不叫划地的,即使是个罪,他只好背上。田广荣一看田六儿低头不语就问田六儿村组还有没有一等地?田六儿说有。田广荣说:“今天就给马润绪划一亩六分地。”田六儿说:“照你说的办。”田广荣给祝万良说:“你去把马会计叫来,马润绪的苹果损失费由村上给支付了,不能亏马润绪一分Q。”祝万良说:“我现在就去找马会计。”女人一听,又要给田广荣叩头,被田广荣双手扶住了。马润绪白喝了半瓶子农药,以S相胁也没换回来一亩六分地。当他疯了之后,那一亩六分地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三十一
  马秀萍和祝永达一起回到了松陵村。走到村口那棵松树下,他们都抬起了头;松树明显地苍老了许多,有三分之一的枝丫已干枯,松针稀疏了,太阳光跌落下来,在地上印着各种样式的图案。祝永达觉得松陵村变了,街道宽畅了,楼房大瓦房增多了,新建的宅基,一家的门楼比一家的阔气、漂亮,门都是漆成朱;的大铁门,一辆拖拉机开进去绰绰有余。家家的楼房都是雪白的瓷砖砌面,看起来很气派。拥有新宅基的是田广荣、田兴国、祝仁来、祝万良这样一些庄稼人,他们大都不是靠在土里刨、地里挖盖起楼房的。而田水祥、田玉常、马英年这些人家还住的是陈旧的厦房,土墙呆滞木然,门楼子呆头呆脑。这些土房土墙穿插在漂亮的楼房或大瓦房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马秀萍没有回自己的家,她跟着祝永达进了他家的院门。
  祝义和正在扫院子。祝永达首先看见的是父亲的背影,是那微微佝偻的腰,是花白的头发,父亲把扫帚伸出去的动作不是很灵活了,扫帚发出的声音有点老态,祝永达怕一下子吓着了父亲,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祝义和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当他看清是自己的儿子之后,放下了扫帚:“永达回来了。”父亲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给母亲说,他说得很轻。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她站在房檐台上先是愣怔地看了一瞬间,连颠带跑地走到祝永达跟前,拉住了儿子的手仔细地端详他的面庞。祝永达吭地笑了:“没变样吧?”吕桂香摇摇头:“变了,变样了,五年多了,咋能不变呢?”吕桂香将手在围腰上擦了擦,去摸儿子的脸,母亲的手一触摸到祝永达的脸庞,他心中一热,眼眶发潮了:做娘的心永远在儿女们身上。母亲比父亲精神一些,但她比父亲更显得老,两鬓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母子俩都不说话。站在旁边的马秀萍笑了。吕桂香似乎才意识到了马秀萍的存在,她笑着问马秀萍:“你是和永达一块儿回来的?”“一块儿回来的。”“你们在一起?”“在一起。”祝义和说:“快给娃们做饭去,他们大概肚子饿了。”祝永达说:“我们下了车,在县城里吃了饭。”吕桂香说:“你们去洗把脸,我去给咱做臊子面。”马秀萍跟着进了厨房。
  晚上,祝永达和父亲睡在一条炕上,马秀萍和吕桂香就睡在祝永达的房间里。
  夜里,祝永达躺在父亲身旁,父子俩心贴心,口对口地拉话。祝义和将村子里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给祝永达说了一遍,祝义和叹息道:“苦啊,世事再变,农民还是个苦虫。”祝义和告诉儿子,有Q的人不是没有。可是,村子里有些农民还是交不起提留款,没Q供娃念书的农民也不少,娃们考不上大学难,考上大学也是难。祝永达问父亲:“田广荣还当,,吗?”祝义和说:“还当,他只当C手掌柜,大事小事交给祝万良和田水祥去办。”祝义和感叹道:“他哪里是。。。。的。。?”祝永达说:“他咋能那样呢?”祝义和说:“田广荣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他就这样霸道了一辈子。”“马志敬的日子过得咋样?”祝永达问父亲。“他的儿子刚刚进新疆打工S了以后,老两口进山包山庄去了,我也是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你不知道,志敬他爹那时候就穷得叮当响,到了志敬手里,还是没翻过身。”“我子凯叔怎么样?”“老汉身体不太好。两个孙子不争气,他被气倒了几回。老汉心大,硬撑着,你明天去看看他。”父子俩都没有睡意。祝永达坐起来,点了一支烟,他心里乱糟糟的,松陵村发生的这些事情使他惊讶、愤慨、焦虑。祝义和说:“电视上说庄稼人的日子过得多好多幸福,我就信不下去,依我看,穷的也罢富的也罢,庄稼人是越活越累了。”父亲这么大岁数了,还为庄稼人而担忧。他心里装进去的太多,就活得不轻松。父亲就像一棵大树,祝永达能看清这棵树经过多少次的风吹日晒雪虐雨淋,留下了多少个疤痕。大半辈子了,父亲的心情大概一天也没有平静过,生活对于父亲来说是严酷的,命运并不偏爱他,他付出的多,得到的少。祝永达说:“不能否认,如今富起来的农民确实不少。但人人都有生活压力,这也是事实。”祝义和说:“是呀,现在和过去就不能比,咱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你是在西水市碰见马秀萍的,还是在回来的路上?”
  “这几年,我一直和她在一起。”
  “噢?”
  “我们打算‘五一’结婚。”
  “要和马秀萍结婚?”
  “是呀。”
  “这恐怕使不得。”
  “你有啥顾虑?”
  “我们咋能和田广荣结成亲家?”
  “田广荣是田广荣,我们是我们,这是两回事。”
  “结了亲,你就要把田广荣叫姨夫(岳父),松陵村人会把我们和田广荣捆在一块儿看的。我们和田广荣不是一样的人。”
  “你放心,村里人不会那么糊涂,我们各走各的路,各活各的人,互不相干。”
  “爹不为难你,婚姻是大事,你又是二婚,要想好。”
  “我想好了。”
  祝义和也起来了,他披着衣服和儿子并排靠住炕墙坐着。祝永达给父亲递了一支烟,点上了火。祝义和吃着烟,心里还在盘算着儿子的婚事。
  隔壁房间里,吕桂香和马秀萍也没有入睡,她们谈论的是同样的话题。
  “照你说,我家永达到了西水市就落脚在你那儿了?”
  “是呀,我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马秀萍说得很直接,很明白。
  “你们打算咋办呀?”
  “五一节就结婚。”
  “你爸和。。同意吗?”
  “这不关他们的事。”
  “你爸是村支书,他除过不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松陵村的大事小事都得他来管。”
  “田广荣?”马秀萍笑了一声,“我谅他不敢管我的事。”
  吕桂香忽视了马秀萍语气中的轻蔑和愤怒,笑声中的冰冷和仇视,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意愿继续说:“婚姻是大事,你得给你爸和。。说好,不要叫他们为难你。你惹你爸生气了,连。。也不得安然……”
  吕桂香一心为马秀萍着想,她说了一大堆话,马秀萍一声也没吭。在她的心目中,马秀萍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既漂亮又能干,她在西水市能干出那么大的事,说明她本事不小。她相信儿子看准的人不会错,她也盼望儿子能有马秀萍这么一个好媳妇。她之所以要给马秀萍唠叨,是她希望田广荣和薛翠芳能够同意马秀萍和她的儿子成亲。儿子比马秀萍大十几岁不说,还是二婚头,她担心马秀萍的父母亲会弹嫌她的儿子,如果田广荣和薛翠芳也高兴,就皆大欢喜了。吕桂香和祝义和的想法不一样,她对儿子的做人是亮清的,儿子做什么事都有主见,田广荣为人咋样,也不会影响儿子。吕桂香大概感觉到马秀萍不喜欢听她唠叨,就不再说了。
  祝义和觉得,儿子和马秀萍成亲有点太唐突,不仅仅因为马秀萍是田广荣的养女,他心目中的媳妇应该是黄菊芬的翻版:腼腆、孝顺、规矩、贤惠,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女人。马秀萍的突然出走使祝义和觉得是出了格的事情,谁知道她在城里这么多年是咋混的?这些逛来逛去的女孩儿未免使祝义和警惕,虽然,他不摸马秀萍的底细,不能枉说马秀萍有什么瑕点,但他很难把她归入到规规矩矩的女孩儿的行列中去。他觉得,马秀萍的事情干得越大就越难做一个好媳妇。儿子需要的是能活人过日子能生儿育女的女人,而不是一个什么“能人”。他为难的是:不能把自己的疑虑向儿子挑明,也不能阻拦儿子,但又放不下心,只好敲边鼓: “永达啊,不是爹多心,依我说,你先不要去领结婚证,你明日个把马秀萍送回去,给田广荣和薛翠芳说亮清,不要叫他们觉得咱是高攀,他田广荣就是当上县长咱也不高攀他,和马秀萍一样的姑娘咱也能找到。”
  “秀萍怎么给田广荣和她妈说是秀萍自己的事。”祝永达说,“爹,你就不必多虑了,也不要太在乎田广荣。”
  “不是我在乎他,我和他要做亲家了,这是明摆的事。”
  “要是田广荣和秀萍她妈同意呢?”
  儿子的话把老汉问住了,他沉思了一会儿,绕开了这个话题:
  “你知道秀萍为啥从松陵村跑了的吗?”
  “不知道。”
  “她没给你说?”
  “没有。”
  “你看你,连这事也没弄亮清,就要和人家结婚?在外面逛世事的女娃娃有些不是好东西。”
  “好好好,我明天就问她,问她都干过啥事。”
  “永达,你看你?还是老脾气。我不是稀里糊涂的人,我只给你提个醒,人没尾巴不好认。”
  眼看,父子俩说不到一块儿了。
  祝永达只好说:“你说得对。”
  这一家人入睡时,已是。。叫三遍了。
  薛翠芳从娘家回来时,天已黑定了。她进了房间一看,田广荣没有开电视,上炕躺下了。她洗了手脸,上了炕,钻进了田广荣的被窝。躺了一会儿,睡不着觉,精身子下了炕,取来了遥控器,要开电视,田广荣不叫她开,她说:“睡这么早,不怕把头睡扁了?”田广荣说:“我心里烦躁得很,不想看。”
  田广荣捉住了薛翠芳的手腕:“秀儿回来了。”
  “啥时候回来的?我咋没看见?”
  薛翠芳一听,翻身坐起来了。
  田广荣并没有见到马秀萍,他从赵烈梅口中得知,马秀萍回来了。
  赵烈梅见到祝永达和马秀萍纯属偶然。在祝永达回来的前一天,吕桂香找到赵烈梅,给赵烈梅说,吃毕晌午饭要把厨房清扫一遍,她请赵烈梅来给她用白土抹抹墙壁,赵烈梅就允诺了。和祝永达分手以后,赵烈梅时不时地到祝永达的家里来,想打问祝永达的消息,这老两口却对她守口如瓶,但她不抱怨,对这老两口很照顾的,帮他们磨面,做家务活儿,帮他们锄地,施肥,收麦,种秋。冬日里,或下雨天没什么活儿可干,她就陪吕桂香拉拉家常。吃毕晌午饭,她洗了锅碗,就来帮忙,进了院门才知道祝永达回来了,而且是和马秀萍一块儿回来的。不用祝永达再开口,赵烈梅就能感觉到他和马秀萍之间是怎么回事。祝永达并没有隐瞒她,他坦率地告诉她:他和马秀萍“在一起”。当然,赵烈梅明白“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她一笑:“那好啊!”马秀萍俨然以祝家儿媳妇的身份招呼她。她强装着高兴愉快的样子,帮吕桂香打扫了厨房。
  出了祝永达家的院门,赵烈梅心里隐隐作痛,她真想给马秀萍说亮清,在马秀萍穿开裆裤子的时候,她就和祝永达“在一起”了。尽管,她并没有和祝永达那样过。“你这是何苦呢?”她边走边问自己,“你从来没有给人使过瞎心,咋这么短见?祝永达和马秀萍‘在一起’,影响了你什么?祝永达的愉快就是你的愉快,你本该高兴才对。”她只顾低头走路只顾思量,抬头看时,迎面走来了田广荣,几乎和田广荣撞在一起。她哈哈大笑了:“你看我,把六爸还要撞倒哩。”“你不好好走路,思量啥哩?”“没思量啥。”赵烈梅已经走过去了,回过头来说:“秀萍回来了,你没见?”田广荣一怔:“秀萍回来了?”“你还不知道?你快去看看,她在永达家里。”赵烈梅是把这件事当做好消息告诉田广荣的,她没有任何恶意。田广荣半晌没说话,他没有去村委会,拧过身回家去了。
  推开院门,乖觉的小狗扑过来在田广荣的裤管上亲昵地嗅来嗅去,田广荣一脚将狗踢出去了,小狗尖叫一声,蹲在远处惊恐不安地看着主人进了房间。田广荣打开了一瓶西凤酒,独自干抿着,抿了几口,他抬眼一看,镜框里的马秀萍在他眼前头摇头晃脑,他定睛看时马秀萍眉毛挽在一起,双眼瞪着他:“咋啦?田广荣,你还想愚弄我?问问你自己,这一辈子造了多少孽?”田广荣一把从墙上抓下来那个小镜框,举起来,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却没有摔,镜子缓缓地落下来了。他一只手捏住镜框,用衣服袖子小心翼翼地揩了揩镜框上的尘埃,仔细地端详着马秀萍,暗自叫道:秀儿呀,我的秀儿!心里一酸,几滴眼泪涌出来,镜框里的玻璃被打湿了。他托起镜框又去墙上挂,似乎那镜框太有分量了,他举不动,不知怎么的,手一松,镜框掉在了脚地。他低头看时,镜框中的马秀萍支离破碎了。
  “老田,我问你话哩!你说娃现在在哪搭?”
