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飞雪 发表于 2023-4-3 17:36:02

豆腐作坊的女人

豆腐作坊的女人


| 来源:中国法院网 | 作者:邓飞
  古镇宁静,那一弯绕镇而过的宁河水溶解了所有的尘世喧嚣,镇上的人们也不爱理会世事的变迁。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便在这平平淡淡、波澜不惊中滑过。

  古镇的宁静是别有韵味的。天刚蒙蒙亮,那些起伏在巷道中的吆喝叫卖声,犹如一首首悠扬婉转的和弦,叩击着人们的耳鼓,“卖瓜子,瓜子嘞~”,“刚起笼的包子,快来买哟~”……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让古镇人感到很特别,沙哑中包含着沧桑,“豆腐~豆干~”。这是一个瘦削、柔弱的女人,长着大大的眼睛,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哀愁。

  她是镇上钱六的女人,据钱六说是他闯荡江湖时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拣来的,也有人说是钱六行蛮抢来的,总之是这个女人看上了当年英俊的钱六,愿意同他私奔,并且来到了古镇,从此她过上了非正常人的生活,从此卖上了豆腐,从此配合钱六间歇性精神病——古城墙根的豆腐作坊里时时传出杀猪般的嚎叫和凄厉的哭声——就是明证。钱六是爱她的,清醒时他常常这么说,他向镇上的男人们讲述女人的美,凹凸有致的身段,瓷娃娃般的肌肤,黑得象梅豆子一样会说话的大眼睛……听得男人们流口水,可是谁也不敢去亲近她。大胆的小地痞趁买豆腐时轻轻地用手指挨了下女人的脸,钱六知道后,抄上“家伙”把小地痞的那根手指剁成了两截,然后回家打女人的耳光,专打被挨过的脸,直到肿得像烂掉皮的“西红柿”。从此,镇上再也没有了胆大妄为者,因了钱六手头的家伙,更为女人那日渐凄凄的眼神。

  女人跟随钱六在古镇中生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十年间生过七个娃,取名为“宽广天地四方游”;最后,女人由当年拧得出水的“豆腐西施”变成了一块被榨扁了的“豆腐干”,但皮肤依然白,白得像石膏。为啥要生七个娃?钱六自有他的几分理,女人曾经带来一个娃,摞齐八个娃,吃饭时刚好“凑一桌”,他感到无尚荣光,他要在女人这块肥土地上丰收胜利的“果实”。孩子一个个降生后,没别的填肚,就天天吃豆渣,以致后来出生的钱四、钱方、钱游满以为“饭就是豆渣,豆渣就是饭”了。

  提起钱六女人私奔带来的这个娃,镇上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人们都学着钱六叫她“贺女伢子”。“贺女伢子,提水来!”、“贺女伢子,拿尿布!”……人们常常听到这些喊声。贺女伢子长得像她妈,一双哀愁的目光,过早地失去了童真。当她长到小狗大时就挨打——耳刮子、窝心脚、用针扎小手,一声声惨叫和着钱六的狂笑,成了古镇上世纪八十年代每天必有的“音乐”。贺女伢子长到七岁,别人劝钱六送她读书,钱六欣然同意了。原来,他私下拨好“算盘”:学校离家不远,课间休息还可以喊贺女伢子回家磨豆腐。贺女伢子读书特别用功,斑驳的土墙上歪歪扭扭地糊满了各式奖状,这是钱六没想到的。碰到有人夸赞她时,钱六也显得相当得意,终归是他教导有方,但他对女孩刻骨铭心的恨是没法改变的,他恨女孩血液中不该有其他男人的“基因”,套用他的话说“是别人的种”!