  “在人家的被窝里,你说在哪搭?”
  “你咋能这样描画女儿?”
  “你叫我咋说呀?她现在就睡在祝永达的怀里。”
  “你不要胡说了,娃把永达叫叔哩。”
  “就是叫爷,和永达睡觉有啥不相干?你信不信?”
  “不,不,秀儿不会这么糊涂。”
  薛翠芳嚷嚷着要下炕去找马秀萍。
  田广荣说:“睡觉吧,你现在去,小心祝永达把你的腿打断了。”
  田广荣并没有拦薛翠芳。薛翠芳下了炕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拉开了院门。快步走到祝永达家的院门前,薛翠芳用手一推,院门紧关着,她不知怎么是好。夜静得跟石头一样,街道上漆黑如炭,风在树叶间骚动不安。她抬起手抓住了铁门环,却没有摇动,一股凉飕飕的铁的感觉从她的手心里向身体上的每一处传送,她的心里发凉了,身体发凉了,似乎看见,站在院门内的马秀萍用冷冰冰的目光在质问她:半夜了,你这是干啥哩?薛翠芳松开了门环,撒开腿向家中走,她的脚步声像黑油罐那么黑,像黑油罐那么亮。她被自己的脚步声吓住了,不敢回头望。她用肩头撞开掩着的院门,几乎是扑进去的。
  进了房间,上了炕,她还在颤抖。
  黎明,院子里刚举起一点亮光薛翠芳就起来了,她洗罢脸,连院子也没扫就去祝义和家里了。到了祝家的院门口,她一推,院门还关着。她听见院子里已经有了脚步走动声,就站在院门外边等待。没等多长时间,祝义和拉开了院门,她连招呼也没打,一脚跨进了门。
  进了门,薛翠芳“秀儿秀儿”地大声叫着。吕桂香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喊叫,赶紧从灶房里出来了,她一看是薛翠芳就笑脸相迎:“你来了。秀萍昨日个回来没回家里去,她说今早上要回去看你,”吕桂香特别强调了一下,“她昨晚上和我睡在一块儿。”吕桂香把薛翠芳领进了房间。马秀萍还没有醒来,吕桂香给薛翠芳摆了个眼,薛翠芳坐在了炕沿,吕桂香轻手轻脚地出去了。薛翠芳深情地看着女儿的睡态:马秀萍平躺着,一条胳膊放在被子外面,乌黑亮泽的头发堆在枕头边,面部的线条十分明朗,她似乎睡得很浅,仿佛是在闭着眼睛思考什么,浓密的眉毛不太舒展,那一缕忧郁胭脂一样淡淡地敷在脸上。薛翠芳从女儿的脸庞上捕捉到的是成熟和沉静是紧张和疲倦。她将女儿的那条胳膊放进了被窝里,马秀萍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秀儿。”马秀萍睁开眼,对她只一瞥,又合上了。她说:“秀儿,你得是还在睡梦里?”马秀萍将胳膊从被窝里取出来了:“我灵醒着哩,妈。”薛翠芳又挪了挪屁股向女儿靠近了一点。马秀萍睡在被窝里说:“妈,你好吗?”“好,好着哩。”“你咋知道我回来的?”“你以为你能把妈哄了?”马秀萍笑了:“我咋能哄妈呢?”“你回来了,就要回到家里来。”马秀萍翻身起来了:“家?我有家吗?家在哪搭?”“这女子?你咋没有家?”马秀萍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那是你和田广荣的家,不是我的家。”马秀萍穿好衣服下了炕。薛翠芳愣住了,女儿说话的口气不对头,倔倔的,她坐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
  吕桂香将洗脸水端进了房间,她对薛翠芳说:“今日个早晨天气凉,你坐在炕上去说话。”薛翠芳摇摇头:“不了不了,我坐一会儿就走了。”吕桂香说:“几年不见了,见了面咋能就走了呢?”薛翠芳说:“我看秀儿烦我。”吕桂香说:“你怕是多心了,秀萍,你给。。说,叫她上炕去。”马秀萍从吕桂香手中接过洗脸盆:“你去忙活吧,妈。”薛翠芳一听,马秀萍将吕桂香叫妈,她忽地站起来了。吕桂香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马秀萍把双手浸在热水中,她在墙上那面大镜子中端详着自己。薛翠芳就站在她的身后。镜子里映出了母亲有点憔悴的脸庞,她的鬓角有了几根白发。马秀萍静静地看着镜子:“我要和永达结婚了。”“这咋能行呢?”薛翠芳的声音是从她的身后传过来的。马秀萍洗毕脸转过了身,她拉开包儿取出了护肤霜:“妈,你说咋不能?”薛翠芳说:“永达要比你大一轮子哩(十二岁)。”马秀萍说:“田广荣比你大多少,比一轮子还多三四岁吧?”薛翠芳无话可说了,如果她要说,你该把祝永达叫叔的,那么,女儿有可能会说,没见你把田广荣叫过叔;如果她要说,永达是二婚头,女儿可能会说,那田广荣呢?田广荣算几婚头?当然,这都不是马秀萍的理由,她的理由只有一条:“我爱祝永达。”薛翠芳说:“你爱上谁,妈也管不了你,妈是说,活人过日子和爱是两回事。”“妈,你就不要C心我以后的活人过日子了。”薛翠芳抱怨道:“你回来了,就要回到家里来。你走后,你爸到处找你,到省城,到西水市,找了个遍,没见你的人影儿,你爸愁得整天唉声叹气。”马秀萍说:“你不要再说田广荣了,你再说一声他,你就走人。”马秀萍说出的话儿不平整,有棱有角的。薛翠芳至今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突然间不接纳田广荣?为什么对田广荣如此无情?薛翠芳说:“你不叫我说,我就不说。”薛翠芳觉得自己太冤枉了,为这个女儿,马生奇险些要了她的命,她为女儿C碎了心,女儿竟然对她是这样?她看着马秀萍,眼泪涌出了眼眶。马秀萍放下了梳头的梳子,又把双手浸在了热水中。弯下腰一动也没动让温吞吞的水在她的手指间流动。她抬起眼睛在镜子中看着伤心落泪的母亲看着母亲有点紧张的面孔,她拧出毛巾,擦了擦脸,回过身来,坐在母亲的身旁,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妈,你不要这样嘛,等我和永达结了婚,把你接到西水市去,叫你过清闲日子。”薛翠芳说:“不要说那么远的话了,跟妈回去吧。”马秀萍说:“我会回去的。我还想好好地看一看那个院子。”
  母女俩正说着话,祝永达在屋外“秀萍秀萍”地叫着进来了。见到薛翠芳,祝永达第一次觉得有点别扭,竟然不知道称呼什么。薛翠芳打量了几眼祝永达:“永达,你的本事不小啊,啥时候学会了骗人?把秀萍哄到手了。”祝永达笑了:“不是哄,是缘分。”薛翠芳说:“狗屁缘分,我不信,你肯定是连哄带骗地把我女儿拐去的。”祝永达说:“就算是这样吧。”马秀萍说:“永达,不要说淡话了,快叫姨(岳母)。”祝永达脸红了,他仿佛才意识到,她和秀萍的结合将要改变他和薛翠芳之间的伦理关系了,他当村支书那几年,见了薛翠芳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现在,他怎么能把大他八九岁的女人叫姨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叫了一声姨。
  吕桂香将早饭端来了,她挽留薛翠芳吃饭,薛翠芳不吃,她摆着手向屋外走。吕桂香撵到了院子里,也没撵上,薛翠芳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吃早饭时,薛翠芳告诉田广荣,马秀萍要和祝永达结婚了。田广荣问道:“啥时候?”薛翠芳说:“大概在五一节。”田广荣说:“过两天,你到县城去给娃买嫁妆,买丰盛些。”薛翠芳惊愕了:“你情愿这婚事?”田广荣说:“你以为我不情愿?只有五牛不通的瓷锤子才会拦人家娃的。”经过一个晚上反复地琢磨,田广荣想通了。薛翠芳说:“我就是不情愿,我家秀儿是漂漂亮亮的一个黄花闺女,祝永达算个啥?四十二三了,还是个二婚头。”田广荣说:“女人见识,全是女人见识,人和人的关系是会改变的,你就不觉得这是件好事吗?我六十二三了,在松陵村还能干几天?就凭祝万良和田水祥把松陵村的事能干得动?他们都不行,松陵村到头来还是祝永达的天下,咱和祝家结亲有啥不好?”田广荣比薛翠芳想得多,想得透彻,他从祝永达和马秀萍的婚姻中看到的是另一种机缘。
  吃毕早饭,田广荣主动来见祝永达和马秀萍。进了祝家的门,田广荣就满脸堆笑了,他打量着马秀萍:“秀儿,你长高了,也胖了,听人说,你在西水市干了大事,爸很高兴呀。”马秀萍半眼也没看他。祝义和将一杯茶水递给了田广荣。
  “听。。回来说,你和永达要结婚了,好啊!爸祝贺你们,还缺啥东西,爸去给你们买。”
  马秀萍冷冰冰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啥也不需要,只要你不干预我们的生活。”
  “谁干预了?你是说。。?”田广荣哈哈一笑,“。。就是那脾气,其实,她也高兴着哩。”
  马秀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马秀萍的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田广荣当然听得出来的,他故意岔开了话题:“永达,你这次回来还走不走?”
  “很难说。”
  “最好不要出去打工了,你回来继续当你的支书,我去给乡。。委,,杨明轩说。我老了,也是干到头了。”
  “我就是不去西水市,也不是为了当支书。”
  “松陵村的事情指望着你哩,当初,我培养你入。。……”
  田广荣正准备拉开忆旧的架势,村委会的马会计来找他,说是乡。。府来人了,叫他去商量事情,田广荣这才走了。
  本来,祝永达打算吃毕早饭和马秀萍去领结婚证,他刚出院门,被田玉常拦住了,田玉常一见面就张口向他借Q。
  所有的倒霉事全都叫田玉常一个人揽上了,他想躲也躲不掉。
  两年前,广东的东莞市来人到凤山县招工,他们只要女孩儿,年龄界定在十八至二十三周岁。田玉常一听,每个月有八百元的收入,就把大女子田小娟送上了车。松陵村一同去了六个女孩子,她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姑娘,都长得标致端庄,水灵灵的,个个是一朵花。娃们去了三个月,有五个就逃回来了,这五个姑娘痛哭流涕地说了她们的遭遇,田玉常两口的心仿佛被谁拧去了一块。原来,这些女孩子是被骗到广东去卖淫的。女孩子说起她们几个月来非人的生活,哭得抱成了一团。使田玉常两口揪心的是田小娟没有逃脱,而且不知去向了。田玉常两口知道,女儿是满怀着希望、高高兴兴地离开父母亲的。临去的前一天,女儿还对他们两口说,她要在南方挣好多Q,在那儿买房子,扎下根,生活一辈子。女儿把生活想得太美妙了。田玉常两口在强烈的思念和担心中挨过了几个月,他们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借Q去东莞寻女儿,女儿没找见,三千块Q花了个精光。一年后,被迫做了“三陪”的田小娟才逃回来了。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被折磨得又黑又瘦,神情恍恍惚惚。她带着心灵上的创伤回到了松陵村。
  祝永达问田玉常:“借多少?”
  田玉常面有难色,不好开口。
  “你就直说吧。”马秀萍给田玉常说。
  “能不能借给我三百元?”
  祝永达给马秀萍递了个眼色。马秀萍从手提包里取出三百元给了田玉常。田玉常千谢万谢地走了。
  祝永达和马秀萍办了结婚证,他们在县城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松陵村时,已是暮色四合了。祝永达下了车一看,父亲蹲在院门前的那块大石头上,满腹心事的样子。祝永达用手捅了捅马秀萍,给她摆了个眼,马秀萍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爹,祝义和从石头上起来了。
  “爹,你还没有上炕去?”
  “我在等你哩。你咋回来得这么晚?”
  “碰上了几个同学,叙叙旧,天就黑了。”
  “。。给你留着饭,快回去吃饭。”
  “我们吃过了。”
  儿子在外面呆了几年,大不一样了,家离县城只有三公里多路,还要坐小车;家里的饭也不吃了,要去进馆子。这样活人过日子,那还行吗?庄稼人来一个Q都不容易,一把两撒是不行的。祝永达和马秀萍进了房间,两个人还没有喝一口水,祝义和将永达叫到他自己的房间来了。
  “永达,爹想向你借些Q。”祝义和郑重其事地说。
  “爹,你想花Q就说,借啥哩?”
  “我不想白花你的Q,花得多就要借。”
  “借多少?”
  “十万元。”
  “十万?你借那么多Q干啥用呀?”
  “你先说你有没有十万?”
  “我没有十万,假如你等着用,我向秀萍借。”
  “你连十万元都没有?爹还以为你有上百万了。”
  “我出去才有几年,咋能挣那么多Q?”
  “没有那么多Q,你就不要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呀。”
  “你给田玉常借三百元是咋回事?”
  祝永达这才明白了父亲借Q的用意:“田玉常说他还欠三百元的提留款。”
  “咱村比田玉常日子难的人多的是,你能管得了?满说是十万,就是五十万元也管不了。三组的祝引弟是咱的自家人,把儿子都卖了,你知道不知道?还有六组的马宣儿,把自己的婆娘典给了城关镇的一个粮食贩子,叫人家包养着,自己守光棍,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提留款交不上去,不是田玉常一家两家的事,也不是咱南堡乡一个乡的事,你妹妹那个乡提留款收不到手,教师工资拖欠了一年,没办法把民办教师全给开了,教师不够用,两个村的学校合成了一个,六七十个娃娃们挤在一个教室,老师给一年级上完课又给二年级上,娃娃们考试一半儿不及格,这些事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不是爹吝啬,我们可怜不起谁,施舍不起谁。这话先不说。村里人一旦知道你有了Q,咱一家就成松陵村人的仇人了。这几年,不比我给田水祥白给三间房的时候了,世事变了,人心也变了。”
  是父亲过虑了,还是他自己对农村里的事情陌生了?祝永达一时还说不清。父亲前些年可不是这样,他不是把房子也白给了田水祥吗?父亲一生都是把Q看得不很重,他常常对儿女们说,攒Q不如攒本事。是父亲老了,爱Q了?还是农村里的情势果真变了?当然,祝永达能感觉到,村里的穷人照旧那么穷,而有Q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他们的楼房盖得很阔气。像田玉常那样的人,要翻过身确实不容易。
  “我们不会成为松陵村人的仇人,就是我们有了几十万、几百万也不会与人为敌的。”
  “不是你和人为敌,是人和你为敌。我说的这话你信不信?”
  “我信,可你不要为这些事想得太多。”
  “不是我想得多,我是怕你迷在事中,有个啥闪失。”祝永达看看父亲那张很沧桑的面孔,一激动叫了一声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三十二
  赵烈梅第二次猝然扑倒在地是祝永达结婚半个月之后。那天晌午,赵烈梅给油菜地头送粪,她将架子车拉到粪场上用铁锨给车厢里装,装着装着,突然将手中的铁锨一撂,扑倒在粪堆上了。她一扑倒,便四肢抽动,浑身颤抖。第一个发现赵烈梅倒在粪场上的是薛翠芳。薛翠芳从院门里出来准备去村委会找田广荣,她从村子东边拐过去,一看,赵烈梅倒在粪场上抽动,她被吓坏了,赶紧返回街道,站在街道上呐喊。田玉常刚从地里回来,他一看薛翠芳那惊慌的样子,小跑着到了她跟前。薛翠芳说:“快去看看烈梅。”田玉常边走边问:“烈梅咋了?”薛翠芳头也没回:“不知道是咋回事。”到了粪场上,田玉常一看赵烈梅已不省人事,他将架子车里的粪土倒掉,把赵烈梅抱进车厢,拉着她向医疗站跑,薛翠芳在后面气喘吁吁地撵着。到了医疗站,田玉常抱起赵烈梅,呐喊道:“正平正平,你快来看!”田玉常大呼小叫地将赵烈梅抱进了房间,放在了床上。祝正平一看,赵烈梅的症状和祝永达结婚那天发作时的症状一模一样,他给赵烈梅用上药以后,对赵烈梅又检查了一次。这时候,赵烈果来了,田水祥也来了。祝正平问赵烈果,他们的兄弟姐妹们中有没有得癫痫病的,赵烈果说没有。祝正平怀疑赵烈梅是癫痫,又把握不准,他坐下来,翻了翻书本,将田水祥叫到一旁去,给他说:“你去准备准备,把赵烈梅拉到县医院检查一下,最好做一个脑CT看看。”田水祥问:“她不是劳累过度?”“好像不是。”祝正平觉得,他前一次的诊断有误。“究竟是啥病?”田水祥说:“不是癫痫吧?”祝正平说:“不太像,我怀疑大脑里面有毛病,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就确诊了。”田水祥说:“不去行呀不?”祝正平躁了:“你咋是这人?不去能行,我把你叫来还说啥哩?你快去准备。”
  田水祥向水泥厂的厂长田兴国要来了小车,吃毕晌午饭把赵烈梅拉到了县医院。
  从血常规查起,胸透视、心电图、脑电图、B超、脑CT,几乎是所有能检查的项目都检查完毕以后,快到下班时间了,田水祥身上所带的Q花得光光尽。医生开了入院手续,叫田水祥交三千元去给赵烈梅办住院。田水祥问医生,赵烈梅究竟是什么病。医生说:“初步诊断是脑瘤,片子出来再确诊。”田水祥问医生:“不住院行不行?”医生说:“你知道脑瘤是什么病?是要命的病。不住院是不行的。”田水祥犹豫了一阵子,他把赵烈梅交给赵烈果,回到松陵村水泥厂借Q去了。
  田水祥借到Q,第二次来到县医院时,已是晚上十点了。他将赵烈梅安顿好以后,又回到了松陵村。赵烈果陪了妹妹一夜。
  第二天,田水祥到了住院部,还没有问赵烈梅几句就被主治医生叫去了,主治医生告诉他,赵烈梅的病已确诊,是恶性脑肿瘤。“这病要紧不要紧?”田水祥不懂恶性肿瘤属于什么病。“咋不要紧呢?在这儿住几天,到西安的大医院去做手术。”医生合上了病历夹。“不做手术行呀不?”田水祥站在医生跟前没有动。“不做手术就没有几天活头了。”医生这么一说,田水祥才明白了赵烈梅得的是什么病。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没有回病房去。他下了二楼,坐在楼房前的花坛边沿,一支接一支地抽了三支烟。他心里乱糟糟的,跟塞上猪毛一样。这两年,日子稍微好过了些,赵烈梅得上了这样的病,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叫他花Q给赵烈梅买命,他花不起;撒手不管,不是他不忍心,而是他的生活离不开赵烈梅。生活不断地给他出难题,他就是个劣性骡子也会被生活教乖的。坐到了快吃中午饭时,田水祥才上了二楼。赵烈果问他:“烈梅的病咋样?”田水祥说:“不咋样。”赵烈果说:“要紧不要紧?”田水祥苦笑一声:“说要紧也不要紧,说不要紧也要紧。”他心里十分黯淡。“你说的是屁话,”赵烈梅说,“你对我实话实说,要是要命的病,我就不看了,咱有几个Q,你还不知道?花Q买命,咱能花得起吗?”田水祥说:“你叫我咋说实话?我说你活不到明天去了,你能信吗?”赵烈果已感觉到了妹妹的病不一般,田水祥无法说得很明白,她说:“烈梅,你就不要问他了,既然来了,就好好治病吧。”
  临回松陵村时,赵烈果送着田水祥下了楼,站在院子里,田水祥给赵烈果说明白了:“听医生的口气,烈梅怕是没救了。”赵烈果一听,眼泪刷地流下来了:“她的命咋那么苦。这咋办呀?”田水祥说:“我也心里没谱儿,不知道该咋办,你先瞒着她。我看能不能弄到Q,能弄到Q,就去西安做手术。”赵烈果说:“你回去借Q,这里由我照管,你不要C心。”
  赵烈果一回到病房,赵烈梅就说:“你给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得了要命的病?”赵烈果说:“不是不是,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赵烈梅说:“不是我胡思乱想,我就怕你们折腾,到头来Q也折腾没了,人也见了阎王。我四十九了,农村人该叫五十了,也不算短寿,儿大了,女大了,也该知足了。你们撺掇水祥,叫他借一河滩Q,给儿子戳一个大窟窿,叫他日后咋活人呀?”赵烈果说:“谁的头也不是铁箍的,你咋尽往瞎处想?吃些药,打些针就好了。”赵烈梅说:“谁还不想活人?只要能治好,大家都省了事。只怕是,不是那回事。”尽管赵烈果说得很轻松,赵烈梅已经感觉到她得的是什么病。她知道,如果她得了绝症,她就是再套问姐姐,姐姐也不会直说的,她也就不再问赵烈果了。
  回到松陵村,田水祥给田广荣说亮清了赵烈梅的病情,田广荣一听,当即就说:“治,要想办法给烈梅把病治好。你在我这里拿一千元,我给田兴国打个电话,你去水泥厂再凑一些,另外,再跑跑石灰厂,叫石灰厂给你借一些。”田水祥说:“我咋能拿六爸的Q呢?”田广荣说:“你也以为我田广荣没人情得是?话甜不顶用,你快给烈梅跑Q去。”田水祥马不停蹄地跑了两天,弄来了七千元,他已经不顾及这七千元日后用什么归还,他只想给赵烈梅把病治好。
  三天以后,田水祥到了医院,他给赵烈梅说,要去西安动手术。赵烈梅说她不去。田水祥说:“你头里面长了一个疙瘩,医生说到西安去把那疙瘩一割掉,就啥事也没有了。”赵烈梅说:“哪搭来Q呀?”田水祥说:“这你就不要管了。”赵烈梅说:“我咋能不管呢?”田水祥就说了实话:“水泥厂又借了咱四千元,石灰厂借了两千元,六爸给了一千元。”赵烈梅说:“六爸给咱Q了?”田水祥说:“就是呀,六爸一再叮咛,要给你把病治好。”赵烈梅说:“那就去吧。”
  油菜上场小麦搭色的时节,田水祥和赵烈梅进了省城西安。赵烈梅住进了著名的古都医院。古都医院的诊断结果和凤山县医院是一样的:恶性脑肿瘤。住进去五天以后,医生通知田水祥,要做手术了,再交一万元。田水祥一听,立时傻眼了:“咋能要那么多Q呢?”医生说:“恐怕再交两万元还不够。”赵烈梅是农民,她的命能值两三万元吗?那个数字对田水祥来说是太可怕了,他们一家辛辛苦苦干上几辈子怕也挣不到两三万元。他问医生手术做了以后,赵烈梅还能活多长时间,医生说,如果手术很成功,也许能活几年的,如果手术不成功,就很难说了。田水祥一听,醋心了。这不是白撂Q吗?这Q他是撂不起的。这一次,田水祥没有哄赵烈梅,他给赵烈梅说了实话:要做手术得两万多,手术能不能成功还说不定。赵烈梅一听就说:“咱回吧,今日个就回去,我就是S也要S在家里,还能把尸首撂在西安?”