  钱六女人的处境并不像她当年跟随钱六私奔时所希望的那样,钱六丝毫没有兑现热恋时的承诺,将她视为“手心里的宝”。钱六是古城墙根处长大的男人,对待女人他总结了一道“独特”的见解:女人要像城墙外的河水柔顺安详,荡涤男人身上所有的尘埃,容纳男人所有的宣泄。钱六女人做到了,只是脸上从未有过笑容,她每天凌晨三四点钟起床磨豆腐,天麻麻亮就沿街叫卖,直到烈日当空才收工,累得两眼发黑,时常昏倒在地,回家后还要防备丈夫的打骂。钱六不高兴时要打人,高兴时也要打人,女人眉心间的那块伤疤就是最好的“见证”。一次,钱六酒足饭饱后翘着二郎腿吸烟,回头看见晾晒衣服的女人的脸,赶快招手“过来”,女人便战战兢兢地走到他的面前;钱六把她抱在腿上,突然用手中的烟头恶狠狠地烫向女人的眉宇间,他认为女人的脸太完美,没有啥特点,缺少一颗朱砂痣,从此女人的脸上就有了他的“杰作”。曾有同情者背地里劝过她逃跑,女人沉默后说:“钱六有时对我挺好的。”或许是古镇的宁静早已消磨掉女人当初追求自由幸福的精神,或许是如人们所说“她和钱六是上天的安排,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之,此后再也没有人规劝她了,她依旧年复一年地过着豆腐作坊女主人“特有的生活”。

  贺女伢子长到十一二岁,已经出落得如宁河边嫩绿的水葱,但其性格孤僻,投射了她母亲的“影子”,不爱说话,人们看到她唯一的“娱乐”就是淘豆子时站在河边发呆,直到别人对她说“贺女伢子,你爸爸又要打你了”,才挑桶回去。终于有一天,当人们听到钱六在街上骂娘,又传来女人的惨叫声时,镇里人才知道,贺女伢子跟着来镇上表演的安徽戏班子跑了,听说是女孩跪在班头面前,求他收留,并且求他切忌告诉钱六;当班头看见女孩的胳膊和腿上的新伤旧疮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她。

  女孩的出走引起钱六的愤怒,他认为失去了养父的尊严,别人会说他“连个女伢子都养不起”,无尽的怒气迁移到女孩的母亲身上。这次,豆腐作坊内传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声之后,突然没了声息;过了不久,钱六八十多岁的老母拄着拐杖,站在街边喊:“快来人呀,打死人了!”邻居们闻讯奔进豆腐作坊,只见白花花的豆腐、豆浆散了一地,和着点点殷红的血,女人躺在地上,气息微弱。钱六突然号啕大哭,他说女人不能死,没有她他也不能活。钱六决定要救她,他拖出平时卖豆腐的木板车,发疯似地推着女人向着镇医院颠跑过去。街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善良的老人们说:“这个女人怕是活不长了。”那时我刚好上小学三年级,我在上学的路上看到这一幕,女人那绝望无助的眼神便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中了,至今难忘。此次劫难令钱六女人瘸了一条腿,后来听说她痊愈后曾从古镇南门的河边跳下,又被别人救起,邻居大婶劝她要为贺女伢子、钱宽、钱广、钱天……共八个孩子活着,女人想了想不知音讯的贺女伢子,连同吃豆腐渣长大的娃娃们,也就打消了死的念头,但从此话说得更少,那“豆腐~豆干~”的叫卖声也在岁月的风蚀中变得沙哑而沧桑。

  十年后,安徽戏班子再次来到镇上,贺女伢子已被同行们奉为“台柱子”,班头替她起了个好听的艺名叫贺红。贺红很美,大家都这样认为。她去豆腐作坊送给了钱六一笔钱后,便带走了她母亲。临行前,她对钱六说“你不配她”,钱六居然没有咆哮,是害怕贺红的锐利眼神还是戏班子那些武生,人们不得而知。钱六女人走的那天哭得一塌糊涂,大约是哭她几十年来不幸的婚姻生活,或者是跟钱六纠缠不清的情感恩怨吧!无从考证。

  几年前我回了一趟老家,经过豆腐作坊,只见全疯了的钱六晃着高梁花子似的白头,对着过路的人念叨他的女人好水灵,瓷娃娃般的肌肤,还有那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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