  当天,田水祥和赵烈梅回到了松陵村。
  赵烈梅的病情很快地恶化了。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过几天抽搐一次。祝正平每天来给她挂一次吊针,用药物维持着生命。村里的好多人来看望赵烈梅,这个硕壮的“黑节子”已瘦了大半个,脸上的颜色灰不拉叽的,和赵烈梅同龄的女人们一看她那样子,说上两句话,就转过去擦眼泪,幸亏赵烈梅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人们在叹息洒泪。她知道,她没有几天活头了,这个一向很刚强的女人完全凭顽强的意志支撑着。
  那天吃毕早饭,赵烈梅给田水祥说,她要到曹家斜的地里去看看。你的眼睛能看见什么呢?田水祥心里那么想,嘴里说:“麦子全黄了,再有一两天就能搭镰了,我给你说一说,你就不要去了。”赵烈梅说:“我就求你这么一次,你把我用架子车拉到地里去看一看。”田水祥不知道,那块麦地给赵烈梅留下过深刻的记忆。她想到麦地里去追寻祝永达躺过的身影,再嗅一嗅祝永达身上的汗味儿。田水祥就把她抱进了架子车,拉到了田野上。到了麦地边,田水祥搀扶着赵烈梅,将她从架子车上搀扶下来了。赵烈梅走到成熟了的小麦跟前,用手在黄灿灿的麦子上抚摸着,将麦穗儿揽过来,弯下腰,用鼻子嗅,边嗅边吸。小麦的香味儿大概顺着她的鼻管流进去,流进了她的血液。这是她在人世上最后一次和小麦亲热。她明白,她再也不可能和小麦亲热和小麦较量了,她将要离开小麦离开她和祝永达一起躺过的小麦地了。她不害怕S,但她留恋人生,留恋这小麦,留恋这土地,留恋她的祝永达。她大概觉得,她最后一次和小麦亲近一下,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能看见小麦是什么颜色是什么形状的。这小麦曾经使她好多次地激动过,特别是在青黄不接的三四月间,她一看见地里的小麦,一呼吸含有小麦香的空气,就充满了希望。最使她难以忘却的是她和祝永达躺在麦地里的那个凉风XX的月夜,那天晚上,她充满着欲望,虽然,没有肌肤之亲,但她觉得她和永达的感情一刹那间融在了一起,融入了夏夜。那个美好的月夜兴奋剂一般注入了她的血液,她一想起来就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赵烈梅向麦地中间走了几步,她试图追寻和祝永达躺过的地方。小麦被踩倒了,田水祥拉住了她。赵烈梅像抱自己的孩子似的把小麦搂在了怀里,她哭了,先是嘤嘤地哭,哭着哭着,就像呕吐似的,全身抽动着,扑倒在小麦中间了。田水祥赶紧扶她起来,将她抱上了架子车。一路上,她还不停地抽泣。村里人从架子车旁边走过去,不由得擦眼睛,揉鼻子。田水祥第一次学会了责备自己:我他,,就是没本事,就是穷。我如果有Q,能眼睁睁地看着赵烈梅等S?谁叫我是农民?谁叫我没有Q?田水祥只顾拉着赵烈梅走,顾不得擦脸上的眼泪。任凭眼泪从鼻眼洼里一股一股地向下流。他痛苦得只想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当他意识到,赵烈梅将要离开自己的时候,他的心痛得向下坠。结婚二十多年来,这个家的一大半由赵烈梅支撑着,如果失去了赵烈梅,他不可想象,他的日子怎么过。尽管是米面夫妻,长期来建立的相濡以沫的感情如漆一样把两个人胶在了一起。这些天来,他硬撑着没有流泪。赵烈梅一哭,他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搭镰了,收割了,全村人都动起来了。儿子在外打工没回来,田水祥和女儿一起去割麦。赵烈果两口白天也没时间来照顾赵烈梅。吕桂香每天按时给赵烈梅送三顿饭。家里只种二亩责任田,祝义和叫了两个麦客子,一天就割完了,吕桂香有闲时间。就是吕桂香没有闲时间,她也会天天来照料赵烈梅的。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就要撒手而去了,吕桂香一看见赵烈梅被疾病所折磨的样子,每天回去,她都要叹息一番: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啊,把好人偏偏要收去,把坏人偏偏要留在世上。真是好人多遭难啊!祝义和问她:“咋样?你看烈梅能不能挨到种麦去?”吕桂香说:“怕不行,她一天不如一天。”吕桂香说:“要不要给永达说,叫他回来看看烈梅。”祝义和说:“我也在思量这事儿,咱啥都不怕,就怕秀萍和永达为烈梅的事闹矛盾。你探一探烈梅的口气,看她想不想叫永达回来?”
  那天晌午,吕桂香把家里收拾好,来看望赵烈梅。赵烈梅从炕上爬起来对吕桂香说:“姨,你给我梳梳头发吧,我有好几天没梳弄头发了。”吕桂香就上了炕,把赵烈梅搂在了怀里用梳子给她梳头发。吕桂香明显地感觉到她怀里的这具曾经很丰满很结实的肉体如今只剩一具骨架子了。赵烈梅说:“我这头发咋样?”吕桂香说:“还好。”赵烈梅说:“男人女人都得有一头好头发,头发赢人哩。”吕桂香说:“是呀,头发好的人精血旺。”赵烈梅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事到如今,我就把心里话给你说了,我先是喜欢上了永达那一头黑头发,才喜欢上永达的。”吕桂香说:“知道,我知道的。”赵烈梅说:“你的心肠真好。”吕桂香说:“是不是叫永达回来看你一下?”赵烈梅说:“不了,不了,我不愿意叫他看见我这样子,都成一副骨头架子了,永达一看,满保会恶心。”到了这个时候,这女人还那么重情?还那么爱面子?还替她所爱的人着想?吕桂香鼻子一酸,眼泪长淌了。赵烈梅说:“永达有朝一日回来了,叫他去坟地里给我烧两张纸就行了。”吕桂香安慰她:“娃呀,不要向瞎处想了。”赵烈梅苦笑一声:“嗯,不想就不想。”赵烈梅说:“我有一件事,说出来,你不要骂我。”吕桂香说:“看这娃?有啥事,你尽管说,我咋能骂你哩?”赵烈梅说:“你把炕那头的针线笸篮取过来。”吕桂香就从炕那头拿过来了一个颜色已经发黄的用柳条儿编的针线笸篮。赵烈梅从针线笸篮里取出来一个小包袱,她打开小包袱,从中取出来了一件粗布褂子。吕桂香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祝永达丢失的粗布褂子。粗布的花形是她织出来的,她闭上眼睛也认得。赵烈梅拿过来褂子在鼻子上嗅了嗅:“我不是偷来给水祥穿的。我把它还给你。”赵烈梅是实话实说。她把粗布褂子拿回家,没有洗。过几天,就拿出来,嗅一嗅那汗味儿。那汗味儿能勾起她对逝去的美好的岁月的怀念和留恋。吕桂香说:“你就留下吧。”赵烈梅惨然一笑:“没用了。”吕桂香给赵烈梅梳好头,拧了个热毛巾,叫她擦了擦脸。赵烈梅递过毛巾说:“姨,你现在回去吧,叫我一个人睡一会儿。”吕桂香确实不知道是赵烈梅故意打发她走,就下了炕。她临出去时,给赵烈梅闭上了房子门,把院门也闭上了。
  吕桂香老早做好了晌午饭。她给赵烈梅下了一碗挂面。端着碗,到了赵烈梅家的院门前,她一看就知道,田水祥和女儿还没有回来,她推开院门进去,院子里十分静谧。石头般的静寂使吕桂香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咯噔,她叫着赵烈梅的名字推开掩着的门,进了房间。赵烈梅蒙头盖被子的睡着了。她将面碗放在了柜子上,又叫了一声烈梅。赵烈梅一动也没动,她动手去拉被子。她拉开被子一看,炕席上是一摊血,赵烈梅的手臂旁边是一个割麦用的刃子。赵烈梅将手腕上的血管割断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断气的,身上已经冰凉了。吕桂香立时哭了。她找了找,房间里连一张纸也没有。她几乎是小跑着,去街道上买了几张烧纸,回到赵烈梅的房间,跪在脚地,烧了几张纸,把门掩上,去地里叫田水祥。
  当天,祝义和给儿子打了电话,电话是马秀萍接的,马秀萍告诉公公,永达去西安了。她问祝义和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永达。祝义和一听儿子没在家,就没有告诉儿媳赵烈梅去世的事,他说,没有什么事,不要叫儿子和儿媳挂念。
  第三天,赵烈梅就被安葬了,因为天气大,遗体不可能停放一个“七”的。安葬赵烈梅那天早晨,庄稼人放下了手中的活儿都来给赵烈梅送葬。松陵村陷入了悲痛和哀伤之中,尤其是那些中年女人和上了年纪的老婆婆不住地淌眼抹泪;住在隔壁的薛翠芳放声号啕了一回;还没有起丧,赵烈果就哭昏过去了。在棺材后面扯着白布的大人娃娃有近百人,人们的哭声震天动地。好多人从墓地里回来后没有吃饭,他们一坐在饭桌前泪水就奔涌而出,心里难受得难以下咽。有几个中年人喝了几杯酒,他们捶着桌子大喊:“苦啊!当农民就是苦!”“咱是活哩!活这人有啥意思?”“天道不公啊!好人多灾难!”
  祝永达回到松陵村已是赵烈梅去世后的两个月。
  麦子上了场,祝永达就想回来一趟,可是,他没法向马秀萍张口。他怕一提起回家触动马秀萍最敏感的神经——一说到松陵村,马秀萍必然想起田广荣。自从那天晚上马秀萍给他说出了她受污辱的事情之后,两个人都变得很谨慎很尊敬了,生怕对方误解另一个,因此,他们谈论任何事情都是小心翼翼的,都避免着伤害由不理解或无意间的话语而引起。祝永达不再说肯定或绝对的言词,话未出口,就说:“你看那样行不行?”或者是:“这只是我的初步想法。”马秀萍格外地体贴他,每天早晨要C心给祝永达把牛奶买回来。只要她不外出,每天给他把饭做好,端到跟前,问他盐淡呢还是醋酸;晚上睡觉前,热好洗脚水,打来叫他洗脚。祝永达只要打一个喷嚏,她就张罗着叫他去医院,她把他的吃、穿、用样样照顾得很周到。连床上之事也表现出少有的主动来,她总是为祝永达着想:不知他想不想和她同房?不知他受活不受活?她的过多的关心使祝永达觉得有一股难以透气的困窘,他似乎被马秀萍视为一个弱者。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不是由于过多的关爱而饱满,恰恰相反,祝永达感觉到的是虚情假意和不真实,他实在是受不了实际上很虚伪的关爱。祝永达看得出,马秀萍以为,她和他相比,她的分量要轻一些,似乎她有了难以弥补的缺陷才千方百计地去弥补它。她想以自己庞大的爱来消除他心中的斑点,她似乎觉察到,那件事实实在在地堆积在祝永达的心中,形成了一个硬块。祝永达的心中确实是布上了阴影,他一旦想起马秀萍曾经被田广荣玷污过,心里简直就像滴血!躺在马秀萍身旁,他的欲望淡薄如水,好几天不和她同房。即是马秀萍有要求,他也是敷衍了事地走一回过场。但他为了不使马秀萍产生疑虑,极力保持从一开始就产生的爱意,极力从内心唤醒对马秀萍往昔的美好记忆,极力对那具肉体保持兴趣。他几乎每天都很紧张,生怕稍不留神使马秀萍有了不愉快的想法,连说话都没有以前那么痛快了。默默地呆在一起,那种尴尬和沉默使两个人都觉得难受,他们恨不能即刻就逃离,可是,谁也不愿意那么做。两个人越是刻意修复关系,两个人之间越显得僵硬。
  不知是马秀萍忘记了还是故意没有说,到了伏天里的一天,两个人洗毕澡,躺在沙发上休息时,马秀萍说:“爸打过电话。”“有啥事没有?”“爸说没有事。”“有多长时间了?”“六七个礼拜以前吧,我记不清了。”祝永达一听就生气了:这么长时间了你咋不早说?可是,他还是装出没有生气的样子来。她即使做错了,他也不能责备她,他说:“说不定家里有啥事?不然,爸不会打电话。”她说:“我也那么想,我问爸,爸一再说没事,你明天回去看看。”“那你呢?”祝永达没有说咱俩一块儿回去。“你先回去看看,如果有啥事需要我回去,我就回去了。”如果不是马秀萍说了父亲打电话的事,也许,他还不回松陵村呢。
  回到松陵村,祝永达进门一看,父母亲的身体都还硬朗,就放心了。他推测,父亲上一次打电话确实没有什么事。吕桂香一听,儿子不想久留,就把赵烈梅去世的事说出来了。“咋S的?”祝永达似乎难以置信。吕桂香说:“是脑瘤。”祝永达说:“你们咋不给我说一说?”吕桂香说:“赵烈梅不叫我们给你说。”祝永达说:“一月前打电话是不是为这件事?”祝义和说:“你媳妇说你去西安了,我就没再说啥。”吕桂香说:“烈梅没的那天,我去给她梳头,她说,叫我给你说,你回来后,给她烧两张纸就行了。”祝永达叹息了一声:“她的身体那么好,咋说没就没了?”吕桂香说:“打你结婚那天,她就犯了病,正平还以为她是喝多了。”
  那天下午,祝永达没有回西水市去。傍晚,他挟着一卷子烧纸和他那件粗布褂子来到了公坟地里。赵烈梅的坟墓恰好和黄菊芬的坟墓相对着,一个在路南,一个在路北。祝永达先去给黄菊芬烧了几张纸,回过头来,给赵烈梅烧纸。当他跪在赵烈梅的新坟跟前,点着了被赵烈梅嗅过无数次的粗布褂子和烧纸之后,鼻子一酸,泪水潸然而下了。面对着埋进黄土中的这个女人,他最强烈的感情就是内疚,在人类的所有情感中,再没有内疚这种来自内心的责备折磨人了。赵烈梅把她的爱一股脑儿地给了他,一厢情愿地默默地爱了他几十年,她爱得那么真挚,那么动人。如果说,爱是一场赌博,赵烈梅才是赢家,因为她使他不仅记住了她,而且十分内疚。她只知道爱人,似乎,只要爱了,爱过,就满足了。他欠赵烈梅的太多太多了,遗憾的是再也没有偿还的机会了。
  祝永达淌着泪水,在坟地里一直坐到太阳落了山才回去。
  三十三
  马林科刑满释放后,马子凯四处周旋,给他在岐阳体育用品厂谋了一差使,在那个厂子里,马林科只干了一年时间。他和厂子里一个叫兰花的姑娘相好了。这个姑娘原来是厂长的小情人,她既想花厂长的Q,又嫌厂长太老,就和马林科偷偷地好上了。事情败露后,他们就被厂长赶出了门。丢了工作,兰花就在县城里的一家歌厅里当坐台小姐,马林科整天在县城街道上逛荡。兰花靠从男人那里得来的Q和马林科一起吃吃喝喝。兰花漂亮,风骚,就不断惹事。坐台时结识的两个男人为了她而动刀子拼命,她害怕了,想躲一躲,撺掇马林科到雍山里去。到了雍山里要吃要喝,要有落脚的地方。恰巧,马志敬要收秋了,要雇一个人放牛。
  当天后响,马林科和他的女朋友兰花坐上去雍山里的蹦蹦车进了山。
  马志敬的玉米和大豆丰收了。
  马志敬从甘肃的平凉雇来了六个农民帮他收秋。马林科的工作是放牛。清早起来,他和兰花把六头牛吆出了院畔。秋天里的草坡很饱满,到处是绿茵茵的,牛进了草坡以后就埋头吃草了。马林科和兰花爬上山桃树,摘山桃吃。到了下午,两个人将牛吆到山凹里的草旺处之后,就躺在那平平坦坦的石头上睡觉去了。
  马志敬和这六个雇工说好了的,收回来一亩玉米十五块Q。这六个雇工觉得马志敬是地道的庄稼人,给他们开的工价也合理,就干得很欢。
  半个月之后,一百多亩玉米和大豆全都收回来了。雇工们临下山时,为工Q和马志敬吵起来了。马志敬要克扣雇工们的工Q,一亩玉米要扣一块Q,理由是,雇工们砍的玉米茬太高。玉米棒子没掰干净。
  马志敬给放牛的马林科一天五块Q。马林科也没计较,他和马志敬结算了工Q,在那些雇工们离开的第二天,和兰花下了山。他们野惯了,受不了山里的冷清和孤寂。
  马志敬第二次见到马林科是在初冬的一个响午。马志敬把玉米拉运到县城粮站已经五天了,可是他的玉米还没验上。这天,马志敬正向粮站走,迎面来了马林科。马林科科依旧在县城里鬼混。马志敬问马林科认识不认识一个嘴角有疤的人,“只要你能给叔把玉米卖了,我一定谢酬你。”马林科说“你放心,疤瘌下午再不收你的玉米,我就放他的血!”
  下午两点半,马林科来了。马林科是和兰花一块来的。马林科说,“马叔,你的玉米没麻达,四点以后,你装好口袋去过秤。”
  马林科走后,马志敬叫来三个临时工,他们将摊晒的玉米收装进了麻袋,然后把麻袋抱到磅秤跟前,那个“疤瘌”看也没看玉米,拿粉笔在麻袋上画了等级。没多一会儿,马志敬将玉米过完秤,结算了Q,回松陵村去了。没想到,马志敬卖了玉米,尻子一拧就走了,这使马林科非常气愤。
  眼看就要过元旦了,马林科在牌桌上一夜之间输了一千多块。这时候,他想起了马志敬,马志敬有的是Q,他去马志敬那儿先弄个一千元还清赌债再说。
  一个黑漆漆的夜晚,马林科骑上摩托车进了山,他到了马志敬承包山庄的桃花山时已是凌晨三点了。马林科带着一身寒气披着一身黑暗进了草棚……
  这个夜晚,马林科杀S了马志敬。
  马子凯病倒了。他再也承受不了马林科第二次被逮捕的打击了。
  三十四
  赵烈梅还没有过周年,松陵村又一个使祝永达尊敬而牵挂的人下世了。他接到父亲的电话,当天就回来了。他没有进家门,直接去了马英年家。马子凯还没有入殓。祝永达跪在马子凯的遗体前,化了纸Q。
  祝永达和马英年把安葬马子凯的事安排妥当后,已是晚上十点多了,他回到家时,父母亲都没有睡,他们在等着他。祝永达一看,父亲好像心情很沉重,就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祝义和说:“我好着哩,我是在想你子凯叔,老汉一辈子心强命不强,为儿子为孙子把心血熬干了。两个孙子要是争气,他还能再活几年。”祝永达说:“爸,你就不要想这些事了。我子凯叔的晚年还是满荣耀的。他对孙子确实有点娇惯了。”祝义和说:“他临走的前几天,我去看他,他对我说,他只有一件事要求你,就是他编的那本书,希望你能帮助他出版。我当面答应了他。”祝永达说:“我先去找找出版社。”祝义和说:“就是花Q也要把老汉的心愿了了。”祝永达说:“这事,你放心吧。”祝义和说:“英年如果安葬父亲有困难,你帮帮他。”祝永达说:“我回来的时候准备了Q。”祝义和说:“人活到头,什么也留不下,就是留下的,也只能是人的口碑。说起来,你子凯叔也确实值得人尊敬。”祝永达和父亲叙叙话一直到了。。叫二遍。
  马子凯是赶“头七”安葬的。
  安葬马子凯那天,南堡乡的。。委,,杨明轩也来了。吃毕晌午饭,杨明轩没有走,他到祝永达的家里来找祝永达。祝义和一看是杨明轩,就叫吕桂香去马英年家找祝永达。祝永达刚进家门,杨明轩就开门见山:“永达,这次回来,你就不要走了,乡。。委已研究决定,叫你重新担任松陵村的。。支部,,。”祝永达说:“杨,,,你就饶了我吧。”杨明轩说:“我们考察过了,松陵村的担子非你担不可。”祝永达说:“松陵村那么多能人,为什么非我不可?”杨明轩说:“这是我们征求了全体。。员和农民群众的意见后做出的决定。”祝永达说:“杨,,对松陵村的村情肯定是了解的,据我所知,松陵村的人均贷款已达一千多元,水泥厂和石灰厂都是烂摊子,这且不说,人心散了,人都不抱指望了,贫穷不是主要原因,根子在人心上。”杨明轩说:“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因为困难多,才叫你上任的。”任凭杨明轩怎么说,祝永达也没有同意再次出任松陵村的。。支部,,。
  杨明轩一走,祝义和说:“你明日个就走吧,田广荣把松陵村弄成这个样子了,你能干个啥?”祝永达说:“他有他的打算,我有我的主意。我就是不再去西水市,他杨明轩未必就能把帽子给我戴在头上。”既然儿子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祝义和就放心了。
  祝永达在松陵村呆了七天之后回到了西水市。进了门,他脸也没有洗,将电话打到了马秀萍的手机上,马秀萍说她在郊区办事,中午饭不回来吃,叫他自己安排。祝永达掂了掂热水瓶,热水瓶是空的。他进了灶房一看,煤气灶上布满了一层灰尘,他推测,马秀萍这七天就没在家吃过饭。他动手将铝壶、铁锅、煤气灶和锅筷都擦洗了一遍,打开灶,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杯茶。
  他不知道如何打发余下的半下午时间,坐在沙发上,微闭上双眼,有意识地让自己沉浸在和马秀萍的世界中。可是,他怎么也捕捉不到马秀萍,连她的影子也看不见,眼前头是一片混混沌沌。尽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即使她失过身,她也是纯洁的。他告诫自己,对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疑心,可是,那疏离感一天天地产生和积累,似乎由不了他自己。感情的隔阂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身体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惊异地发觉,当他对马秀萍的身体不感兴趣的时候,他对她的一言一举一颦一笑都觉得厌恶。其次,他觉得,不是像马秀萍所感觉到的那样,在两个人的天平上,他的砝码比她重,不是的,在他看来,他只不过是她的一个打工仔,一个仆人,而不是一个丈夫,不是一个爱人。他是孤独的,心里有话无处诉说。马秀萍整天忙得不见踪影,两个人呆在一块的时间越来越少。他还发觉,他越是想念她,越想依赖她;越是依赖她,他的感情越脆弱。
  百无聊赖的祝永达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他们的相册。复X一下往昔的生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滋润吧。他的目光停留在他和马秀萍在张良庙里的一张留影上了,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他和马秀萍来到了秦岭山中的张良庙,照片的背景是半山腰的一个亭子,马秀萍依偎着他,浅浅地笑着,那幸福感愉悦感从她的眉眼里从她的脸庞上流进了镜头,流进了他的心里。回去的路上,马秀萍郑重其事地问他:“永达,你说,我啥地方值得你爱?”他学着一出眉户剧《梁秋艳》中的一段唱:“你能绣花能擀面,能织布能纺线,地里劳动顶住一个男子汉。”马秀萍说:“永达,你不要打哈哈,说实话。”他说:“爱就没有原因,像春生夸赞梁秋艳一样,那就不叫爱情了。爱一个人就是从头爱到脚,连身上的垢痂也是可爱的。”马秀萍说:“你可不要后悔。”他说:“老天爷把你给我,是叫我爱的,我巴不得给老天爷叩响头哩,还后悔啥?”那天晚上,他们回到西水市,有了第一次。他第一次摆弄她,享受她,从床上滚到地毯上,从地毯上又爬到了床上,翻;倒海,大呼小叫,一次又一次。两具肉体在交融,两个人的爱在交融。他真没有想到,他会得到她,他想起了一九七九年第一次在松树下和她相遇的情景。十四岁的马秀萍从那天起,朝他走来了。那时候,他不敢有娶她为妻的奢望。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真是艳福不浅。他把全松陵村、全南堡乡、全凤山县,乃至全省全国最动人最美丽最圣洁的一个姑娘得到了!他把她那白皙滑润的裸体用舌头舔了个遍,恨不能把她吞咽下去装在肚子里。马秀萍一遍一遍地叫着永达哥,眼睛里放出的那种异样的光简直就是一团火。一直折腾到黎明时分,两个人才搂抱在一起睡着了。祝永达注视着那张照片,让过去了的生活重新展现了一次,可是,现在的心情再也无法和往昔的激动相吻合了。
  祝永达将相册翻过去几面,正在注视着他们的结婚照,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一听,是马秀萍。马秀萍说,她晚上可能要回来得晚一点,叫他自己安排晚饭,不要等她。他放下了听筒,无心再看那相册了。
  马秀萍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她打开门,换了拖鞋,进了卧室。祝永达坐在沙发上正在翻看一本杂志。
  “叫你久等了。”
  马秀萍这一句客客气气的话竟然使祝永达无法对答,他愣在那儿没有动。在他的意念中,夫妻毕竟七天没在一起了,两个一见面肯定会同时扑向彼此,或者,彼此都是一种企盼渴望的神情。看来,他是想得太美妙了。
  “我去冲个澡。”
  马秀萍进了卫生间。祝永达放下了杂志,上了床。猛然间,他觉得,他不是回到了家,而是来亲戚家做客,或者说,是和马秀萍来谈一笔生意。他心里一刹那间灰暗了。
  半个小时后,马秀萍从卫生间出来了。
  “你洗毕澡,咋不把浴缸冲一下?”
  “我忘了。”
  一见面,马秀萍就责备他。祝永达也没有在乎,不是他觉得理亏,他没有心思去在乎。未结婚时,祝永达就感觉到了,马秀萍已经有了城里人的生活X惯,在细节处很注意很讲究,而他依旧是农村人的做派。有时候,抽毕烟就忘记了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而是丢在了地板上;进了门,不换拖鞋也是常有的事情。马秀萍吃饭时总要坐在饭桌前,而他端一碗面条坐在沙发上去吃,觉得舒服自在。这些小事虽然没有伤及感情,祝永达总觉得疙疙瘩瘩的。当然,他可以注意这些小事小节。可是,要叫他很城市,恐怕是很难的。
  “睡吧。”
  “睡。”
  “我困得很。”马秀萍的这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他今晚,她不需要他。
  祝永达动手去关灯。
  “还没躺下,急着关灯干啥?”
  祝永达将手收回去了。一年前,他们毫无顾忌地脱得一丝不挂,在白灿灿的灯光下翻云覆雨,尽情。。。可是,现在,祝永达不能当着马秀萍的面脱衣服了,他关了灯,是为了黑地里脱下衣服。他怕什么呢?怕马秀萍目击到他的裸体?是他羞怯,还是自卑?还是讨厌?为什么在妻子面前对他的肉身子自卑呢?如果说,讨厌她,为什么还和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什么。
  马秀萍穿着睡衣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祝永达也背过身去,脱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他穿上睡衣睡不着。
  台灯是马秀萍关掉的。房间里跌入了黑暗之中。两个人都静静地躺着,都不说什么,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都很粗。祝永达将手伸进了马秀萍的被窝,毕竟是七天没同房了。马秀萍没有动。想我吗?话到了嘴边,祝永达咽回去了。他什么也不说,撩起被子,钻进了马秀萍被窝里。他是睡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在自己的女人身旁,何必那么客气那么礼貌那么虚伪呢?他将平躺着的马秀萍向他跟前一揽,抱住了她,在她的脸上吻着。马秀萍一动也没动,他动手去抹她的内裤,她拨回去了他的手,自己抹下了内裤,他翻身趴上了她的身体。他示意她搂住他的腰,她摇摇头,表示不。他还没有进去就早泄了。马秀萍开开了灯,下了床,去了卫生间,又把自己冲洗了一遍。祝永达重新钻进了被窝,他觉得,他不是和自己的女人。。,而是在强奸一个性冷淡者,他极其懊丧。
  “萍儿,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你说是不是?”祝永达为自己的失败辩解:“是我太想你了。”
  “不是太想吧,”马秀萍笑了一声,“是不是觉得我脏?”
  “不!不是那样的!”
  祝永达叫出了声。他最怕触动的就是那个,竭力要忘却的就是那个,马秀萍偏偏提起了那件事。
  “看你?喊叫什么?不是那样就好。”马秀萍再一次说,“睡觉吧,好不好?”
  “睡。”
  两个人还是睡不着。
  祝永达扳了扳马秀萍的肩膀。
  “我很想你,你想我吗?”祝永达干巴巴地说。
  “想。”
  “我想看见你,想亲你,想搂抱你。”
  “我也是。”
  “我永远爱你,爱你一辈子。”
  “我也是。”
  祝永达笑了。
  马秀萍也笑了。
  他们都在笑自己。这哪里是在说情话?他们简直是在背诵电视剧本里最拙劣的台词。
  两个人钻在各自的被窝里,各想各的心思。祝永达觉得,马秀萍太厉害了,她把他心中的坏想头看穿了。他确实是嫌弃马秀萍,尽管他说服自己,还是说服不了。他甚至怀疑是马秀萍主动给田广荣抹下裤子的。他以为,女人是最经不住诱惑的,女人的天性就是贪欢,马秀萍不会是个例外。他这么一想,心里就发痛。马秀萍触摸到了祝永达心中的暗角,窥视到了他的虚伪。祝永达的虚伪和田广荣的虚伪没有两样:嘴上那样说,心里不那样想。这不是朴朴实实的庄稼人所具有的品质。马秀萍为祝永达而害羞,而难过。她真没看出祝永达会有这种坏毛病。可是,她宽容了他。假如他不虚伪,不装样子,怎么办呢?给她挑明,说她脏?也许,他有他的难言之苦。马秀萍想着想着,偷偷地流泪了……
  其实,矛盾是一点一点积累的。
  两个人不仅仅是感情上疏远了,在为人处事方面,也不止一次地发生过冲突。
  祝永达去车间里检查生产,新来的女工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就问那女工:“你们的老板对你们怎么样?”那女工一边干活儿一边说:“不咋样。”“好,还是坏?”那女工抬起头看了祝永达一眼:“老板心黑得很,比资本家还心黑。”祝永达说:“她咋心黑?”女工说:“我们一天干十个小时也完成不了定额。”祝永达就将那女工的话说给了马秀萍,马秀萍说:“好啊,在她们眼里,老板心黑,就说明,老板的管理没有疏漏,谁也偷不了懒。”祝永达却不这么看,他说:“是不是把定额给调整一下?”马秀萍说:“不行,企业嘛,就是要效益,要Q。”祝永达说:“我们当然是要Q,我们也要要人,要有人气。”马秀萍说:“工厂不是慈善机构,谁嫌不人气,就别干了。”祝永达说:“是不是办企业做生意的都是这么心黑?”马秀萍说:“你错了,这不是心黑,这是管理,是制度,是企业文明。”祝永达说:“从工人身上榨取利润,还谈文明?算了吧,”两个人直争得脸红脖子粗,谁也说不服谁。
  那是在一个极其炽热的夏天。一个轧鞋垫子的女工由于完不成定额,每天晚上都要加班,连续干了七个晚上,那个女工终于晕倒在车间里了。那个女工住进了医院,马秀萍也去看望过。可是,当那女工出院后,马秀萍将那女工开除了,原因是,她的身体适应不了这工作。当天晚上,祝永达和马秀萍在家里大吵了一场。马秀萍的做法使祝永达很愤慨,他质问马秀萍:“你这样做,还算人吗?”马秀萍说:“我开办的是工厂,不是养老院,全西水市的老弱病残我养不起。”马秀萍的理由很充足:她给那女工付了住院费,还多给了她两个月工资,她做到仁至义尽了。在祝永达看来,马秀萍变了,她只知道效益,只知道Q,没有德行可言了。他和她无法辩清道理。况且,她是厂长,她有权,她说了算,他就是磨破嘴皮子,也不顶啥。他一气之下,下了楼。
  在街道上逛了一圈,祝永达来到了一个卖西瓜的摊子跟前,他要了半个西瓜,一口气将五斤西瓜吃完了,当他掏Q时才发觉,他换了衣服,没带Q。他给卖西瓜的说,他回去取Q。卖西瓜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年轻人,他瞅了祝永达一眼,说:“不行。”祝永达说:“我是红旗制鞋厂的,就在红旗路,三块Q么,不会欠你的。”满脸横肉说:“你没Q就敢吃我的西瓜?”祝永达说:“不是我没Q。”满脸横肉说:“少废话,开Q。”祝永达满脸通红,他将身上的汗衫脱下说:“我把这衣服押在这儿,回去取Q。”满脸横肉说:“谁要你的破衣服?算了,你没Q,就从我的裤裆下钻过去。”满脸横肉叉开了双腿。满脸横肉摆出的这姿势一下子将祝永达激怒了。祝永达走到满脸横肉跟前,照准他的腿膝盖就是一脚,满脸横肉痛叫一声,扑跪在地了。其他三个卖西瓜的一看,扑过来,将祝永达围在了中间,拳打脚踢,一直将他打得不省人事。他在医院里躺了三个礼拜,还没有恢复。为三块Q,他吃了大亏。
  祝永达看得出,马秀萍和他的想法不一样,马秀萍只想把企业搞红火,让利润年年增加。而他时时处处想到的是,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需要马秀萍更“人气”一些,更符合情理一些。而马秀萍根本不这样想,在她心目中,效益就是一切。为此,两个人未免闹矛盾。
  凌晨两点多,他们才入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马秀萍就上班去了。祝永达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动手将马秀萍脱下来的几件衣服也洗了。他正准备做午饭。马秀萍打来电话,叫他去西府宾馆,她说她要招待市轻工业局的一位副。。,叫祝永达去作陪,祝永达没有推辞,他下了楼,到了西府宾馆。
  马秀萍请来的这位副。。还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一张肥脸,塌鼻梁,小眼睛,头发油光,一丝不乱。看起来比祝永达年轻,只是肚子挺得很大,像只蜘蛛似的。马秀萍把祝永达介绍给了副。。,副。。垂下眼对祝永达一扫,傲慢地扬起了头。祝永达对他也是不屑一顾,这些肥肠脑满的,,,他见识的不少了。饭桌上,还有西安的两个客户,生意人的脑子灵活多了,他们对祝永达很尊敬,张口闭口祝先生。马秀萍谈笑风生,喝酒猜拳,挥洒自如,情绪很高涨。那位副。。根本不把祝永达在眼里放,他借酒撒野,故意在马秀萍面前骚情,满口粗话,肆意挑逗不说,竟然动手动脚了。马秀萍似乎全然不觉,顺水推舟,和这位肥胖的家伙一唱一和。祝永达看在眼里,憎恶在心中。他明明知道,马秀萍是在作戏,是为了达到她的目的而表演。可是,他依旧按捺不住自己。当那位副。。一只手搭在马秀萍的肩膀上,给她强行灌酒时,他在地板上唾了一口,骂了一声流氓,拂袖而去了。
  祝永达回到家中依然怒气未消,他把茶几上的那本相册拿起来摔在地板上。相片溜出来,散得满地板上都是。这时候,马秀萍回来了。马秀萍脸膛通红,目光像木椽一样盯住了他。
  “祝永达,你?”
  “我咋啦,我有我的人格,我有我的自尊。”
  “我没有人格,没有自尊,得是?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
  “他算是啥玩意儿?你叫他当着我的面那么下流?你把我当成啥人了?”
  “那是在做生意,生意场上很残酷,你知道吗?”
  “我宁愿不做生意,宁愿回去种我的庄稼也不愿意受人污辱。”
  “照你说,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是在做婊子?”
  “我没有那么想。你变了,萍儿,你知道吗?”
  “不,变了的是你,不是我。”
  两个人正在争执着,马秀萍的手机响了。她接毕电话,给祝永达说:“永达,我现在要去一趟郊县,晚上可能又要回来晚了,你等等我,咱晚上好好谈一谈。”
  “你去吧。”
  马秀萍比前一天晚上回来得更晚些。她打开门一看,祝永达没有在卧室里。她站在客厅里连喊了几声永达,没有人回答。她不知道祝永达干啥去了,霎时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在客厅里呆了一刻,到卫生间去放洗澡水。她以为祝永达到街道上哪个餐馆里喝闷酒去了。她知道他有这个X惯。她第二次进了卧室,脱掉外衣,准备挂衣服时才发觉床头柜上有一个信封,一看信封上的笔迹,就知道是祝永达写的,她展开一看,是祝永达留给她的一封短信。
  萍儿:
  原谅我,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你走后,我想了又想,我还是暂时离开西水市为好。我觉得,我在你身旁,不但对你没有多少帮助,反而会无形中伤害你。我回松陵村去了,可能,我更适合于在农村,适合于在那块黄土地上耕耘。过一段时间,我会来看你的。我希望你不要有更多的想法,也希望你不要太劳累,抽时间去妇幼保健院再检查一次,算日子,咱们的孩子该有两个月了吧。我有几次在睡梦地里梦见我做了爸爸。
  永远爱你的永达
  1998年4月26日
  马秀萍将信连续读了两遍。她放下信,呆呆地坐了一刻,突然,她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揪动着,她把头抵在床上,尖声喊叫,在床上翻滚……
  马秀萍不止一次地这么发作过。当她受到强烈刺激的时候,就控制不住自己,眼前头出现了少年时受辱的情景:父亲捞起笤帚在她的精屁股上抽打,她跳着叫着,用双手捂住尻蛋子,笤帚就打在了手上。父亲和母亲都是一丝不挂。父亲端起尿盆向母亲嘴里灌,母亲躲避着,哭叫着。她记住的是母亲那张被扭曲了的、难看的脸,那张脸被鼻涕和眼泪涂抹得如同一张揉皱的烂纸。父亲将母亲抓起来撂在炕上,他强迫着她,要叫她把他和母亲的交媾装进脑海里——这是她目睹的人生最丑陋最刺激的一幕。还有田广荣那秃顶,当她睁开眼睛看时,趴在她身上的田广荣由于兴奋,脸庞上的五官如跳蚤似的乱跳,那秃顶比吹胀了的猪尿泡还亮,似乎一捅就破。最使她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她竟然用一只手臂揽住了田广荣那粗壮的腰,很贪婪地将他向自己的肉体中按。这个镜头一闪上来,马秀萍就在自己的头发上揪,在自己的身上捶。甚至用头在墙上撞。少年时的不幸和灾难仿佛是流淌在血管里的一种物质,她恐怕到S也剔除不掉了。
  当她如此发作的时候,祝永达就抱住她,用好话抚慰她。他根本不知道她有多痛苦,他无法体味,跌入精神深渊的她是多么难以拯救呀!
  事后,她又陷入了无边的伤感,她责备自己,不该把自己的痛苦转嫁给祝永达,让祝永达为她而担忧。
  卫生间里,水龙头中的流水比窗户外边的月光更清澈。马秀萍发作之后,和衣躺在床上,她没有去洗澡。她擦干了泪水,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月光,月光如同雪花一样轻轻地飘落而下。马秀萍孤零零地搂住了膀子。
  在松陵村,在这个月夜,祝永达躺在自家的炕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把带在身上的和马秀萍的合影拿出来,捂在心口,眼睛一闭,泪水就流下来了。
  如果说,马秀萍是一只花瓶,这只花瓶被打碎了,打碎花瓶的是马生奇,是田广荣,也是他祝永达。马秀萍的开朗、开通、敢作敢为在祝永达眼里已经成为不检点甚至放荡不羁了。他用怀疑的目光审视马秀萍的夜不归宿,审视她和诸多官员、生意人和三教九流的交往,审视他们的频频举杯和轻歌曼舞。他甚至怀疑她行为不检点,给他戴上了绿帽子……一想到这一点,祝永达就心口发痛,痛苦得要S。在他看来,女人一旦变坏,什么事也干得出来的,给人解一次裤带和解十次裤带是一样的,被一个男人睡和被十个男人睡也是一样的。放荡是女人的一种病,就像支气管炎、高血脂、高血压一样,只能控制,很难根治。祝永达在一本书中看到,很“体面”的城市女人给自己定下了这样的道德底线:拥有十几个或几十个男人,而在同一天或同一个时辰不和几个男人上床。这就是道德!庄稼人祝永达是很难接受这样的道德观的。他要求女人绝对忠贞于他,他要求马秀萍做贤妻良母。
  使祝永达最窝火最觉得屈辱的是,他有了这种感觉有了这种想法,却不能说出来,反而让自己承认没有这些事。眼不见为净,自己骗自己。一方面,他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在马秀萍跟前说出来?一方面他又嘱咐自己:万万不能那么说。说那样的话无疑等于用刀子杀马秀萍。他又责备自己太小心眼儿,太卑鄙。他不该对马秀萍有任何怀疑:她是爱他的,绝对爱他。她的名字永远不会和不贞、放荡联系在一起的。马秀萍绝对不是自轻自贱的女人。怀疑马秀萍就等于否定自己,可既然马秀萍不将拥有他作为一种自豪一种荣耀,他就没有一点儿价值可言了。自我折磨一阵子,他又开始回忆他和马秀萍度过的美好时光,回忆三次在松树下相遇的情景。
  然而,有口痰没吐出去,喉咙眼里总觉得塞了个什么东西。他在心里说,他说给自己听:爱她,永远爱她。
  祝永达干咳了几声。他心里憋闷得慌,突然,他大叫一声:“啊!”他那一声喊叫将窗户纸上的月光震得碎成了片,纷纷向下跌落。
  隔壁房间里的吕桂香被惊醒了。她爬起来高声问:“永达,你咋啦?”
  祝永达说:“你们睡吧。没事,我做梦哩。”
  吕桂香不知儿子做了怎么一个噩梦,叫声竟然那么寒心,伤心,揪心。
  三十五
  松陵村的田家祠堂竣工了,第一次拜祖的仪式定在了一九九八年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
  老田家祠堂有上殿和下殿两座大房,东西各有五间厦房,占地十三亩,解放后做了松陵村的小学,后来,小学扩建,田家祠堂就被拆掉了。新建田家祠堂是田广荣的动议,他不做村支书之后常去田姓人家走动,一经他鼓动,田姓人家一呼百应,异口同声:重建田家祠堂。建祠堂等于重新竖起了宗族的旗帜。打着这面旗帜,田广荣是最有号召力的,原因是他辈分最大,最受家族里人的尊重。松陵村两千多口人中,田姓人家占百分之六七十。田姓人家一听要建祠堂,便奔走相告:有了祠堂,就有了宗族的标志了。如今谁也靠不住,只能靠宗族里的人相互照应,不少庄稼人都有这想法。
  田姓人家推选田广荣负责建祠堂,田广荣把田水祥也拉扯进去了,一则,田水祥是田姓的第二代;二则,田水祥是支部副,,,事情好办些。田水祥一句话,不掏一分Q,水泥和石灰就从村办企业拉来了。田广荣带头捐了两千元。田姓人家卖牛羊的卖牛羊,卖粮食的卖粮食,他们主动将Q交到了田广荣手中。田广荣请来了阴阳先生,看了破土的日子,动工一月多,祠堂就建成了。
  按理说,拜祖是在每年的大年三十。因为祠堂是新建的,几十年没拜祖了,将拜祖和庆贺祠堂竣工放在一起,将更显得隆重些。
  吃毕早饭,田姓人家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搂在怀里的娃娃都到祠堂里来了。田广荣提出,这次拜祖,要改变过去不叫女性参加的老规矩,叫田姓人家的媳妇、女儿、孙女儿、孙媳妇也都参加,几个长辈都同意田广荣的建议。上午十点钟,田姓人家都来到了祠堂前。祝姓和马姓中的年轻人也都来凑热闹。年轻人没有见过拜祖,他们既好奇又兴奋。祠堂前洋溢着宗族的和谐亲热,在这里,他们只认一个“田”字。在过去的日子里,即使田姓人家谁和谁红过脸,谁和谁吵过嘴打过架,他们暂且都不计较了。从人们口中出来的只是“五爸”“三爷”“二伯”以及“八爷”(凤山县人对曾祖称八爷)这些表示辈分的称呼。
  新建的祠堂正中有个漆成黑颜色的大供桌,供桌上供献着水果和糕点,几只又粗又大的蜡烛像火把一样,把正殿照得亮亮堂堂,香炉里的香散发着袅袅香气。墙壁上挂着一幅祖上的画像。因为谁也没有见过老先人是什么模样,对于那个神情呆滞两眼无光一身古装的老头子也就不必计较其真伪了。画像只不过是一个象征。
  中午十点多,祠堂前,锣鼓喧天,鞭p齐鸣。拜祖开始了。
  田姓共有四代人,一代一代开始跪拜。先由田广荣、田广发、田广益、田永庆、田兴庆等几个老头子跪拜祖先。接下来,田水祥、田得安、田玉常、田兴国这些第二代跪拜田广荣他们那一代人。高高在上的田广荣看着跪在下面的田姓人,笑眯眯地向他们点头致意,他那神情仿佛伟大。。当年检阅红卫,,小将。他觉得,他当村支书时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礼遇。他顺手从供桌上抓了把水果糖抛撒出去,说了一声:“孩子们,起来吧。”随之,眼泪涌出了眼眶。
  第二代跪拜毕,再由第三代跪拜第一代和第二代,再由第四代跪拜第一、二、三代。第四代大都是些娃娃们,他们由父母领着教他们叩头。他们可能是出生以后第一次叩头,动作显得笨拙而可爱。男性跪拜毕,再由女性跪拜。整个拜祖仪式庄严而肃穆,热烈而隆重。庄稼人一旦齐刷刷地跪下来,仿佛一个“田”字把他们锁定了,他们的心都靠在“田”字上,都显得十分激动,有几个老太婆和中年女人当场放声大哭了。
  祠堂前的广场上放着几个大笸篮,笸篮里是油炸的“散子”(一种吃食),凡是来拜祖的田家人都可以领到“散子”吃。田广荣放出了风:凡是愿意来田家祠堂拜祖的外姓人家,同样每人可以领到十根“散子”。祝姓和马姓人家的一些年轻人也都来到了田家祠堂糊里糊涂地跪拜在田姓人的面前了。跪拜一毕,便去领“散子”吃。
  在一旁观看的祝姓人家和马姓人家中的长辈咂嘴咬舌,羡慕不已,扼腕叹息:在松陵村他们这些小家族,什么时候也能像田姓人家一样建一座自己的祠堂呢?
  祝万良的父亲拄着一根木棍来到了祝永达的家里,他叫祝义和去田家祠堂看热闹。祝义和说:“热闹是田家人的热闹,咱去看个啥?”祝万良的父亲说:“你看人家田家扭成了一股劲,干啥事都是一条心,咱娃们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祝义和说:“怕不是那回事。日子要自己过哩。”祝万良的父亲说:“田广荣那一伙人欺负咱娃们,咱有啥办法哩?咱商量一下,给祝家也建一个祠堂。”祝义和说:“他们欺负咱娃们,咱就去找。。府。”祝万良的父亲说:“马润绪不是找过。。府吗?顶啥哩?照样疯了。”祝义和立时无话了。看来,老汉的担忧不无道理。祝义和便宽慰老汉:“你不要害怕,松陵村不是他们田家一家的。”祝万良的父亲说:“我不害怕,七八十岁了,还害怕啥?我是为娃们C心。”祝万良的父亲捋着白胡子,叹息了一声,自个儿看热闹去了。
  晚上,有县剧团的秦腔戏助兴。由于田广荣太劳累也太兴奋了,他的血压又升高了。当天下午,他就躺倒了,祝正平来给他挂了吊针,他临走时叮咛薛翠芳,要照顾好田广荣,他的血压高,不要剧烈活动,也不要太兴奋。那天晚上的戏田广荣就没有去看。
  田广荣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田姓人家每天都有人拿着糕点水果来看望他。他觉得做族长比做村支书更荣耀更受人尊敬。
  田家的家族威力第一次显示出来是对田水祥的儿子田欢欢的惩罚。这是由田广荣一手安排的。惩罚田欢欢不过是个由头。松陵村来了一个大篷演出队,松陵村的庄稼人还以为这个大篷队就是跳舞唱歌的,就允许他们在村委会院子里扎篷演出。原来这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表演的是脱衣舞。在狂热粗粝的音乐声中,几个女孩子先是脱下了上衣和胸罩,跳着跳着,就脱下了裙子,到后来,连小小的三角裤头也敢向下抹。不时地抹下来,又提上去,动作极其挑逗。松陵村的女人们和上了些年纪的庄稼人叫着骂着退了出来。田欢欢他们几个小青年却喝彩高叫,田姓的长辈们怎么能容忍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几个老人走进大篷去赶演出队,小青年们挥动着匕首、刀子阻拦,双方就打起来了。松陵村人终究还是赶走了这个演出队。田欢欢被田姓人家的人擒拿住了。这是田广荣的主意。他要惩罚田欢欢不只是因为田欢欢犯了族规,也是因为田水祥不听话。田水祥仗着自己是支部副,,,对家族里的活动很不积极,田广荣说出的话他待理不理的,田广荣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他找不出由头来整治田水祥,恰好他的儿子犯了众人之怒,他要借惩罚田欢欢给田水祥做样子看。
  当天,田欢欢被绑在了祠堂门前的一棵槐树上。家族里人到齐了,几个长辈坐在上首,田广荣问族里的人,对田欢欢咋办?下面的田姓人一声吼:“打!”田广荣叫人取来了皮绳,他将皮绳交给田水祥,叫田水祥抽儿子,田水祥不。田广荣和几个白胡子老汉一嘀咕,又问众人,该怎么办?众人又是一声吼:“儿子老子一齐打!”田水祥一听要打他,就想溜走。他还没有开溜,几个年轻人扑上来把他擒住了,他也被绑在槐树上。田广荣把皮绳交给了田六儿,田六儿将皮绳在清水里蘸了蘸,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抽。田欢欢和田水祥先是叫骂,抽着抽着,就只喊痛了。田六儿抽打了一番之后,再由田兴国的儿子田小小抽打,打得这父子俩不住地求饶,田广荣这才摆了摆手,叫田小小停下了抽打。这父子俩被松绑之后,一头扑倒在祠堂跟前了。田广荣站起来对族人说:“谁以后犯了族规,田水祥和田欢欢就是样子。”田姓人家的男人和女人齐声叫好。
  当天晚上,田水祥一瘸一拐地来到祝永达的家里。他似乎冤屈得不行,摇头咂舌,捶胸顿足。他要叫祝永达帮他拟一份材料,上报乡。。委,开除田广荣的。。籍。祝永达说:“你把这事看得太容易了吧?”田水祥说:“他田广荣私设公堂,想打谁就打谁,这能叫。。。。吗?”祝永达刻薄地说:“你跪在祠堂里把人家叫爸。他爸打儿子打孙子,有啥错?”田水祥说:“照你说,我该挨打?”祝永达说:“不是你该挨打,而是你六爸早给打你找下了理由。”田水祥说:“理全叫他占了?他当支书有理,不当支书也有理?”祝永达说:“你说的这句话算是动了脑筋,回去好好想一想。这不是把田广荣开除出。。就能了事的。”
  田水祥一看祝永达不是他能撺掇的,一瘸一拐地走了。
  田广荣只顾高兴,忘记了祝正平的忠告——不能太兴奋。就在惩罚了田水祥父子的第二天早晨,薛翠芳丢鞋落帽地到医疗站叫祝正平。祝正平一看薛翠芳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出事了,他故意问:“咋回事?”
  “老田他,他跌倒了,说不出来话了。”
  “你回去,叫他不要动。”
  薛翠芳说了一声:“你快点。”眼泪就流下来了。
  祝正平到了田广荣家里,他一看,田广荣平躺在炕上,嘴半张着,神志还算清晰,祝正平赶紧给他量血压。田广荣说:“意(你)把鹅(我)不(扶)希(起)唉(来)。”
  祝正平说:“你躺着,千万不要动。”
  祝正平给田广荣量了量血压,给薛翠芳说:“血压高得很,人已中风了。我先给用上些药。吃毕早饭,向县医院送。”
  薛翠芳说:“要紧不要紧?”
  祝正平说:“到医院去做个脑CT就知道了。”
  祝正平背着挎包回到村委会时,正好在院子里碰见了田水祥,田水祥问他去给谁看病。祝正平说:
  “给你六爸。”
  “啥病?”
  “中风。”
  “咋样?能活到过年去吗?”
  “很难说。”
  田水祥犹豫了一刻,还是瘸拐着抬脚向田广荣家去了。
  田水祥走进房间一看,祝永达正在安排送田广荣去县医院里的事。薛翠芳眼里噙着泪花,听祝永达吩咐。祝永达拉住了田广荣的一只手,大声说:“等一会儿,县医院的救护车就来了。祝医生说不要紧,你放心地去治病吧。家里有什么困难,我们会给你解决的。”田广荣不眨眼地看着祝永达,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了。一向刚强的田广荣眼角涌出了泪水。祝永达松开了手,将脸迈过去了。田水祥走到跟前去,坐在炕边,俯下身去说:“六爸,我是水祥。”田广荣的嘴一咧,点了点头。一夜之间,田广荣老了许多,他面色枯萎,目光无神。田水祥眼看着这个在松陵村的。。治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倒下去了,田广荣就像倒塌房屋,刺激人的眼目只是一片瓦砾一片颓败。此刻,田水祥不知说什么好。他心中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田广荣完了。他看了一眼田广荣,眼窝发潮了。跟着他走出了屋外。田水祥问薛翠芳:“有棺板老衣吗?”薛翠芳说:“没有。”田水祥说:“我看还是给准备吧。”薛翠芳没有看田水祥,扭过头去揩擦眼泪……
  三十六
  祝永达第二次出任了松陵村的。。支部,,。
  最终使祝永达改变主意,担起担子的不是乡。。委,,杨明轩,而是祝永达自己。
  离开了马秀萍,回到松陵村以后,祝永达猛然感觉到,他的舞台没有在西水市,而在松陵村。他虽然生活在城市,把自己融不进城市里去。他给马秀萍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把她的生活搅乱了。在松陵村的这块土地上,他才能施展自己。
  祝永达学会了检讨自己。他觉得,他对田广荣,包括田水祥、田六儿这些农民太苛刻,有偏见。当松陵村的。。员给他投了票以后,他在会上很诚恳地作了自我批评。他的态度、坦然赢来了一阵阵掌声。
  祝义和也历经了一次情感的变化。开初,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儿子再次担任村支书。上一次儿子的出走说透了是逃跑,儿子的被打败伤透了父亲的心,再一次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担心的是儿子又一次败北。祝永达只能给父亲说,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他成熟了,他请父亲相信,他把松陵村的事一定会干好的。他知道,他说得再好,父亲不一定相信,他只有干出些事情来父亲才能放心。当祝永达把自己怎么治理松陵村的打算说给父亲以后,祝义和觉得,祝永达早已有了准备,胸有成竹了。祝义和没有阻拦儿子。
  祝永达上台后遇到的第一件棘手的事就是田广荣带头建田家祠堂。当然,他可以强行制止。这样做会将矛盾激化,惹怒的是田家的上千口人。他看得很清,田广荣撺掇田姓人家建祠堂是在和他争夺松陵村。他的最好的策略不是制止,而是引导松陵村人把心事放在治穷致富上。松陵村人一心挣Q过日子,也就没有人去跪拜祠堂了。
  他要用他的实际行动使松陵村人明白:松陵村只有一个领头人,这个领头人不是族长,而是他祝永达。
  祝永达还是坚持他的发展方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松陵村的拳头产业只能是石灰和水泥。
  他不停歇地东奔西走,帮助农民贷款。几个月内,松陵村的石灰厂由原来的五个发展到了十个。为了减少污染,石灰厂都搬到了山坡下,离石头碴很近的地方。
  接下来,他着手改造、扩建水泥厂。经过几轮谈判,他将水泥厂承包给县水泥厂的一个副厂长。水泥厂由原来的十万吨扩建到五十万吨,实行了技术先进的轮窑生产。
  在全村的村民大会上,他宣布,从一九九九年起,松陵村的庄稼人不再交各种提留款,提留款将由村水泥厂的利润里支付。松陵村的四百多户农民,平均每户减少三百元的经济负担。村民们一听,开始唧唧喳喳地议论:田广荣几十年来没办到的事,祝永达几个月内办到了。祝永达兴致勃勃地谈到了庄基规划、道路建设、合作医疗和养老补贴。他给松陵村人勾画了一幅蓝图。
  祝永达一方面抓工业,一方面抓产业调整。由于松陵村一部分土地在半山坡,他提出,山坡地的一大半要栽上苹果树。松陵村的苹果要从三百亩发展到一千五百亩。
  深秋初冬,祝永达一起和全村人上坡栽苹果。他抡着镢头,干得满头大汗。突然,他听见有人在哭泣,不知出了什么事,上了土塄一看,原来是赵烈果趴在赵烈梅的坟前哭泣。赵烈果是来栽苹果的。她家在公坟地那头有八分地。赵烈果栽完苹果,一看见妹妹的坟头不由得伤心落泪了。松陵村人的日子再好也和赵烈梅无缘了。祝永达看了看抽泣的赵烈果悄悄地从土塄上下去了。他不由得伤感,假如赵烈梅能多活几年,她看到的松陵村将会是另外一番景象。真是命运无常。
  祝永达坐在土塄上点了一支烟。他吸了一口,看着坡下面。站立在村口的那棵松树在这个季节里尤其冷峻尤其肃穆。他恍然看见,马秀萍从松树下的那条土路上走来了,她朝他招着手,甜甜地叫道:永达哥,永达哥……祝永达眼睛眨了眨,他扔掉了烟头,咬住了嘴唇……
  一九九九年元旦的前一天,马秀萍将电话打到松陵村时,祝永达去西安给村上办什么事去了。她本来在电话中想给祝永达说,她做了人流。她不想欺骗祝永达,要对他实话实说,这孩子她不要。也许,祝永达会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也许,祝永达会无情地指责她。祝永达将如何对待这件事,她还摸不准。她说出来以后,无论祝永达对她怎么样,她都不会计较的。她明白,按理说,她一个人无权处置肚子里这个生命的。她想了又想,这孩子绝不能要,她唯恐这个孩子出世后在童年或少年受到伤害。于是,她就一意孤行,做出了决断。
  祝永达离开西水市以后,只回来过一次。马秀萍明显地感觉到,两个人陌生了,无话可说了。这陌生不是时间造成的,也不是距离带来的,这陌生好像是必然的,如同花开又要花落一样。祝永达呆了三天,第四个晚上,他们同了一次房。两个人的。。悄无声息,味同嚼蜡,就是履行手续。她本来想和祝永达敞开心扉谈一谈,可祝永达第四天就走了。祝永达走后的那天中午,她没有去上班。好多年来,她是第一次无故缺勤。她躺在床上,不想动。她知道,祝永达是爱她的,爱和被爱是两回事。从一开初,祝永达就火辣辣地爱着她,这爱里面有丈夫对妻子的。。,更有上一辈人对下一辈人的疼爱。好多时候,她更多地享受的是这种疼爱。祝永达对她简直疼到了使她不可忍受的程度。她知道,他把她理想化了,以为她是完美无瑕的,是他最理想的偶像。她觉得,做他的偶像是很吃力的事情,她为此而不安。因此,她极力要走下偶像的座位。而这么做,不仅违背了祝永达的意愿,也使他很失望。不要说让她对他像开初一样那么爱,就是让她了解他,她是不是有这个耐心,自己也把握不准。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和祝永达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彼此并没有深刻的了解。这也和他们差不多是两代人有关系。她不是祝永达想象的那样没有人格。她绝不会在生意场上把自己的肉体搭进去作为资本的。可是,她无法把这件事给祝永达说清楚。这种事,越说越说不清。当祝永达回到松陵村以后,她并没有那种深切地思念,反而生活得很平静,有一种解脱了的轻松感。祝永达不在她身边,正好解除了他对她的看管。她发觉,他不但看管着她的肉体,而且看管着她的思想。这使她难以忍受。
  马秀萍不知道祝永达有什么打算,她想,元旦之后,她一定要去一次凤山,假如祝永达暂且不回来,她要和他敞开心扉谈一谈,她希望祝永达能和她一样,面对自己,面对他们的婚姻。
  元月八日那天,马秀萍离开了西水市,回到了松陵村。一场大雪过后,田野上到处是白皑皑的,紧偎着松陵村的雍山银装素裹,庄严肃穆。路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小车的轮子碾过去发出的响声生硬而粗糙。透过车窗的玻璃马秀萍老远就看见村口那棵大松树了,倚在天幕上的松针绿得发青,松树显得孤单单的。马秀萍看见,有一个人朝松树这边走来了。好像是祝永达。他仰着头,走得很急。马秀萍下了车,她吩咐司机先走。
  当车子从祝永达身边开过去的时候,司机探出头来,给祝永达打了个招呼。祝永达点了点头,抬头看时,对面走来的是马秀萍。两个人在树下相遇了。一九七九年,他们在这棵大树下相遇时,节气过了惊蛰,大地回春,天气转暖。二十年后,他们再次在树下相遇时,小寒刚过,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永达,”马秀萍有点诧异,“你要去哪里?”
  “去西水市。”祝永达很平静。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马秀萍。
  “你咋不提前打电话呢?”
  “事情急。”祝永达没在乎马秀萍的责备。
  “你是去办事的?”
  “就是。我去向你借Q。”
  “何必那么客气?你说,要Q干啥用?”
  “帮助田小丽打官司。如今打官司要花Q的。”
  “打啥官司?”
  “关于田小丽卖淫一案。”
  “是咋回事?”
  祝永达将田小丽被抓,南堡镇派出所无中生有,田小丽受伤害之事简略地给马秀萍说了一遍。
  “我动员田玉常两口去和南堡镇派出所打官司,他们不去。”祝永达说。
  “为啥不去?”
  “他们害怕。”
  “永达,咱俩一起帮田小丽打官司,好不好?”
  “算了吧。”
  “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这件事不需要你。”
  “什么事需要我呢?”
  马秀萍紧盯着祝永达。祝永达觉得,马秀萍显然是误解了。他不想解释,更不想争辩。
  马秀萍撇下祝永达自顾自地向前走了。祝永达抬头看了看蓝天,心想:他们的婚姻真的是走到头了吗?等忙过这一阵子,他要和马秀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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